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呢。」
腦袋正放空,脫口而出的剛好是一道問題。事實上我知道黑道幹掉別人,其實也不需要理由。
 
然而,龍哥卻給出一個答案:「老大叫的。」
 
 
他說,他殺過五個人。十八歲就成為小混混,屈指一算是在道上已有二十多年。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慶幸這個數目比我想像中要小。
我將他的髮絲投進信箱。得出的批文如他所言,的確是欠了五個人。
 




「欠債必還嗎,」龍哥聽我講解我的工作後,問道:「一命償一命,是這樣算吧?」
 
 
他說得倒輕鬆。也對,當你已經死過一遍,發現壓根就沒有十八層地獄,零和空間也不如想像中可怕(而且還有死者讚歎過這裏的天色好浪漫),就會明白所謂「死亡」不過是生與生之間的一個中轉站。
 
我說血債血償這些只是黑道的規矩。在零和空間處理轉世可複雜多了。
當然,一命可以償一命。可是先前亦提及過,還債方案可是有有很多種的。
 
殺人者在下一輩子,不一定要以被殺來化解孽債。
只是善因得善果,惡因得惡果。這是最基本的原則。




 
 
「況且,」我實在按捺不住要揶揄他:「你在來世也只有一命吧,怎樣去償五人的命。」
 
龍哥沒介意,反倒自嘲起來:「那就麻煩你,為我準備死五遍了。」
 
 

 
我拿他沒轍,只好叫他拿起香爐。批文記載著五宗欠債,正是他所殺的五人。




紙上的字密密麻麻,看得有點暈眩。我輕敲算盤,指示龍哥就由第一個人說起吧。
 
平生第一次殺人,應該很深刻。煙霧開始變得厚重,眼前影像正是龍哥生前的視角。
 
  • * *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我很清楚,這次槍口是有子彈的。只要扣下板機,眼前的花就會綻開。
僵持之間,我還有空聯想到底這花會開得多燦爛。
 
一個老伯就跪在這裏,連哭帶喊的求我們別迫他賣舖。我警告眼前的人,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這個舖位是他妻子的心血。妻子死後,他獨守空舖二十多年。他在她臨終前答應過她,會把店辦得有聲有色的。因為這裏,有他們年輕時一起拼搏的回憶。




 
 
「別太在意。你只不過,是動了動指頭罷了。」
 
回去以後,老大循例拍拍我的肩膀,像在安慰一個丟了玩具的孩子。他故意在其他部下前略略稱讚我初次開槍的冷靜,臨走前拋下一句:「很快就會習慣了。」
 
從那天起我就知道,還會有下一次。反正殺一個人已經是壞人,要下地獄的。
那麼,多殺一百個也沒有分別。
 
 
第二次是一個警察。
那個警察一直在留意我們幫派,早就想抓老大去坐牢。他很年輕,為人很聰明,很快就收集到老大不少罪證。老大派我去滅口,以免後患無窮。
 
倒臥血泊的他還想掏出手機。我以為他想求救,一把搶過來。一看才知道在最後關頭,他只是按出了未婚妻的電話號碼。
 




 
第三次,其實也可笑。他只是一個,湊巧目睹我們交收毒品的途人。老大說不想夜長夢多。反正我又不是沒殺過人。
 
 
第四個是一個女人。她是老大的女人,交往了幾年。老大都打算和她定下來了,這時才發現她年輕時跟過老大一個仇家交往過。老大知道後覺得很丟臉,一怒之下就讓我殺了她。
和以往的不同,這次老大特別吩咐,不能讓她死得太舒服。
 
 
最後一個,是一個小女孩。
那個三歲的女孩是女人和老大的孩子,生來就有點缺陷,老大一直不喜歡,藉此讓我一併解決掉。
由於老大說,不能讓女人輕易死去,於是我當著她的面先殺了女孩。
然後,才讓女人慢慢死去。
 
但女人斷氣前讓我轉告老大,說來生再見。
 




  • **

 
 
說到這裏,線香只燒了一半。我把火種強行捏熄,不想再聽下去。親歷這種其境叫人很不舒服。第一身視角令我覺得,這五個人都是我殺的。
黑袍的兩旁也沾滿了手汗。龍哥遞回來的香爐,也同樣濕漉漉的。
 
吐真針釋出的煙縈繞不散,似是被害者的冤魂在苦苦糾纏。龍哥粗魯地打散煙絲,說以往他都不曾回想這些片段。
即使在夢中碰上同一場景,他還是不能自控般的再把他們殺死一遍。
他討厭夢境的誠實,更討厭醒後的真實。誰知死後原來才是還償的開始。
 
 
我說孽債府就是一個這樣的地方,而我們就是這樣迫人回想過去的一個角色:「很討厭吧?」
 
他搖頭,說只是有點殘酷。趁他還在往事沉思,我可以放膽留意他的雙眼。疤痕帶有厚度,使他左眼看起來比較重。載有故事,當然比較重。
 




 
「為甚麼,非得要殺人不可?」與其說這是問題,倒不如說是抱怨更貼切。
死者不能復生,在零和空間工作的我們最清楚不過。
 
龍哥輕輕一笑,回答得很輕易:「在道上,老大的說話就是一切。」
 
身為司書,我知道不應詢問無關債務的事。這樣的發問純粹出於不解:「如果當黑道就要殺人的話,不當黑道就可以了。」
 
 
我始終覺得,他不像是十惡不赦的人。我見過不少殺過人的死者。可是龍哥不像他們。
我不明白他殺人後,又為甚麼要擺出一副後悔的模樣。到底,你後悔嗎?
 
龍哥搖搖頭,說他從不後悔。我開始害怕自己會越來越不明白人類這種生物。
 
他沒再說話,只是驀然抬頭看我。
 
 
「如果不殺他們,你的母親就會死。」
 
他這樣說:「獵戶,你會不會殺?」
 

 
 
這道問題,我想不僅是我。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答案。
我沉默以對。龍哥淡然笑說,我可以選擇沉默不回答,但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