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點解噉嘅?」付費入場後,一棵棵光禿禿的樹出現在他眼前,害他一臉愕然。
  十二月下旬,他還期望能夠賞花?連湖面也結了一層薄冰了,花還怎麼活得下來?牛丸裕貴,他真的一直都在日本生活嗎?
  「嗰邊嗰棵都仲有花嘅,去嗰邊啦。」我遙指著遠處一棵尚未完全凋落的銀杏,提議往那邊繼續進行他所安排的行程,以免他會覺得失望。
  他在樹下舖好野餐墊,我們脫下鞋子,將兩雙同款但圖案不同的鞋子並列放好在旁邊後,便盤腿坐在墊子上。他拿出剛買的便當,遞我一盒。
  「我哋咁早食飯啊?」我捧著便當,現在才早上十時多。
  「當係早餐囉。」他說,「晏啲帶你出返去食拉麵。」
  「哦,唔好喇,食完便當都飽喇。」為了逃離拉麵的魔掌,我逼不得已打開了便當盒,狼吞虎嚥地吃著。
  於是我們在寒風吹拂下,坐在凋零的銀杏樹下野餐。




  好冷,真的好冷,冷得我忍不住渾身發抖,相反裕貴卻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津津有味地吃著便當。
  「我想睇吓希臣設計嘅鞋。」裕貴說。
  我把鞋子遞給他,他放下了便當,把鞋子拿在手裡。
  「一隻鞋係老虎,另一隻鞋係兔仔,個配搭咁特別嘅?」他在嘲笑我的設計。
  我選擇了在右腳鞋子外側的位置印上老虎圖案,而左腳同一位置則印上一隻兔子,兩隻的內側都印有我的英文名字「Heison」,鞋舌則分別印上代表我名字縮寫的「H」和「M」。
  「一邊威風有型,另一邊純情可愛,唔好咩?」我倒不覺得老虎和兔子的配搭有何問題,而且為自己設計鞋子,就是隨心所欲,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都印上去,逗自己開心,不是嗎?
  就是因為喜歡兔子,我當初才會養雪雪雪。我也想養一隻老虎,可是我怕死,所以作罷。
  「希臣真係一個好難捉摸同理解嘅人。」他苦笑著搖頭,把鞋子交還給我。
  我也放下了我的便當,提起他的鞋子,想要看看他的設計有多厲害,居然認為自己有資格嘲笑我。
  他所設計的鞋子,外側分別印有「USHIMARU」和「HAYASHI」兩串英文字母,前者的內側是灰白色的洗水圖案,後者則是藍天和白雲。




  「你咪仲九唔搭八,我起碼兩邊都係動物,你兩邊大纜都扯唔埋。」我說。
  「依啲係藝術,噉樣對比先突出。」他說。
  「『USHIMARU』,係咪即係『牛丸』?」
  「係啊。」他繼續吃便當。
  「噉……『HAYASHI』呢?應該唔係你個名『裕貴』,我記得你個名讀音係『HIROKI』。」
  「幾好記性喎。」他笑著回應,然後繼續吃飯,完全迴避了我的問題。
  我意識到我可能問了一個令他覺得尷尬或難受的問題。「HAYASHI」這個字對於他來說擁有著重要的意義,跟「USHIMARU」——就是他自己,一樣重要,所以他才會選擇把這個字印在鞋子上。然而每當說起這個字,可能都會觸到他的痛處,所以他唯有輕輕帶過,用微微一笑來掩飾真實的情緒。他跟我認識才沒多久,實在沒有需要對我掏心掏肺,何況我自己也抱持著同樣的想法不是嗎?我也沒有打算讓裕貴認識真實的我,那麼,既然他不願回答,我也就不該咄咄逼人。  
  我把他的鞋子放下,繼續安靜地進食。一會之後,裕貴便把吃了一半的便當放在旁邊,躺在野餐墊上,雙臂交疊放在頭後,讓自己枕著。
  見到他望著我們頭上的銀杏望得入神,我也就抬頭,看他正在看著的風光。
  頭上的銀杏不再鮮黃,近乎枯乾的它們色澤暗啞,疏落、凋零的它們遮不住灰濛濛的天空。




  「鮮黃色嘅銀杏滿開,好多,好靚,密密麻麻,由樹下面望上去,幾乎睇唔到天空,但係只要細心啲,就可以喺佢哋之間隱隱若若見到淺藍色嘅天空。」
  我望向裕貴,他閉上了眼睛,用想像滿足了自己,露出滿意的笑容。
  「可惜,時間錯咗。」他張開雙眼,語帶感慨地說,「銀杏都謝晒喇,今日仲要密雲,連個天空都睇唔到。」
  我很想說些什麼來安慰突然情緒低落的他,例如「聽日一定會好天嘅,我哋聽日再嚟過啦」之類充滿正能量的說話。但我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這些說話根本無法安慰他,這些說話只會令他為免我擔心,而故意隱藏負面的情緒,用笑容來掩飾自己的失落。
  為他灌輸虛偽的正能量,有何意義?
  於是我也放下了便當,躺在他旁邊,用他的視角看眼前的景色。
  「如果成棵樹都開滿晒銀杏,仲要天朗氣清、陽光普照,一定好靚。」我說。
  我相信就是「HAYASHI」導致裕貴突如其來的失落。我不知道「HAYASHI」是什麼,也不方便繼續追問,我能做的,就是陪他,陪他看凋零的樹,想像滿開的花,僅此而已。
  「嗯,一定好靚。」他面帶微笑。
  「我都好希望可以睇到。」我對他說。
  「下次吖,下次你再嚟日本,我帶你去睇。」他許諾。
  「一言為定。」
  我明白我只是一個在他生命裡出現幾天的人,無法取代得了「HAYASHI」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但至少可以暫時轉移他的視線,讓他想著的不只是「HAYASHI」。
  就像我一樣,裕貴可能只會在我的生命裡出現幾天的時間,但至少這幾天,他可以令我想著的,不只是那人。
  我們躺在樹下,抵受著寒冷,但想像著秋天滿開的銀杏,以及夏日的陽光、春季的花香,讓我們有了稍為感到溫暖的錯覺。




  「希臣。」他喚我。
  我向正幻想著滿樹銀杏的他看過去,看他的大鼻子,看他翹起的嘴唇。原來他的側臉,跟那人有幾分相似。
  「你有冇諗過將來會係點?」他問。
  「冇喎。」我失笑,「生活喺香港,諗聽日都嫌遠,點會諗將來。」
  裕貴跟著我笑了,似乎認同我的說法。
  然而,我的確想過將來。
  想像過那個,以那人為中心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