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公子!在下是衛道會的冷刀,此番前來有事相求!」
 
人煙滾滾,鬧聲騰騰,這個鎮上的景象,其實並無甚麼特別,不過在這個亂世,這裡就彷彿是個虛幻的桃花源。這裡人的生活與五年前無異,但比五年前快樂,一生守財不用的人終於捨得花錢,囤積居奇的人也變得大方,不夠錢買的,就慷慨的贈送。這兒入夜無須閉户,根本沒有盜賊不安份的影子,就算真被人偷了,也沒有所謂。這個鎮的人,都只追求、期盼着一件事,不是飛黃騰達、妻妾成群、半世無憂,而是死亡。這個目標跟他們不再遙遠,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死來明日死?
秋府早已成為空城,裡頭僅有肅殺的秋風,據探子所言,秋家的公子長居此鎮,最常出沒的地方就是這「上品樓」,亦是這裡最馳名的地方。上品樓就是最迎合人的本性的地方,裡面有好酒,卻無人問津,有好菜,卻食之無味,因為人們去上品樓,就是為「色」,而非為「食」。
 
「他真會在此嗎?消息會否有誤?」鳳姿香不太願意停留在上品樓的門口,她已留意到擦身而過的路人正在打量着她。
 
這就是任性的代價,她本來不用受這種目光的褻瀆,不用等待呼之不應的秋公子,可是她偏要來,而且帶了另一個麻煩一起來。小菊也吸引了這些目光,更不比鳳姿香的少。她害怕的躲在獨行背後,讓這座高山擋着散落的眼光。
 
冷刀刻意板起臉,道:「消息不會有誤,鳳姑娘若不願意等,還請先行回去。」




 
「我就是要來瞧瞧這秋公子有甚麼了不起,我絕不會回去。」
 
「我着你陪伴小菊,豈料你竟然帶了小菊來⋯⋯罷了,一會千萬別闖禍好了。」
 
鳳姿香笑道:「冷大哥是怪我了!獨行來了,我也來了,小菊就是不願獨個待在朱雀分舵,這樣你也不體諒嗎?何況我不就是陪着小菊嗎?」
 
「我說不過你,總之別要闖禍。」
 
上品樓走出了幾個客人,老鴇追着送客,她雖過了女人最動人最誘惑的年華,其容貌身段亦算風韻猶存。




 
「客官多來啊!多來!」
 
冷刀上前問道:「可否請秋公子出來?」
 
老鴇忽把身子靠向他,瞪着那雙自信的眸眼,鉅細靡遺的將他看了一遍,特別是他的臉,在獨行一臉木訥陰沉的對比之下,冷刀顯得更惹麻煩。
 
「公子要找人,快進來咱們上品樓,咱們的姑娘都是國色天香,不比你身後的兩位遜色呢!」
 
鳳姿香馬上氣得罵不出聲:「你⋯⋯」




 
「公子才貌過人,你肯光顧,我可以替你省一點銀兩,收少一點啊!」
 
冷刀看了看鳳姿香的怒容,無奈的道:「秋公子在裡面吧?我給你銀兩,請他出來。」
 
「這可不行!秋公子不願出來,無論我怎麼勸,他都不會出來。你要見他,就要光顧上品樓啊!呵呵⋯⋯」
 
「好,我們進去。」獨行不像冷刀般猶豫,沒有回頭看小菊是甚麼樣的神情,昂然邁步進去。
 
冷刀看他此舉,似乎想通了甚麼,道:「鳳姑娘,你照顧好小菊,在這候着,我倆去去就回。」
 
「你⋯⋯你敢⋯⋯」
 
女人總愛這樣,冷刀明明跟她沒有甚麼關係,可是在這些關頭,以為自己能使他聽命,完全忘記了男人辦事,而且是辦正事,又有甚麼不敢?自己在他心中,其實又算得上甚麼?女人誤事,都是因為她們只在意這些小節,不了解獨行這種人的心思。這塊木頭最是清醒,最是決斷。
 




「秋公子!」冷刀甫一進內就呼喊着,縱使有不少很銷魂的姑娘在他身邊徘徊,他都只顧尋找秋公子。
 
「兩位公子,不如先挑幾個姑娘,待會才去找人吧!」
 
「免了。」
 
獨行低語道:「聽她的。」
 
「你有妙計?」
 
「不,這個就是妙計。」
 
冷刀雖掌握不到此話的玄機,但沒懷疑過他,遂向老鴇問道:「好吧,給我們隨便挑個姑娘吧。」
 
「不過這裡的都不太合眼。」獨行搶道:「可有更上品的?」




 
老鴇道:「有、有!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啊公子!」
 
閣樓的景象大有分別,喧鬧聲淡去,一層之隔竟如此幽靜。這裡只見兩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老鴇所言不虛,這兩位少女當真更勝鳳姿香她們。若論容貌,實在難分高下,不過這兩位美人懂得一樣鳳姿香她們不懂的東西:媚惑男人的動靜。這東西會令好看的女人錦上添花,亦是世間每個女人的本能,只是並非每個女人都擅於發揮這種本領。
 
「這兩位姑娘稱心了吧?她們啊,都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獨行看着這兩個美人,心裡仍是靜如止水,他覺得兩人都很美,可是這種美又不是心中的那一種。冷刀見了,倒認為這兩人不怎麼樣,即使是麻煩的鳳姿香,只要擺出一個嬌羞的模樣,都比她們耐看許多。
 
「我知道一定有更好的。」獨行這話說得有些鋒利、有些冷,刺得老鴇忘記了怎樣說謊。
 
「有是有⋯⋯不過⋯⋯」
 
「都去陪秋公子了?」
 




「這⋯⋯秋公子⋯⋯」
 
獨行讓嗓子更響:「他出甚麼價錢,我們多出一倍!我們只要最好的姑娘!」
 
「這個⋯⋯」
 
閣樓的其中一對房門陡然打開,傳出一道聲音:「好!最好的姑娘都在我側,何不進來?」
 
冷刀在這一瞬終於明白獨行舉止反常的玄機了,便道:「你這木頭沉默的時候教人摸不透,不沉默的時候更難猜。」
 
房內果然藏着幾個美人,伴在秋公子身邊,似是要把他灌醉,但自己的臉亦泛桃紅,誰先醉倒真是要到最後方有分曉。她們望着二人走來,注意到冷刀的臉,便肯定自己比秋公子先醉倒,因為她們此刻已經醉了,醉得很重,不然怎會看見兩個秋公子?定神細看,他好像比秋公子更使女人醉倒,這樣的人,這樣的臉,的確有些不真實。
 
當她們望見獨行,頓時清醒過來。一種莫名的懼怕讓她們清醒,雖然懼怕,但也有點好奇,幾雙眼睛自然同時停留在他身上。
 
「在下是衛道會——」




 
「冷刀,小刀聖,冷罡將軍之子。」
 
「對⋯⋯冷刀特來拜見秋公子。」
 
「拜見?你們在上品樓外喊,我都聽到。」
 
「那⋯⋯秋公子何不出來相見?這種地方,不是我等該待的地方。」
 
「對,這是汝等不該留的地方,並非我不該留。」
 
「大難當前,妖邪當道,公子武功高絕,又沒世族之迂腐,正是衛道會所求之士。」
 
「衛道會?衛道會算得上甚麼?青龍分舵成了廢墟,自己的地方也保不住,還敢打起撥亂反正的旗號?」
 
「若有更多秋公子這樣的人才,青龍分舵絕不會陷落。」
 
「衛道會的存亡與我何干?這裡是個好地方,有美人,有佳釀, 你叫我怎捨得離開?」
 
「如果不是在這個年頭,這裡也許是個不錯的地方。」
 
「這裡是我的家,任何時候都是好地方。」
 
上品樓可能真是個很好的家,對於一位風流公子來說,他的消遣,甚或他沒有志氣的一生所求,都能在這裡找得到。只是他是個奇人,是個絲毫不似世族的世族,不管這裡有多好,都沒一樣東西是合他天性的。
 
「那麼你的武功,你的劍,留來何用?」
 
「哦?你這是要跟我打個賭?」
 
「正是!」
 
冷刀身影未動,秋公子橫着酒杯,駢指刺擊杯底,裡頭的酒並無傾瀉,反倒凝成小錐子,釘向冷刀面門。秋公子的內家修為殊不簡單,這是出乎冷刀意料之外。錐子已逼在眉睫,冷刀本可避過,卻想這不過第一招,不接下似乎不太像話,旋即運掌成刀,迴身橫削,破了錐子,順勢提步追擊。不拔刀的日子,他總是用這手刀掌功夫,從未處下風。
 
轉眼兩人已過了七招,每記猛攻與穩守,皆精妙無比,威力、勢頭亦是收放自如,沒有波及身邊的幾位美人。獨行看在眼裡,當然心生讚歎,卻更是關注兩人的高低。環環相扣,一氣呵成的刀掌;虛實交錯,剛中帶柔的劍指,兩者實在可以鬥上十天而不分勝負。可惜沒有十天的時間,這個賭局很快就要結束。
 
正因沒有時間,他們更不可能平分秋色。刀風急,劍雨密,獨行的眼睛難以看清兩人的招式來往,然而他已看出了結局。高手比劃,除了武功上輸不得,心境亦是一樣。越是難分高低,便越想分高低。倘若動作一急,章法一亂,心神一恍,敗局即定。
 
「去!」秋公子一喝,冷刀倒退八步,身子翻了兩圈方能卸走勁力。
 
「你賭輸了,請回吧。」
 
冷刀的臉色又紅又黑,這兩種顏色已足以表露他的全部情感。
 
「獨行,咱們走吧。」臉上的兩種顏色讓他沒多看秋公子一眼,轉身就走,沒有發現他不打算跟來。
「他走了,你怎麼不走?」
 
「他輸了,我還沒有。」
 
「你也要賭一局?」
 
「一試無妨。」
 
「有意思。」
 
拳影橫飛,倒下的卻是幾個美人。獨行沒有取她們性命,只擊昏了事。
 
「你真不會憐香惜玉啊。」
 
「對着這麼狠的女人,不能心軟。」
 
美人指間透出一點銀光,原來是一枝鐵針。
 
「你知道針有毒,還敢這樣出手?不留神就要賠上命。」
 
「你也不怕,我有何不敢?」
 
「你真有意思。甚麼時候看出來她們不是尋常人?」
 
「不是用眼睛看。我嗅到了殺意,一個人慣了殺人,無論怎裝扮掩飾,始終蓋不住那股殺意。」
 
獨行發覺自己今天說的話有點多了,他拉開了門,準備幹一些不能用嘴巴解決的事。
 
「你應該還有想知道的事情吧?」
 
獨行隱若的發出一聲響,卻不知是千金難買的笑還是不屑冷哼,反正他的表情依然模仿着一塊木頭。
「有意思!」
 
這些「有意思」的事情,冷刀全都錯失了,意氣盡消的走到外面,才發現獨行不在身後。
 
「冷大哥,那塊木頭呢?」
 
「我以為他在我身後。」
 
「他怎麼不出來?」
 
「我不——」
 
上品樓內驀地連環作響,一個東西自門內猛然直飛而出,橫越街道之半。
 
那東西爬了起來,原來是個人,是上品樓的老鴇。她的手上握住兩柄刀,一柄短,另一柄更短,是一對子母刀。兩人從上品樓徐徐走出,為首的就是這塊熟悉而冰冷的木頭,在後的自然是秋公子。
 
就在老鴇爬起來之時,街上不知怎麼躍出十數女子,獨行又嗅到了撲鼻的殺氣。鎮上的人宛如蜂群,敏銳的感覺到即將發生甚麼事,一湧而散。環望四方,就只剩冷刀一行人了,他們相互背靠,攏在一塊,出手的時候也到了。
 
冷刀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秋公子的劍已出鞘,握在手中則有種闊別已久的感覺,他笑道:「殺人,或者成為死人。拔刀吧,莫輕看她們。」
 
「她們是甚麼人?」
 
「一零八門派,最毒的曼陀羅谷。」
 
老鴇的步法晃似一抹飄香,迷離若虛,無影無蹤,就在冷刀二人交談之間,掠到了秋公子身後。秋公子的身法亦可稱奇,頭也不回,直縱三丈,着地時劍鋒已抵着老鴇的脖子。
 
「玉三娘,你們真以為我一無所知?」
 
「算你本事,你今日有命離開再說!」
 
「哈,哪來如此漂亮的鴇母啊?」
 
玉三娘身影一縮,遠離寒鋒,一轉勢,子母刀就削向秋公子。
 
「玉三娘果然還是那麼狠,我險些丟了頭顱。」秋公子盪劍攔下殺招,手腕旋動,劍鋒又回到玉三娘的脖子。這次她看清了這把劍,大驚道:「雁秋南?這把劍何時落入你手?」
 
「你從秋家偷來的東西,就該好好藏着,自己管不好,就要物歸原主了。」
 
「你一直待在上品樓,就是為了奪劍?」
 
「取回自己的東西怎能算奪?」
 
子母刀忽地擊開了寶劍「雁秋南」,欺進秋公子身前,只是得意不到一刻,劍鋒不知怎的第三趟架在她脖子上。
 
「這身武藝⋯⋯你早可奪劍離去!」
 
「上品樓吃好住好,你的門人又不介意犧牲美色來困着我,何必急着走?」
 
「你這渾人!」
 
玉三娘擲出了母刀,子刀偷偷投向鳳姿香,這招聲東擊西也就成功了,鳳姿香的後腰被割開,而且割得不淺。幸而鳳姿香修為不俗,無礙她解決了兩名曼陀羅谷的門人,不過門人攻勢未止,仍如浩瀚江水,她只能邊守邊退。這一退,小菊就無人守護,數名曼陀羅谷門人齊步殺向她。
 
她不懂如何躲避招架,慌極欲哭之際眼前掠過一道掩天的黑影。一雙手掌壓在兩個門人面上,將她們凌空抽起,按於地上,當他鬆手的時候,兩人的臉骨已經粉碎。
 
玉三娘接過秋公子三招,自知不能力敵,便翻身縱向鳳姿香。
 
「丫頭領死!」
 
噹!
 
「雁秋南」橫抵子母刀,腕勁一吐,立馬震飛玉三娘。然而門人圍困着秋公子與鳳姿香,紛紛掏出毒針。
 
「哈,險些就忘了用毒才是曼陀羅谷的絕活。」說着便把鳳姿香摟在懷裡。
 
「你⋯⋯你放手⋯⋯放手⋯⋯」鳳姿香有氣無力的拍打着秋公子的手臂。
 
「姑娘,你中了毒,還是不要動。她們手上的針都有毒,若再中招,則性命難保。」
 
「我甚麼時候中毒了?」
 
「這婆娘的刀有毒。」
 
門人手上的毒針終於飛了出來,但非射向秋公子,而是冷刀。
 
「冷大哥!」鳳姿香漸感四肢乏力,驚見眼前危急,奮力掙脫了秋公子,迅快撲向冷刀。劍光急照,掃下了毒針,不料這劍到底是慢了,一根淬毒銳針釘入了鳳姿香的玉背,見她身軀一抖便昏了過去。
秋公子喊道:「不好!這毒不簡單!」
 
「鳳姐姐!」小菊陡然從黑影下暴露,直奔過去。
 
「娃兒,你去陪她吧!」三根毒針自玉三娘手中射出,出手雖快,可惜快不過獨行。獨行是一道黑影,小菊的影子,如影隨形,不會像秋公子般慢了一分。
 
曼陀羅谷的門人俱朝着他出招,卻無人得手。她們死前的一刹那,根本看不見獨行,僅望到了一雙可怕的拳頭,比她們可怕,更比針上的毒可怕。她們提防冷刀的刀,小心秋公子的劍,卻不怎麼留意到他的拳頭。
 
玉三娘難料獨行的拳頭能輕易逆轉戰局,眼看大勢已去,縱身遁逃,獨行正欲追去。
 
「莫追!」秋公子見獨行停了步,續道:「殺她不得,至少現在殺不得。」
 
「為甚——」渾身經脈如遭電殛,獨行噴出一口瘀血,身子發軟跪了下來。
 
冷刀忙道:「他使勁過度,牽動傷患,讓他自行調息,萬勿碰他!」
 
「我助他一把。」
 
秋公子掌心一觸獨行的身軀,似被針刺,頃刻抽回,反按劍柄之上,道:「五內偏側,要穴易位,你練的內功很邪門,究竟是甚麼人?」
 
「我不知道。」
 
「你是魔道中人?」半截「雁秋南」已從鞘中探出頭。
 
冷刀喝住了秋公子,道:「非也!他墮崖甦醒,毫無昔日記憶,但屢屢仗義出手,才致舊患未癒,你該探出他的傷絕對不假。倘是魔道中人,早就對你下手了。」
 
「怎麼知道他以前不是魔道?」
 
獨行道:「若是,到時就殺了我。」
 
秋公子凝望他木頭似的臉,竟令人費解的笑起來:「有意思!有意思!你們要去何處,我隨你們去。」
 
冷刀問道:「方纔你不肯,現在如此爽快,你是甚麼意思?」
 
「就是你沒意思,他有意思。」
 
冷刀覺得這句話也很有意思,也令人費解的笑了。不過笑其實是非常複雜的事情,開心的人會笑,不是開心的人亦會笑,人若真切的學會笑,了解笑的竅門,無人能看出他的笑是帶着怎麼樣的情緒。
「秋公子,我們快找地方給鳳姑娘驅毒。」
 
「我有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