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行 (第二屆天行賞落選作): 第十九章 殘頁
雪如紗,血似花,刀劍相會,勝屬誰家?
冷刀脫下斗篷,任由它被捲往天際,讓蒼天的冰淚拍打他的臉。
這的確是冷刀⋯⋯卻怎麼不像冷刀?
「你們猜錯了,領頭的,是我,不是時英。」
鳳姿香淚目晶瑩,反複思量着他的說話,偏讀不出第二個意思。
「冷大哥⋯⋯你⋯⋯魔道⋯⋯」
冷刀豎指指向後,道:「他們不是我的人,是唯我獨尊借給我的。他不能差遣我,咱倆只能算是夥伴,朋友也稱不上。」
「與魔為伴,已是偏離正道⋯⋯冷大哥,你變了。」
「他要滅十二山寨,我也想滅十二山寨,況且他給我《太昊天機錄》首三關的功力,作一時的同伴,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
秋傷驀然舉劍,道:「你已經忘了衛道會,忘了你爹,忘了滅魔大願。」
「衛道會是一局敗棋,未開局就敗了,為勝者而生的一盤棋。我爹不是英雄,他是釀成這個地獄的罪人。這五年來,天下最慘絕人寰的屠殺,皆出自十二山寨之手。我甚麼都沒有忘記,而且看得更清楚,看盡前所遺漏,短淺未視的一切。天下既非我所知,正邪非我所見,不如讓天下變成我所想的模樣。」
「若是如此,你跟唯我獨尊有甚麼分別?你要的天下,無非是另一個地獄。」
「你現在不用明白,總之唯我獨尊的時代即將過去,我會讓天下換一個模樣。」
「我斷不會將獨行交出來。」
「要獨行的是他們,我只想剷平此地。」
「你的刀走偏了,我不可坐視。」
「身負三關神功,你不可能勝我。」
秋傷的劍未放下,另一臂卻突然將鳳姿香擁入懷中,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將對她的心千刀萬剮。
秋傷在她耳邊低語:「可記得我告訴你的密室囚牢?快把獨行藏在那兒,你也躲着。」
「你不要——」
「快去!」
鳳姿香倩影甫去,洛時英已率眾追上,詫見鬼頭刀如巨碑般豎在眼前,方停下了腳步。
「催命鳥?我看你羽翼未豐,飛不起來。」
「嘿!」洛時英強行拔出「雙飛翼」,小小創口,竟滾出飛流直下的血瀑,他旋即封住了幾個穴道,不讓自己失血而亡。
「還逞強?」鬼頭刀一起,匕首立鎖住刀柄,何以笑也為他出手之快而吃驚。何以笑唯有棄刀,也想逼他一同脫手,碎石重腿直蹬,洛時英鼓臂硬擋,刀與匕首齊聲落地,兵器間的交鋒遂變拳腳的搏鬥。
洛時英下令道:「別追了,先殺了他。」
「臭小子,想恃眾欺寡?兄弟,殺他個屁滾尿流!」
洛時英欲奪回匕首,便以一記掃堂作幌子,不料何以笑下盤穩如樹根,雙腳如與大地合一,狂風吹暴雨打仍難移半寸。奪兵失敗,只得打消念頭,釘拳打向何以笑右目。可惜釘拳未起作用,一條膊胳就被箝制,胸口似遭雷劈,頹然躺地。催命鳥殺人,從來都依靠這雙匕首,此刻赤手空拳,心喊不妙之餘,便得想想如何取回兵器。
拳腳不奏效,就試肘膝。白馬獻蹄似的飛膝直撲,何以笑接得下這招,卻化不掉勁力,失足後退。空隙稍現,背後兩名魔道勇卒投出鍊子,緊套其頸。吐息不暢,勁力難通,只得看着洛時英奪回匕首,奈何制止不了。
何以笑到底都是個高手,將渾身之勁用於一躍,再巨重壓地,把兩人震上半空,猛然甩開。只是洛時英低身一抄,翅膀已經回到手中,更深陷在何以笑左右側腹。
腸穿肚爛,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立馬遭擊飛丈遠的洛時英也不知他的在如此情形下,能打出這樣的拳。手已握着九環鬼頭刀,但遲遲不能舉起,是腹上的傷讓這柄刀變重。
「你不該讓我奪回它們。」洛時英撲向了他,匕首猶似獠牙,將他最後的生機咬碎。
噹!
噹!
環響如鈴,清脆的兩聲,惡鬥已休。
血在鬼頭刀上滑動,內藏的殘渣掛在刀鋒,洛時英以腰為界的上下分家了。這個死法或者太過殘忍,他也不過是個無法掌握命運的可憐人,但在這個時勢,只要不是手無寸鐵的人,有誰值得可憐?
「哼,催自己的命吧。」
何以笑的傷勢不能壓住,亦不能點穴,因為方纔匕首入體之時,他已曉得奇毒侵內,倘若立刻靜坐逼毒,就不成大患,可是這場由老天安排的血腥把戲尚未見盡頭,他還須前行。
「老大先歇着吧!」
「萬勿勉強啊老大!」
「咱們兄弟先給你療傷!」
他推開一雙又一雙的援手,以虛浮的步伐走動,將刀背搭在肩頭,道:「魔道的雜種,見一個殺一個。」
雪紗薄了。
似乎只有這個不斷閃爍着的小圈,只有這兒的雪才有微妙的變化。
是風!
這裡的風不同了,被寒鋒畸變的刀和不再飄泊的劍所左右。
「技窮還是膽怯了?居然沒有一劍是攻招。」冷刀斜望淌血的刀尖,泛起一絲笑意。
「唯我獨尊給你的三關神功當真不俗,你的刀招卻沒有變,再過十五招,破綻可要露了。」秋傷身上縱有血痕,也只當騷癢,入肉不到一分的傷算上不上傷,僅守不攻必有此象。
「你還好吧?」何以笑因中毒之故,手足乏力,聲仍如洪鐘。
腹上染毒之血儼似新磨的墨水,秋上慌道:「何寨主,你傷的很重!」
「這傷的確不輕,不過——」他高舉一雙鐵翼,從催命鳥身上折下來的翼,道:「他死了,我只是傷了,你說是誰勝?」說畢便將這雙翼拋出去,如扔廢物。
這雙匕首是冷刀贈予洛時英的,使得他由無名而命賤的死士直衝青天,成為「催命鳥」。他與洛時英肯定回不了從前,時英並非他認識的時英,但他自己也非他認識的自己了,此際間,他流露出隱晦的悲愴,那是最後的,以後不會再出現的,因為這悲愴是屬於過去的,若要向前,就必須有覺悟。
「他是怎麼死的?」
「一刀兩斷,腰斬分家。」
「你的死狀亦必如此!」
冷刀的殺招非同小可,勢似餓虎撲兔,秋傷欲救他一招,只惜遠水在遙,唯靠何以笑自救。快刀定當快勝鬼頭刀,然而鬼頭刀霸道,刀勁萬鈞,以攻代守,縱顯狼狽,但總算接得下。「雁秋南」趕截凶刀,不料又被逼回來,霎時間,何以笑再度困於刀網之中。
「何寨主,上實下虛,左側有缺!」
何以笑聽着提點,冷刀雖上下游走,但攻下三路的招果真是虛招,上三路的方是實,狂攻之下,左側顯然是個死角。
「上護天靈,殺招在後!」
天靈砍不到,背門亦無缺可進,冷刀怒喝一聲,道:「你要死,我先成全你!」
怒髮上指,《太昊天機錄》三關功力全都注入此招,彷彿能分雷割電,擊在「雁秋南」的堅軀,秋傷跌出十餘步,血從口中滲。
神功之氣運行經穴之間,冷刀不用回氣,一招盡,一招起,秋傷看得穿他的招,卸不掉他的勁,連接七刀,虎口已濺出緋液。
九環又響,鬼頭刀卻劈不下去,冷刀消了他一刀,反手對着他胸口劃去,一匹玄綢從中溢出。
這一刀劃得很深,未及中毒之深,何以笑正欲倒地,立以刀作仗,撐起虎熊之軀。
「星河寨⋯⋯哈哈,該完了。」
冷刀的冷刀震飛飄飄輕雪,切進何以笑脖肩之間。冷刀抽不回來,手腕被牢扣住。他當時抽不回來,扣住他的暴勁已是何以笑從最底處掏出來的力量。
「你⋯⋯啊!」九環最後一次響,勾出冷刀腰上的皮肉。
何以笑滿口黑血,言辭不清,卻笑道:「秋⋯⋯秋傷⋯⋯下一輩子⋯⋯當英雄!」
星河寨之主已歿,這個星河照耀之地,始終要長埋雪下。始終?莫非天數真無法改變?
秋傷!尚有一個還想欣賞星河的秋傷。
冷刀已用上十足功力,凶刀神鋒掠過群賊,留下許多具無頭屍身。刀過血雨飛,秋傷無力挽狂瀾,呆看這些人沒意義地犧牲,暗裡盤算着取勝良策。
刀風至,劍罡現,秋傷也將內力催上前所未至之境,罡氣繞劍而發,居然震退了冷刀。
「你也留了一手?」
「當然。」
「敗局不可逆!」
「還有七招,你的破綻就出來。」
第一招,刀如火,劍如水。
第二招,刀如電,劍亦如電。
第三招,刀化百,劍歸一。
第四招,刀作虎咬,劍作龍潛。
第五招,刀捲怒濤,劍起石壁。
第六招,刀痕滿地,劍不留孔。
山賊與魔道皆住手不戰,坐看龍虎鬥。六招來往,其實無人看得清楚,大概僅能用這些抽象的形容,來讓自己明白誰強誰弱。此處沒有一個人的武功能追上他倆的影子,但至少知道秋傷仍用守勢,雖偶有攻招,卻亦作守用。
第七招,他們知道自己錯算了。
冷刀神元氣足,招式則用老了,致命的刀招已全數打出,可是每一招都被秋傷守住。他若再出殺招,甫一起手,秋傷則可洞悉先機,攻其破綻。他不知道自己落了下風,更不察覺自己中了計,因為他從不想到秋傷如此了解自己,昔日並肩之時,早摸透他的招數。
「你敗了。」
刀凝在雪中,這柄刀痴呆了,瞬間鈍得削不開雪花。
劍就停在胸口,這個位置是唯一的破綻。稍一前推,如此大劫便會離星河寨而去,已經有了輪廓的另一個地獄亦會消失,將一顆剛萌芽的種子壓碎,這是造福天下吧?秋傷偏狠不來。成敗只在一時,生死卻是不留餘地的。
「冷大哥,還要執迷嗎?」鳳姿香帶着崩缺的兵器走來,過關斬將般的一番拼鬥不言而知。
秋傷道:「你怎會在這裡?」
「事情辦妥了。」
「我叫你躲起來。」
「你要我棄你而去。」
靜默的片刻,秋傷的目光沒離開她。這個女子是非一般的女子,非一般的美人,是在危難之中,懂得共同進退的鳳姿香。秋傷與她的關係已不再生疏,她願意為秋傷留下來。秋傷糊塗了,不曾想到她能為冷刀付出的,也能為他付出,而且一點都不會少。
秋傷抓着腦瓜,笑道:「哎,我都說了些甚麼不像樣的話!我該知道你不會捨我。」
「你知道就好。」
冷刀忽道:「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前些日子才跟我⋯⋯今天已經是他的人了?」
「冷大哥,那一晚是我錯了,我以為這樣,可以讓你對我更親近。」
「我的確不喜歡你,不過我也不相信你的心能說變就變。我知道他不會助我改變天下,但是你有這個機會。」
「不,我不會再隨你。冷大哥,你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很難明白我心。我現在才領悟到,苦苦追隨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倒不如跟着一個喜歡自己的人。人生夢一場,不過數十載,我不想再浪費光陰。」
「你說得好,人坐匆匆,人死燈滅之前,我必改變天下,救蒼生於地獄。阻我大業者,即為敵。」
秋傷道:「你的口氣也像唯我獨尊了。」
「莫將我們相提並論!」
冷刀內勁暴增,功力一下子使盡,逼開了劍鋒。「雙飛翼」從後而至,冷刀縱身避過,便放出十成功力的刀招。這一招並非新招式,破綻既露,秋傷神劍飛刺,未至中途,勁力全消,身影橫移,然後一切又靜止了。
「秋傷!」鳳姿香的失聲驚叫,讓秋傷回頭。
回頭一笑。
他沒有把身子也轉過來,免得她難過。
刀已入肉。
不光是入肉,更切開了骨頭、臟腑。這一刀,本是劈在鳳姿香身上的。方纔冷刀一招三發,即使刺中破綻,鳳姿香還是走避不及。
冷刀傲然道:「曾經有人道:劍無情,才是真正高手,方能達無敵之境。你的劍始終不夠好,因為你拋不開情。」
「這說法⋯⋯有意思⋯⋯那麼你⋯⋯的刀⋯⋯也非無敵——」
刀鋒離開了秋傷,雪土上又多了一副倒下的身軀。冷刀望着鳳姿香,殺意漸淡,驟見魔道奸黨正想解決掉鳳姿香,便道:「算了,留她一命。」
鳳姿香抱住捨命護她的秋傷,想替他封穴止血的玉手卻被挪開。
「你知道⋯⋯沒有用⋯⋯」
「為了我,這不值得。」
「看到⋯⋯你為我而哭⋯⋯值得了。」
「我不捨你,你卻捨我!」
「就當⋯⋯我這輩子⋯⋯多負一個女人⋯⋯」
「天大地大,你卻要我孤身獨走⋯⋯」
「回去你爹身邊⋯⋯要⋯⋯活⋯⋯着。」
血蓋地,火連天,這就是星河寨的下場。秋傷亦留在地獄的一角,無法走出人間。說孤獨,他才是孤獨。一片落葉不管怎樣飄流,最終都會落地,化作塵土。飄過的地方,可能沒有半點記認,卻至少留在人的心中,鳳姿香的心中。
孤獨的除了秋傷,就數獨行。他躺在牢室,不知為何痛苦起來,手亂抓, 腳亂踢,滿額冷汗,小菊只能看着,幫不上忙。她曾被困於此,百般絕望,將她救出去的就是獨行。她未想到會重臨此地,更不想過今趟需要別人拯救的是獨行。
獨行的痛苦來自甚麼?
黑暗的夢。他又回到黑暗的夢,這多次想逃離的夢。把他打進這夢裡的人,正是唯我獨尊。唯我獨尊就從黑暗中徐徐步出,一掌轟斃了他,然後他起來了,又見到唯我獨尊,再遭轟斃。
黑暗化成了山崖,他背着崖邊,不斷退後,直至一腳踏空了,墮進另一個深淵。火光陡然照亮深淵,烈焰遍佈天地,灼熱難耐,快被燒熟之時,四張凶獸面具出現了,他摸着自己的臉,赫然也是一張面具。烈火燒得疼痛,四張面具忽然變成了真正的凶獸,撲向了他,將他按於火上,任意撕咬。劇痛讓他吼叫,每聲吼叫都教凶獸的軀體崩裂。凶獸終於不見了,眼前換來的是一本書,燃成灰燼的書。
獨孤行雲!
是誰在叫這個名字?
「獨行!」
他一睜開眼,終於走出了夢境。他立馬發現身體不痛了,力氣也回來了。這是生命歸體的感覺,言語難說,只有他能仔細感受。
「你終於醒了!」小菊伏在他身上,感恩着奇蹟的降臨。獨行回到她身邊了,他的身體是很暖,而且他的胸口⋯⋯
「你的傷⋯⋯好了?」
獨行動了動兩臂,甩了甩腿,輕力按壓胸口,果然一些痛楚都沒有,就似從未受過傷。雙目朝左右掃視一會,認得這個地方,問道:「小菊,咱們怎會在這裡?」
「魔道跟這裡的人交戰,他們好像要找你,所以把你藏在這兒。」
「魔道?這些山賊打不過他們,我去助戰。」
「不要,你的傷才剛好。」
獨行站了起來,納一道氣,匯入丹田,那種二度重生的感覺,如同歷經八十一難,到此得道大成,徹頭徹尾的領悟何謂脫胎換骨。
「我甚麼都記起來了,秘笈的殘頁給我燒了,頂關功力原來早在我身。」
「可你的傷——」
「頂關神功,自有療效,你不必擔心。」
走出牢房,離開密室,重見天日。星河寨,已經面目全非。漫天飛霜,埋不掉那一縷縷混着血腥味的濃煙。獨行掩住了小菊的眼睛,道:「不要看,閉着眼在這裡等我。」
獨行踏出的每一步,幾乎都踩在了屍首上。有些屍首的模樣是熟悉的,例如洛時英和何以笑。環望全個山寨,只有鳳姿香是沐浴於這場無情雪下的生還者。屬於她的哀歌比死者的哀歌更悲傷。
淚,一半流出來,一半流進心中。流出來的一半終會乾,流進心中的一半即使乾了,還是會留下拭不走的淚痕。
秋傷。如此的一個人,逝去確值得別人流淚。
獨行悄悄移近,拍拍她的肩頭,她隨便一抹臉上的苦淚,道:「你醒來了,蒼天原來未死。」
這些說話,只適合聆聽,無須回應。獨行瞥向秋傷的血縫,道:「這是刀傷,難道⋯⋯」
「是冷刀。冷刀已成了另一個唯我獨尊。」
「他們走了多遠?」
「我不知道,你別打算追,他有了《太昊天機錄》三關功力,你會敗。」
「你想不想他償命?」
「償命?這個地獄的仇恨已經多得無法化解。但若他回不了頭,我們不能心軟。」
「世上的魔頭,有唯我獨尊便夠,不可以再多。」
「你要殺他?」
「三關功力,不足為懼。」
「輕敵會害了自己。」
「我的功力,已達頂關。」
「頂關⋯⋯這是哪一回事?」
獨行又看了秋傷一眼,走往那下山的路。鳳姿香早習慣他的沉默,不管他的頂關功力怎麼得來,只希望他不會成為第二個秋傷。
一塊木頭燃盡成炭,擦出了新的火焰,吞噬熾熱地獄的新火。
沉默的獨行。沉默的記憶。沉默的功力。
此刻都不再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