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
 
這種天氣實在教人難受,走兩步已經汗流浹背。
 
普天之下,似乎沒有人能躲過不饒人的日光。
 
這裡的光線雖很微弱,卻足夠打在他的臉上。臉龐被光撫摸着,他的眼睛緩緩的張開了。
 
他很想動,可是他馬上發現自己全身乏力,能夠動的僅僅是幾根手指。
 




掃視前方,凹凸不平的大地竟倚在右側,遲疑了一瞬,才知道原來自己躺在地上。
 
眼前景象在腦海中織成亂麻,他想看得更多,便使勁動起來。然而身軀只移了半寸,劇烈的疼痛就侵蝕他的骨頭。這一痛,連五內也抽搐起來,他的傷可不輕。
 
「不行,不可以這樣躺下去。」
 
這句話在他的腦海中反覆浮現,可惜他這副身軀⋯⋯還是力不從心。他只得乖乖躺着,靜待痛感消散。
 
直至嗅到了血的腥味。
 




血腥與空氣混成一體,伴隨他的呼吸而竄入鼻孔。皮肉之苦可忍,精神折磨卻會教人崩潰。有許多人寧肯一死,都萬個不願再受折磨。
 
在腥味撲鼻之前,他以為自己沒能力受得住骨骼臓腑的疼痛。現在他清楚了,身軀再痛仍能忍,他就是想逃離這裡而已。
 
看他張口納氣,兩眉一鎖,這不堪的殘軀剎那之間移了一寸。
 
兩寸。
 
三寸。
 




他不再數着自己動了多少,在陽光依然旺盛之時,他究竟都站起來了。縱然站得有些不太穩,但總算站起身子了。
 
舉頭仰望,驟見絕嶺峭壁擋住了半個紅輪,頓時猜到了這身傷是怎樣得來的。如此高崖,墮下不死,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
 
他咳着咳着,吐出一口疼血,卻感覺舒服一點。
 
這個「他」到底是甚麼人?
 
沒有人能回答,他也不能。
 
他根本記不起半點關於自己的東西。
 
血腥味尚未散去,他一拐一拐的想遠離臭味的源頭。走沒兩步,腳下便傳來怪聲,看來是踏住了某東西。
 
此物已碎成百塊,他立馬就知道此物該是隨自己墮下的。黝黑的指頭拿起了最完整的一塊,稍稍一瞥,乍見上面刻了個「獨」字跟「行」字。




 
「獨⋯⋯行⋯⋯這代表甚麼⋯⋯跟我有甚麼關係⋯⋯」
 
有也好,沒有也好,總不能停在這裡。破碎的物件沒有被他收起,因為這個東西對現在的他而言,再無意義。
 
更重要的是,他終於都尋到了血腥的根源。
 
在他甦醒之地的不遠處,就是腥味的源頭。
 
赤色的河流!
 
整條河流的水都是紅色,紅得徹底,紅得霸道,河裡的所有魚、蝦、石頭,都被這片紅淹沒。
 
它紅得不漂亮,只因染料並不是丹砂,詫然是人血。到底要多久鮮血,才能將河水染得這樣紅?就算一個人身上所有的血一滴不剩的流入河水,都遠遠不能染成這樣。那麼要多少人的血?五個?十個?抑或是五十個?
 




他沒想下去。水從東流,那便向東走。那裡必有一片人間煉獄,有不斷蔓延的死亡,有永無回響的哀嚎。
 
這樣的地方,他為何要去?他不知道。醒來之後,有許多事情都是他不知道的。
 
他唯一知道的是,紅色的河流沖擦了他的心,將其沖擦成紅色的火焰。
 
怒火!
 
熊熊火光正在躍動,所經之處,皆成灰燼。火,當然無情。人,更甚冷血。這埸燒了一天都沒有熄滅的大火,就是由人一手造成的。
 
其實他們不是人,而是禽獸!是死神!
 
這已是第三條村子。它的命運與之前的村子無異。
 
老者都被截去四肢,有榦無枝的皮囊在地上蠕動,這多餘的掙扎到底是求生還是求死,恐怕是不重要了。




 
稚童亦難幸免,身首分家,兩枝長矛立於村口,一枝串起頭顱,一枝串起身軀。一張張天真無邪的面孔凝視那些無法再長大的身體。明明是這麼天理不容的一幕,偏有人看得高興。
 
他的確很高興,別人流血與死亡,就是世間上最教他高興的事。只是無論他怎麼高興,他都不曉得笑。這臉如骷髏,瘦如枯骨的人,在江湖上有「鬼面屍王」的稱號。
 
「你!過來!」
 
他呼喚的,是個剛又奪走一條人命的部屬。
 
「老大。」
 
「男的殺,女的姦,不好看的姦完再殺,這是幫規,你可有忘記?」
 
「沒⋯⋯沒忘⋯⋯」
 




「我連那個女的正面都未看到,就給你了結,你該不該死?」
 
他習慣了這樣說話,他口中的問題,其實都不是問題,因為他在別人想出答案之前,便先給別人一個解脫。
 
那不守規矩的嘍囉應聲倒地,胸膛顯然破了個手掌大小的血洞。
 
起火的村子裡,竟有尚未遭到摧殘的生命。
 
「小菊,你快從這裡下去!」
 
說話的年輕人躲在屋子的暗角,打開了地道入口的機關。
 
「你呢?」
 
「我要去救爹。」
 
「我們一起走,不然我也不走!」
 
每逢刻不容緩的時候,人才會作出這種共同進退舉動,這絕對不是好事。
 
「好!好!果然是痴男怨女,這個關頭還要卿卿我我!」將屋子大門搗破的彪形大漢,就是「鬼面屍王」的胞弟。
 
「我爹在哪兒?」
 
「你爹?你爹是不是那個村長?」
 
「你把我爹怎樣了?」
 
「你爹就在這裡!」
 
惡漢隨手一拋,就滾出了一個首級。這老人雙目被挖,兩耳也不翼而飛,少女旋即掩住眼睛,不忍多看一息。
 
「殺人償命!」
 
「好,那就過來取老子性命!」
 
手上的鍊子鉤飛射而出,刺穿年輕人的肩胛,猛地將他抽回來。
 
「將他帶到河邊。」
 
惡漢身後的幾個人拉着那年輕人離開,除了一個。他沒有走。蓬亂的長髮蓋住他的臉,卻蓋不住他的戾氣。
 
「血狼,今天又是你殺得最多,大哥定有重賞!」
 
這血狼人如其名,就是個沒有靈魂的撕殺者,是柄一出鞘就要見血的兵器。只有在殺人的時候,他方會抬頭、吶喊,否則他都似個石雕,不動如山,冷面如冰。
 
「鬼面屍王」喜怒不形於色,血狼卻只有殺性,沒有事情能使他悲喜。他是不是一頭狼?認識他的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至少,他不會是個人。
 
惡漢道:「怎麼了?怎麼還不走?難道是被咱們兄弟嚇壞了?」
 
少女始終都沒有走,她呆呆看着大火,看着這些禽獸,看着滿地的死屍。她就算走了,也肯定會再遇上這地獄。沒了君主、王法的天下,每分每寸皆地獄。走?還可以走到哪裡?
 
「你放了他!你要我做甚麼都可以⋯⋯」
 
「嘿嘿,他的生死並非由老子說了算,可你⋯⋯就交給老子『處置』。」
 
「不要過來!不!」
 
惡漢丟下鍊子鉤,一個巴掌便將小菊打得全身發軟,然後當然是寬衣解帶。
 
「這娃兒幾看着就很不錯!血狼,你要不要一起來?」
 
「不用。」
 
「你這人真沒趣!算了算了,去外面候着吧!」
 
小菊的叫喊,在此時此刻,此地此景,壓根兒無人會聽得到。
 
除了他!
 
他被帶到了河邊,與方纔的屋子相隔甚遠。小菊的痛哭聲不可能傳到他耳邊,他偏偏聽得到。聽到的不是耳朵,而是最不可靠卻有時候又很準確的直覺。
 
他眼前的河水本來就很紅,點點火光斜照之下,更是紅得發熱發亮。
 
河邊的屍體堆成了一個山丘,山頂的血液流到山腳,山腳的血液則與河流匯集。就是這座屍山,就是它!將河流染紅的元兇!這個景象比村子裡更驚天,築起這座屍山的材料亦有村子裡的數倍之眾。
他心頭一震,自知即將成為此山之巔。
 
「我的命不重要,你們不要傷害小菊!」
 
提刀的賊子道:「傷害倒是說不上,但二寨主絕對會好好招呼那娃兒。」
 
「你們⋯⋯就不怕天遣⋯⋯」
 
「天遣?你去幫咱們打聽,到底有沒有天遣吧!」
 
「啊!」
 
原來刀鋒穿透身體就是這種感覺,痛楚不過是剎那的事,真正難以忍受的是冰冷。冷的只是刀鋒吧?但為何寒鋒離開了身體,仍然是這樣冷?
 
他望着那柄刀,刀上沾滿了他的血,簡直是多如繁星的珍珠,逐顆掉到地上。
 
掉到地上。
 
他感覺到好像有甚麼東西從肚子裡慢慢掉到地上,卻不敢看,反正他已想到這會是甚麼東西。
 
「哈,還沒有斷氣?讓我--」
 
天遣降臨,未必有先兆,正如死亡一樣。
 
殺人如麻者,都視生命如無物,奪人性命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過容易,容易得似天上的神要操弄螻蟻的生死。所以他們把最重要的給忘記了:他們也是螻蟻,自己的死亡,亦當來得容易。
 
天靈碎裂,當場斃命。死亡竟是如此容易。
 
河邊十餘匪類一湧而上,群箭般射向同一目標。豈料面前這人好比銅牆鐵壁,千刀萬斬也攻之不破。
就是這個人,一記劈拳就擊碎天靈。就是他,無聲無息的來臨。就是他,拳頭如雷電,既猛且疾。
 
他們不能忘記這個人,雖然對他一無所知,卻會牢牢記住他的身手,他的拳頭。沒有人看清他如何出手,但至少可以感受到。
 
百斤重拳轟在身上的感受,刻骨銘心,畢生難忘,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忘記,死亡便已吞噬他們。
 
「大俠⋯⋯」
 
年輕人氣若游絲,吐出兩個字也是相當不易。
 
「別說話,好好歇着。」
 
「我⋯⋯⋯求你⋯⋯」
 
年輕人的肚子幾乎空空如也,原本在裡面的東西,都溜了出來,衣服都被自己的血泊弄濕透。
 
「救⋯⋯救⋯⋯小菊⋯⋯」
 
見證生命的消逝,心裡總有些刺痛。他又瞧瞧被自己擊殺的人,驀然生出一股快意。其實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般武功,為何每一拳都這麼重,為何能破解十餘人的殺招。難道這是本能?就如人要求生,可沒有甚麼原因,就是本能罷了。
 
他亦搞不清楚自己為何而出手,這裡所有的人,一切的事,都跟他扯不上關係。
 
村子裡的火沒有燒盡,人卻差不多死光。直至他走到一所門給毀了的屋子前面,才發現第一個活人。
那個少女赤裸着,頹然瑟縮在牆下。她沒有用手遮掩着被玷污了的玉體,彷彿石化了,眼睛也不會眨一下。無人曉得她在想甚麼。那個可憐的眼神,像刻着千百個「不想活」。她遭受到的對待,肯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
 
忽然不知從何來了一塊黑布,將她裹着抱起來。
 
「你是誰?」
 
「獨行。獨行應該是我的名字。這裡還有沒有活人?」他實在答不出來,要麼說「不知」,要麼說「記不起來」,這兩個答案都難以令身心受創的少女相信,幸好及時想起這兩個字。
 
「我⋯⋯不知道。」
 
小菊豈會知道屋子外面的事?她一直在⋯⋯這段新鮮的回憶,就算只想到一丁點,都泛起絞心的劇痛。
 
「你認不認識小菊?」
 
「我就是小菊⋯⋯難道是勇哥叫你來救我的?他在哪兒?」
 
「死了。 」
 
這兩個字倒是說得很平淡,不過這兩個字在唇邊徘徊了多久,說出口的時候又有多艱難?只恐怕沒有更好的說法了。難不成要欺騙她?
 
「我救你出去再說。」
 
這酷刑對小菊造成了甚麼傷害,全都寫在她的臉上,臉兒上的眼淚之中。他不敢看,即使是看了,也不知該如何拭乾她的淚水。
 
「血狼,這娃兒留不得,不然大哥會怪我不讓他先⋯⋯甚麼人?」
 
禍劫臨頭,事情不會這麼順利,重重障礙,得靠自己闖過去。他放下懷裡的小菊,身子擋在惡漢面前。
 
「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們,你居然來救人?」
 
「別廢話,你們每個都該死。」
 
只見惡漢身形一進,飛鉤如虹,略過了獨行,鋒頭卻對準他的後頸,僅須輕輕一拉,便能將其魂魄鉤回來。
 
這鉤子似是靈蛇捕食,雖沒驚世駭俗之速,卻足以教人防不勝防,一放一收,猶如惡漢的四肢。滿身橫肉底下,赫然藏了這手好功夫,可惜見過他出手的人,十中八九都在泉下。
 
對手換成了獨行,這條蛇就吃了個空。他把渾身的精力貫注於雙目,試着捕捉獨行的身影。
 
左邊!又不見了。
 
右邊!卻又消失。
 
當他捕捉到獨行,胸口已捱了一拳。這一拳,讓這樣的一個壯漢退了八步。
 
他好不容易穩住腳步,驚道:「這個破地方哪來你這種高手?你不是村裡的人!為何要管閒事?」
 
「你們幹得出這些髒事,我怎麼管不⋯⋯啊!」
 
不動如山,動如雷霆,血狼的鐵腿攔腰一掃,他就再說不出半句話。若非下肢尚有知覺,他還以為身子已斷成兩半。
 
這一腿不致命,然而他再也站不起來。他終於想起自己的身體,已經榨不出一點力氣。沿着河邊一直走,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墮崖所致的傷,都沒有痊癒。這樣的身體,難道尚可以戰下去?
 
鉤子就懸在頭上。救星?這個沒有活人的地方,哪裡會有及時雨?頭頂漸冷,鉤子流星似的滑落,穿破了血肉之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