有沒有這樣一種經驗。回到家中看似如常,但總覺得有甚麼被動過了。
茶几被移過了一點,風扇的方位不同,還是餐桌上多了一個花瓶?仔細想過後發現全部都不對,你有一點納悶,但找不到答案的問題無謂深究。沒考究下去,逕自就回房間休息。
 
那天回到家,正是這樣一種感覺。
我沒在意,到再長大一點知道事情的全貌後才開始發現當天少了甚麼。
 
父親書房的手提電腦沒有了,衣架上的大衣也不在。
他不在家,沒再回來。不久以後,梳妝鏡上的口紅跟著不見,鞋櫃高得過份的高跟鞋也被拿走。回過神來,家中剩下的物品都屬於我,只剩下屬於我的,我也已經到了可以自立的年紀。每次回家沒有一盞燈,所以多年來一直學習擷取街燈帶來的落寞並轉化成客廳燈的溫馨。
 
以前的故事就說到這裏,與現在的事有關或無關。




時光隧道回到心形小島。其實山勢崎嶇的心形帶有裂紋,但偏好浪漫的人最擅長視而不見,就像明明聽過甚麼也察覺到甚麼,但就是讓我甚麼都不要說的阿草。
距離謝幕還有五小時。坐上班機,睡上一覺就能在機場再見久違的他。早在一星期前他才問過我,回去的第一頓想吃甚麼。
 
 
所以當家豪問為甚麼,我這樣回答他。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等我回家。」
 

 




我們端詳項鏈,被夾在透明膠中的乾櫻花正開得燦爛。
 
「花見,不去了?」他說,現在我們都長大了不是嗎。他已經可以帶我去東京看櫻花,我們也可以將秘密公告天下。
 
花見之約於我們而言都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吸引,然而這種魔力其實僅僅在於它的短暫和不永恆。
 
「要是櫻花全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開花,你還會覺得它好看嗎?」我說這樣的話,花見根本就不特別也不夢幻。
 
櫻花擁有難以捉摸的花期,即使碰上還有極其有限的全滿。最美在於變幻無常,最吸引在於短暫而璀燦。
他送我壓花項鏈,說想要留住花期,但其實強行留住的稀有已經不再珍貴奢侈。




 
 
「你只是喜歡有阿草的我,而我也只是喜歡阿草以外的人。」
我是不是我,你是不是你都沒有關係。我們真正在追求的都不是對方,只是那些在「正常」以外的稀少可能。
 
如果花見是能夠輕易實現的一回事,夢幻感消失,我們就會發覺漫天櫻花和對方都不是甚麼一回事。
 
 
我說對不起,不是因為拒絕復合,而是因為我沒有繼續說謊,隱瞞我早就認清的真相。
 
天下 並非只是有這朵花
不用 為故事下文牽掛

 
 
我每次說對不起,他都會說沒關係。他說,真的沒關係,我有看過你寫的故事,每一個都有看過。




 
「所以,我信你說的宿命。」
 
 
命運敲定了 要這麼發生


 
從來沒有人會太早或太遲遇上。
每種相遇,每趟離開,都是計算過的剛剛好。
 
 
 
「是不是……」叢林把我們重重包圍,我不禁慌了起來:「會趕不及?」
他堅定的對我說:「我們一起騙過全世界,對你卻從未說過一句謊話。」




我對著他,總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說這裏離機場不是太遠,一定能趕上飛機的。
 
「但行李不是還在你的家嗎?」我在他旁邊問。他胸有成竹的說會趕得及,車速卻比來的時候明顯要快。
他笑得苦澀,像我們駛經海灘的鹹澀海水味:「我告訴過室友,要是我在起飛前的四小時還沒有向他報喜,他就會把行李載到機場。」
 
我把這件事連繫至他在路上不停的按短訊,就是和室友在談這回事。原來他是真的有想過我會為他而留下來。
因為當初,他也真的有想過要為我留下。
 
「我們都讓對方失望過,」我望向窗外,天色全黑只剩零丁的星火引路:「就當扯平吧。」
他嘴角微翹,笑容大概在掩飾某種情緒:「我們好的壞的都相像。」
所以才會互相吸引,又不能永遠待在一起。
 
要是 彼此都有些既定路程
學會灑脫 好嗎

 




 
 
交通燈讓我們停下,他打開車內的播放器。
「這是今天的推薦歌?」我笑說。
他默默微笑,我們駛過了另一個沙灘,沖刷過的貝殼閃閃生光地躺在礫土,原來唾棄也是一種美態。我想起了落在學校天台的煙蒂,我們遺棄卻永不遺忘那種氣味和時光。
 
 
 
流水 像清得沒帶半顆沙
前身 被擱在上游風化
但那天經過那條堤壩  斜陽又返照閃一下

 
遇上一朵 落花
 
 




從他走上孤島開始,我便想要更多的了解這個人。想要知道他外向的幽默從何而來,內斂的溫柔怎樣而生。
我以為自己只是聽他說說有關自己的事,但原來我更想的是在他談起自己時,會有我的存在。
 
 
喜歡不一定要待在一起,就如花開也不一定要永恆。
我們對花見的憧憬和無力,造就了我們。
抱著一直不履行的約定,憑借待續的可能我們就好好地生活下去。
 
相遇 就此擁著最愛歸家
生活 別過份地童話化

 
路上的車開始多起來,也越來越光亮。到達機場時,距離謝幕還有個多小時。
他在找地方停車,行經「禁區」的大告示牌好像有某此說話要告訴我們。儘管我們也曾經,不顧一切闖入過世俗眼光的禁止區。
 
他把車停好後還有時間。不長不短,吃頓飯不夠時間,光是道別又太早。
最後,我們還是躲在街巷的暗角。從以前到現在,還是要夠黑的地方才容得下我們。
 
故事 假使短過這五月落霞
沒有需要 驚詫

 
 
他打開專屬的小鐵盒,裏面只剩一支手捲煙。是我為他捲的,沒捲緊,鬆垮垮的很難點起。我以為他丟掉了,沒想過他會一直藏起來。
我們帶著無奈相視而笑。不確定他是否抽得慣成煙,禮貌上應該要邀他抽我的。
 
「葡萄酒味?」他眯起眼睛,打量四角都被壓垮的紙煙盒。
我取出一支,捏破能夠釋出香氣的珠子給他遞去。他不假思索就接過,總有些人會嫌包裝成煙不及手捲煙型格。我沒講究,只追求廉價的喘息。
 
他抽過一口定在口腔半刻,慢慢呼出指向我的直線。
「還可以吧?」我問道。
他又呼出另一條直線,這次指向班機待會劃過的上空:「我會習慣的。」
 
他叼著煙,從大衣口袋取出了煙紙和濾嘴等用具,極其熟練地徒手捲出一支新的,向我遞來。
「這是你的。」他說,感覺有點像我們昔日用一首歌換一個故事,都是用時間潛移默化地令對方
愛上自己所愛的。我們喜歡上對方的嗜好,再喜歡上對方。
最後即使沒能帶走這個人,至少還有戒不掉的壞習慣相隨。
 
 
這趟旅行若算開心
亦是無負這一生

 
 
我珍而重之地接過。這支煙有他的氣味、溫度和指紋,世上沒有其他物品能夠更貼近他。
掏出廉價的打火機,還未點上他就看不過眼,一把搶過將它丟進垃圾桶。
 
「這個你拿去。」
他把一直隨身的打火機塞到我手心,殘存他襟懷的溫度。從第一次見他我就留意到火機的做工細緻,羽毛的每根細節都刻得非常寫實仔細。
他從口袋掏出我還給他的壓花項鏈:「這是交換的。」他說,這個打火機就是他每次在劇場都會帶上的幸運物。
 
我欣然收下,很高興能擁有一樣他的貼身物品,至少以後掛念他的時候都比較具體和真實。這樣一說我又想起所有的事還是由我們交換故事和歌開始,我們到底是太慷慨於分享還是太執著於公平。所以糾結多年,最後還是無法維持那個不對等的天秤。
 
流水 在山谷下再次分岔
情感 漸化做淡然優雅

 
 
驟看手錶,今天快要作結:「明天我會在機上過,你要再給我一首推薦歌嗎?」
事實是我們都知道這天之後,就再不會有下一首推薦歌和下一個故事。
我說下次,因為不忍說這是最後一首和最後一個。
 
 
他猶豫半晌,蹩眉的樣子一樣好看,大概想為最後一首留個難忘的結尾。
 
「你的播放器,拿來。」說話時溢出煙霧,看起來很是不真實。
沒能猜透他想要作甚麼把戲,我還是照辦,反正他給的推薦歌都沒有一句叫人失望過。
 
「這些年來我給過的推薦歌,」他一邊看著,有點難以置信:「你全都儲存下來?」
「是的,」帶著一點被戳破秘密的尷尬,還是乾脆承認:「一首不漏。」
 
他點點頭,用上兩手不停操作播放器的按鍵。還好我們用同一款,所有功能他應該比我更要熟悉,但他還是按了好久才還給我。
 
 
 
「你的推薦歌,我留在這裏給你了。」
 
「好,那麼你的故事,」我收好播放器,回答:「我留在劇場給你。」
 
 

 
我說要留在劇場給他,其實還有另一個意思。
 
「我們會再見的,對吧。」前半生太多謊話,這刻我不妨直率。
他點頭:「我會回香港的。」
 
「這樣就好。」我沒再追問下去甚麼時候回來,回來以後做甚麼等等。因為這些年我們最能學懂的,就是朦朧的力量。不約好才會遇見,沒擁有就能永恆。
 
說話和人,都是曖昧最美。
 
 
 
「你回去就畢業了,對吧?」一支煙的時候不多,他小心翼翼的捏著煙蒂,只剩幾毫分的呼和吸:「要忙畢業劇作囉。」
捲煙於我而言還是太濃太嗆喉,按捺不住還是丟臉的咳嗽起來,只能飆著眼淚點頭。
 
我們沿路返回離境閘口,快要謝幕。仍然討厭說再見的他,選擇留下一句更深的話作道別。
 
 
講分開 可否不再用憾事的口脗
習慣無常 才會慶幸

 
 
「那個許願囊,想知道的話就去找吧。」
他說,這是他給我的畢業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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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p3播放器  個人提示: 你有一條新增的播放清單。
 
建立時間:2015年8月9日    22:47 」
 
 
 
當這地球沒有花
 
陰天快樂   開不了心
 
 
遺失的國度    全世界失眠          抱擁這分鐘     不要說話
 
無人之境     人來人往          月球上的人    遠在咫尺
 
 
不來也不去     時光隧道
 
明年今日    一切還好
 
 
 
孤獨患者   不再讓你孤單 
 
 
 
 
【SOUNDTRACK 36>落花流水.mp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9FxF1aAbKg
(完)


但我們說過,任何事都不要說得太清楚。
不約好才會遇見,習慣無常就會慶幸一切幸運與不幸。 

相信說過待會見的,總有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