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馬加鞭,拖着負傷的身子趕路,當然不是易事。正午時分,路程已走大半,冷刀突然墮馬倒地,似是受不了烈日的怒火。
 
「吁——」洛時英下馬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搖了幾下,道:「冷大哥暈了!鳳姐姐,拿水來!快!水!」
 
葫蘆裡的水都送進冷刀口裡,他仍不醒,鳳姿香跟洛時英只得拉着馬,擱在古道一旁,讓冷刀在蔭涼之處吹一會微風,以驅熱氣。
 
「冷大哥原來傷得不輕。」洛時英倚着樹幹,用着一塊從衣服撕下來的破布拭去匕首上的血跡:「方纔只顧放倒那些臭傢伙,看不見冷大哥受了這樣的傷。」
 
鳳姿香的眉頭還是鬆不開,她輕撫着冷刀的臉,在他眉間柔柔摸了幾回,彷彿自己眉間的皺紋移到了他臉上,也許她覺得冷刀其實很難受、很痛苦,不過在睡夢中忘記了皺眉。
 




她痴痴的低聲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偷偷跟着來,這些傷都是為我而受的,我在你們身後時,都看得很清楚⋯⋯」
 
「鳳姐姐無須自責,這樣的局面,誰能絲毫無損的突圍?」
 
她明白洛時英的話不過是安慰,也就沒有痛罵自己。她無意中看到洛時英抹不乾淨的匕首,好奇問道:「時英,你的匕首肯定是珍寶吧,你我認識以來,我便想問它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
 
「這是冷大哥送我的,不知出自誰的手,我也沒去問,能殺人就是好匕首,冷大哥送的就是好東西。」
 
「你跟了冷大哥多少個年頭?」
 




「六年。若非得冷將軍收留,我早已身死。」
 
「冷將軍?你說的就是冷大哥的父親?」
 
「我無父無母,被一幫人撿了回去才有飯吃,可是我必先奉命幹活,殺不了人就得捱餓。冷罡將軍原是我的飯碗,不料我失了手,露了臉,回去也要死,幸得冷將軍恩澤。」
 
「冷大哥的刀,是不是一向都是這麼可怕?」
 
「他的刀出鞘不過五次,每次都有進境,我第一次見他出鞘,就為保護冷將軍,將我打倒的一次。他的刀在我身上留下三道疤痕。」
 




這些往事聽着驟覺新奇,鳳姿香認識冷刀一年也不到,就成了他的「麻煩」,然而她對冷刀的過去不甚了解,有時候很想知道,卻不敢開口,有時候開了口,冷刀卻頓變聾子。
 
「那麼⋯⋯第二次又是怎樣?」
 
「第二次⋯⋯」洛時英忽然停手,不理依然腥臭的匕首。第二次出鞘的往事似乎要用盡精神、力氣方能憶起。他凝視飄搖的樹影,望穿了飄搖的一天。
 
「那次魔道群起進攻,唯我獨尊領頭親征,冷將軍身為朝廷御龍九將之一,率兵鎮守潼關要地,最後⋯⋯全軍覆沒!」他的眼睛似被風吹得乾澀,眼波裡流露出一點百感交集的微紅。
 
「冷將軍麾下盡是忠烈,死守明志,不肯退讓半步。冷大哥和我趕到潼關,為時已晚,遍地將士屍骸,唯我獨尊已去,只餘逆賊百人。冷大哥將他都殺了,他全身都披着緋衣,別人的血跟他的混和不清,結果傷得比這次更重。那時候冷大哥,連我都覺得有些害怕。」
 
「我見過他出手,也見過他殺人,只是第一次看見他的刀出鞘。冷大哥拿起了刀,就像變了個人⋯⋯」
 
「你錯了。冷大哥由始至終都是個好人,不管刀在不在手,他都不願傷人命。」
 
「可是⋯⋯可是他的刀太快,太利落,一招取命⋯⋯」




 
「正因他的心狠不來,才不讓自己陣前猶豫,一招奪命只求按捺心中的愧疚,絕非他的招本來就這樣狠,他的刀就是這般無情。若非如此,他豈會受這樣的傷?他的刀招罕有破綻,只是他沒有招架,無非就是求一刀了事。冷大哥就是這樣,他知道該出鞘時,就心軟不得,所以他殺人之前,其實一刀先刺進心裡。」
 
風清清,日炯炯,悠逸的讓人有點兒陶醉,一醉便是一個時辰了。
 
「哎⋯⋯呀!這是甚麼時候了?」冷刀元神歸體,惺忪的問洛時英。
 
「冷大哥你醒了!你昏倒了一個時辰,你還好嗎?」
 
「不礙事,咱們快趕回去吧!」
 
雁背夕陽紅欲暮,殘照金光,黃雲紅霞,照得三人臉上也是金金紅紅的。夕陽無限好,可是不知為何瀰漫着一陣蒼涼,一絲哀愁。
 
日落總是多愁,總使人想到消逝,譬如生命。
 




三匹馬駐足衛道會分舵門前,馬背上的三人愕然驚叫,以為自己走錯了路,馬兒停錯了地方。眼前的大門,基本上已經不能算是門,門缺一邊,就只能稱作「戶」了。原本散發着凜然正氣、如同護法門神的「青龍分舵」大匾慘遭分家拆卸,被夕照反射出淡淡的金光,正似作無謂掙扎的最後一點浩氣風骨。流箭釘入了高牆,為它添上數之不盡的傷痕,卻未能弄垮這個衛道之士的本營。外牆牢不可破,那麼裡面是否一樣?
 
入內所見,堪比昨夜洛陽,陳屍纍纍,血海汪洋。這裡更顯慘烈、悲壯,因為死在這兒的人,半數都是兄弟同僚。
 
冷刀尋找着熟悉的身影,他先是望見了獨行。獨行那雙鐵拳紅腫發熱,皮破血流,不難想像激鬥時的險象。他沒有走向獨行,繼續尋覓其他生死未卜的人。拐了幾個彎,在練武場的邊沿便看到范白林,心頭舒坦了些,旋即再度前行。他沒步近范白林,卻被范白林叫住。
 
「范大哥!你有沒有瞧見鐵舵——」冷刀突然變作一顆彈丸,直飛五尺開外,幸有洛時英身子一傍,不致四腳朝天。
 
鳳姿香見狀急道:「范大哥怎麼動手傷人?」
 
「哼!你們三個滾去哪裡了?」
 
冷刀搶道:「洛陽!這都我的提議,與他們——」這次真的成了滾地葫蘆,嘴角還掛着血絲。
 
鳳姿香驚喝道:「范大哥!」




 
范白林得「巨靈神」美名,此時一雙魚尾短斧縱不在手,隨意一拳的勢頭力量也夠嚇人。他知道再多一拳,冷刀便吃不消。
 
「閉嘴!我不打死他,已盡施仁慈!」他走至冷刀跟前,悖然道:「你要找鐵舵主,他就在那兒。」
 
練武場中央,已鋪成屍路,一片狼藉,細看下有一具屍體蓋上了一塊泛黃染血的白布。
 
三人心頭大震,鳳姿香身子發軟,洛時英默默複誦「怎麼會⋯⋯」
 
冷刀呢?他沒有顫抖發軟,嘴巴亦閉得緊。他的身軀震驚得僵着,嘴巴悲痛得說不出聲。
 
范白林見他們都動不了,便走過去扯掉白布,好讓他們睹着鐵驚寒的皮囊,好好看看一代英豪、青龍分舵舵主鐵驚寒如何因為他們而丟了性命。
 
「過來!滾過來!」他把拉着冷刀的衣襟,將他拖到鐵驚寒面前。
 




「鐵⋯⋯鐵舵主⋯⋯是怎樣死的?」
 
「屠屍、血沙、萬獸三寨並起,夜襲分舵,來了許多高手,若不是你們夜走洛陽,青龍分舵斷不會落得如斯收場,鐵舵主怎會戰死?」
 
夜襲。原來是夜襲。冷刀夜襲洛陽不成,自己的地方卻也被夜襲,而且成功了。同一夜,實在發生了太多事,也生了太多轉變。人生最大的考驗,無非就是轉變。強變弱,大變小,熱變冷,喜變悲,生變死。而人生最大的恨,就是命運的嘲諷與捉弄。如果他沒擅作主張,如果鳳姿香、洛時英、卓入雲和自己都在這裡,結局肯定不一樣。鐵驚寒的命,是被冷刀弄丟的。一時之間,冷刀覺得剛剛捱下的兩拳,是應份要受的,他應該捱下二十拳、二百拳。
 
「卓入雲呢?怎不見他?」
 
范白林這麼一問等同雪上加霜,冷刀的心律跳如閃電雷鳴,呼吸奇促,额邊冒汗,這些極度難受的感覺終於化作沉重的答話:「我們失了卓兄!他在連破軍手上。」
 
「甚麼?卓入雲他⋯⋯都是你害的!」范白林的拳頭失了控制,狂然擊向冷刀的臉。
 
「獨行⋯⋯」冷刀不閃不避,臨近中拳之際,一道黑影擋在身前,宛如鋼衣鐵盾,阻截了那無補於事的一拳。
 
獨行掌中握住范白林的拳頭,久不鬆手,但雙方也不作還擊,一拳一掌,就是慘淡淒涼的落日下僵着。獨行一如既往的不說話,在動手的時候總一語不發,一切的話,都收在堅定凌厲的眼神之中。
 
「巨靈神」雖比獨行高上一個頭,儼如不倒高山,然而獨行更似通天神峯,衣衫明明是黑壓壓的,但從鳳姿香等人看來,他正發出獨特耀眼的光彩。他始終不知自己是誰,可是除了他,這裡的活人都能確定他不是泛泛之輩,氣勢甚至壓倒當今武林的一流高手。
 
入夜。無風。
 
又是一夜了,這夜有點太過安靜,也許是昨夜太過動盪,今夜就覺空虛落寞。夕陽早西下,那盛怒的拳與永不動搖的掌自然已分開。死去的衛道會兄弟為數過多,難以逐一下葬,記了壯士之名,來日才立碑悼念。堆積着的屍體都給大火燒了,燻煙夾雜着殘灰,捲上了月色依稀的長空。
 
人的一生,到底不外乎一縷輕煙。
 
冷刀沒有去送這一程,反而在獨個兒喝酒。他沒有顏面去送,青龍分舵上下都恨着他,黃昏至今,都沒有其他人跟他說過半句話,唯鳳姿香及洛時英沒再作無聲傷害,只是他對他們的安慰不瞅不睬。最後一點自尊,都溶在一碗又一碗的酒水裡面。
 
他半醉半醒的舉着碗,對着忽隱忽現的月光道:「鐵舵主!我敬你的!乾!」
 
「乾!」他聽到的聲音並非鐵驚寒的。
 
「獨行?是你⋯⋯」
 
「你以為是誰?」
 
「誰都好,只要肯陪我喝,誰也沒問題!」
 
「我不想喝酒。」
 
冷刀正欲倒一碗給他,道:「你不想喝?你不喝酒來這裡幹甚麼?喔,你怕醉是吧?放心,這裡只有我,我必不會笑你的醉相!」
 
「我不喝酒。以前的我或許會喝,或許很愛喝,但現在不想喝。」
 
冷刀瞄了瞄他一臉認真的模樣,道:「你醉過沒有?罷了,就算醉過,你也記不起來。」
 
「可能有,可能沒有,不過我喜歡清醒的感覺。」
 
「清醒?哈哈⋯⋯你覺得我提議去洛陽城的時候,是清醒還是不清醒?」
 
獨行暗暗歎一口氣,明白了冷刀話中之話,緩緩道:「就算要怪,也應該是我。這趟三寨聯攻,全因屠屍寨要我的命。」他知道冷刀暫無反駁之意,遂續道:「屠屍寨傾巢而出,大寨主、三寨主、還有那個血狼,都在列中,血沙寨來了個先鋒『血龍捲』,萬獸寨也來了個『豹子三郎』,皆非省油的燈。」
 
「那樣的環境,我竟然不在⋯⋯」
 
「鐵舵主神勇無善戰,犧牲之前,總算斃了三人。他氣絕前跟我說了一句話。」
 
「甚麼話?」
 
「戰魔道唯義,勝魔道唯恆。」
 
這十字真言就似醒酒湯,冷刀那七分醉的眼頓時有神,手中的酒等到徹底的涼了,都沒送入嘴裡。
 
「鐵舵主是個英雄。」他將已涼的那碗酒給奠了,敬鐵驚寒。
 
「你也是個英雄。」獨行起身離開,踱了數步又頓下來,回頭道:「等到除掉唯我獨尊,重整武林,天下太平的一天,我跟你喝,天天夜夜的盡情喝。」
 
英雄是亂世的特產,亦是堆曡出盛世的樁柱。盛世來臨,英雄就會被遺忘,好像從未出現過。如此偉大的身份,的確值得痛痛快快的乾。
 
太平的一天,若虛若實,遙不可及,新酒都變陳釀,即使觸摸得到,亦不過是曇花一現。所謂太平,從來都是一刹那的事,可是在這亂世之中,人人都期盼着這天,儘管不能永享太平,至少可以脫離地獄人間。
 
青龍分舵元氣大傷,舵主陣亡,死傷愈半,終於在兩輪黯然銷魂的斜陽落山之後,人去樓空。青龍分舵已成不可追過去,眾人向西南而行,遷往江西的朱雀分舵。所經之地,凡有山寨肆虐、魔道橫行,定必大舉掃蕩。縱使他們屢屢以寡敵眾,仍未嘗一敗。以前只能以一戰一的,現在能以一勝十;以前可以一敵十的,現在則百人莫敵。
 
每經傷害而不倒,千錘萬擊,烈火焚燒,都能使人變得厲害,遇強越強,此乃萬古定律。
 
這途上,小菊終究說話了,只對兩個人說:獨行和鳳姿香。這朵小菊重新綻放,眾人才注意到血腥滿地的人間,有這樣的一枝花中。這花美得有點過份,這種美別於鳳姿香,多了一份柔弱,添了一些含羞。也許她的容顏沒有鳳姿香那麼完美,不過她不會是個「麻煩」,起碼獨行從不覺她是惹不得的,這樣的女人好看多了。
 
一行人抵達朱雀分舵,金風已蕭蕭,時值深秋。
 
傷神的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