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我最討厭我臉上那個大大的胎記,恨不得狠狠的用手把一口氣拉下來,儘管我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

從小到大,我總是幻想自己臉上的胎記徹底的消失。我知道的,要是那個該死的胎記消失的話,我會變得更美麗,亦沒有人會再因為我的面容而取笑我,我也許能夠找個好的男朋友,我的人生將會截然不同。但這只是幻想。

幻想的世界,總是美好的。幻想中的自己,美如天上的月亮,如明珠一樣,有漆黑中綻放光彩。如果我是月亮,那就好了。我們所有人都知道月球並沒有光滑的表面,我們都知道它根本不完美,但是我們卻愛著它,欣賞它渾身散發出的美。
兒時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誤信了父母親、長輩們的話,我以為我真的是最美的小孩。

在五歲那年,我拉著爸爸的衣袖,住進了嬤嬤的家,渡過暑假。嬤嬤十分疼愛我,因為我是她唯一的孫女。她總是抱著我,然後跟我說:「我的孫女最漂亮,是我家的小寶貝。」我真的相信了,因為我從她雙眼裡看到真誠目光。她從來都沒有避開不看我臉上的胎記。世上,就只有她才能如斯的愛我,用她的眼睛,用她的行為,去證明我原來是多麼的可愛,和其他正常的女孩子一樣。

但我早就知道,我是有別於常人,嬤嬤不過是在安慰我而已。





依晞記得,在那短短的暑假,嬤嬤每天都會帶我去茶樓喝茶。我看到很多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子總是被其他人逗著玩。

「你的小娃真可愛呀。」鄰枱的呀姨跟路過的年輕婦人說。「快點跟呀姨說謝謝!」年輕婦人摸摸她女兒的頭袋說。而我,卻從來沒有被任何人說過我可愛,我精靈。我總是被他們遺忘,遺忘在一角,遺忘世界的一角。

但嬤嬤一直都沒有遺棄我,一直拉著我的小手,不避諱的在街上抱著我,直到她死去的一天。

我知道的,她那雙粗糙的手,並不能一輩子的牽著我。因為她會累,她需要休息,她需要長眠在泥土之下。我曾想過,要是我能夠跟著她離開這世界,那我就能離開眾人的眼光,離開我要面對的所有困難。

一踏入青春期,我就更加知道我的人生,將會因為我臉上的胎記而完全給毀掉。




「胎記婆,你怎梳理你的頭髮都不會梳出漂亮的面蛋啦!」「你化不化妝也像鬼的啦!」「沒有人要你的啦,誰叫你長得那麼醜!」...... 這些難聽的話每天折騰我的耳朵。同學看著我的眼神使我連夜失眠。
我知道我長得很醜,我知道我有別於正常的女孩子。但是,你不可以禠奪我幸福的權利。我也不過是個女孩子。

無錯,我的確很自卑,自卑到連學校的社交活動也不想出席。他們說得無錯,只有整容才能使我看起來更美麗。我這隻醜小鴨,根本做不了甚麼去改變我自己。儘管我再努力學化妝,也美也無用。

記得每次上音樂堂,老師都會對我的歌聲讚不絕口。上天給了我一把動聽的嗓子,卻不給我一張正常的臉。我是很想參加歌唱比賽的,我也十分熱衷表演,我很想當歌手,但是因為我面上的胎記,我一次又一次被遺棄在舞台的一角,一次又一次被別人取笑。只能說我沒這個福份,沒這個命。
我總是愛問媽媽:「是不是可以做手術把胎記弄走?」而她總是回答:「遲一點吧,等你長大一點才做手術吧。」別給我假希望,妳根本不明白,因為這個胎記,我已經低下頭生活了一輩子。妳根本不知道,因為這個胎記,沒有人愛我。我眼睜睜的看著身邊的女孩子跟男孩子約會,看著他們面上那個幸福洋溢的笑容—永遠不會掛在我臉上的笑容,無聲無息的對愛情自動棄權。
我很討厭照鏡子,也討厭拍照。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沒人想被放大自己的瑕疵,沒有人想見到自己的醜態。算吧,算吧,我還是躲裡沒人到的角落吧。

是的,我的確找到了唯一的寄託,就是在圖書館中翻閱每一本書,翻開整個世界。躲在圖書館裡,就仿佛躲在防空洞裡,避開外面的戰火,避開我不想面對的殘酷世界。





要是每個人的世界都是黑色的,我會不會能逃過世人的眼光,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要是我看不見,聽不見,我的世界會不會美麗一點?要是我消失了,這個班房會不會安靜一點?

你也許永遠都不知道被欺凌者的感受,你也許不能易地而處,你也許不會欣賞我別的好處,我都不要緊了。因為我都已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因為我都習慣了在圖書館裡找屬於我那一片天地。

「黃同學,怎麼你那麼愛看書?怎麼你那麼用功?是為了自己的夢想嗎?」圖書館主任是我的好朋友,白髮蒼蒼的他,就像智慧老人一樣,毫無避忌的看著我的臉跟我說話。

「不,我沒有甚麼宏大的理想或夢想。我之所以躲在圖書館裡,只不過是因為我覺得這裡很安全,很安靜,可以讓我遠離人群。」我愛跟他吐苦水,我愛跟他說話,因為他最明白我。「孩子,你喜歡這兒就好了,但你總不能一輩子的待在這兒。這裡只是世界的一少部份,不是整個世界。無錯,書本裡的世界是浩瀚的,但是它是平面的,它是別人的世界,而不是你的。每個人所感受的,都是不同的。」

他是對的,我不能逃避這個世界,我不能逃避我臉上的胎記,我不能永無止境的躲在圖書館。我是應該要掌控我的人生,不是被別人左右我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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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我,左手握著一束鮮花,右手牽著男友的手,走到嬤嬤的墓前。

「嬤嬤,我是你唯一的孫女呀,不要不認得我。對不起,這六年來,都沒有來看過你,那因為我考上了清華大學,唸了幾年書後又去了英國進修,一直都沒回來香港。」我一邊碎碎念,一邊用布抹著嬤嬤的墓碑。

看著被我抹得光亮的墓碑,看著碑上折射的面容—是我,我也已經不是兒時的我。光滑的面容,仿佛有點失真。嬤嬤還會說我是最美的女孩子嗎?

我有點懷念我臉上的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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