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道樓蘭
第二十七節 殘玉記  


盂蘭盆,此言訛也。正言烏藍婆拏,此譯云倒懸。按西國法,至於眾僧自恣之日,盛設供具,奉施佛僧,以救先亡倒懸之苦,舊云盂盆是貯食之器。此言訛也。
——《玄音應義十三》


  這是個相當古怪的空間。之所以稱其為「空間」,是因為你無法找到任何更好的詞語,去稱呼如此一個甚麼都沒有、又黑又白、只有你自己在飄浮的地方。盧德已經數次來訪這空間了,但他當然不會有「回家」的感覺——畢竟這裡可沒有任何有趣的玩意,只能被迫聽那位聲線尖酸的女性在自顧自講話,更不用說,他每次到這裡,頭都會痛。





  但這一次,出奇地有了變化。

  就像遊戲場景轉移般,盧德發現四周的畫面從無到有,他腳下也突然多了一塊早就該有的東西——地板,看上去像岩石卻又平滑得可怕,簡直是遊戲材質。他踩了踩,觸覺是有一點,但甚麼聲響都沒發出來,果然是個夢嗎?

  ??:「我就說這不是夢了啊。」

  果不其然,那個女聲馬上對盧德心中的質疑作出反駁。本來,盧德也不以為意,畢竟過往他都無法跟這聲音溝通,單純就等她說完就可以回去了。然而,這次有甚麼不一樣——這聲音是從不遠處傳來的。

  於是盧德抬頭一看,眼前出現了一個異常巨大的棚架結構,由竹子堆疊而成,裝璜著紅色主題的各式字牌——是個「戲棚」。除了這個戲棚外,此處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況且棚上那金光閃閃的燈光在這空間內確實吸引,盧德只好走過去。而就在他踏上階梯,進入入口的前一瞬間,有一隻紙紮白虎從裡面奔跑而出,並化為煙霧消失。盧德不打算去思考所謂何事。





  他便走進去,裡頭竹子支架如樹林,前方是個用木板搭成的舞台。

  有個人影站在中間。

  ??:「殘~玉~記~呼...啊,你來啦!」

  說是「人影」非常適切,因為她真的就是個黑色陰影物體,全身上下都像未被光照到一般。雖然從身材勉強可推測是個女性,但也就僅此而己,其臉部更是被一團莫名其妙的黑線遮蓋。順帶一提,站在面前聽,她的聲音顯得更尖酸了。

  盧德:「這次又是怎樣...趕快讓我回去啊...」





  ??:「很遺憾地,這一次你得待久一點才行喔。」

  盧德:「到底為甚麼...嗯?等一下?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沒錯!花了老娘好大功夫啊~這都多虧你——」

  盧德:「你是甚麼人?這裡是哪裡?你是我的協助者嗎?你了解人類的存在嗎?你——」

  ??:「哇哇哇等一下!真是的——雖然我能和你說話了,但關於我的事還是不能說啦!你看,咳咳...我乃(消音——),看,不行吧?」

  盧德:「...你不能告訴我你是誰?那你能告訴我『你不是誰』嗎?」

  ??:「咦?呃...大概...」

  盧德:「或者另一個方案,回答是非題總行吧?」





  ??:「啊...不、不行啦...說出來的話...」

  盧德:「不能說嗎?那用動作來回應如何?我會只問你是非題,你用舉左手代表『是』,舉右手代表『非』,如何?我可以用演繹法逆推回去,不出五十題問答就可以猜出你的身分——」

  ??:「哈哈哈哈——!!」

  謎之女子突然捧腹大笑——話雖如此,雖然她笑得像隻野獸,但其身影卻無絲毫動作,活像個水平低劣的遊戲角色。

  ??:「你、你、哈哈哈...果然很有趣啊!呼哈...嗯,太好了,還是有希望的。」

  盧德:「嗯...?你是想暗示甚麼嗎?不妨再說多點——」

  ??:「好啦好啦,我的事就先別管,總有一天...嗯。總之,先坐吧。」





  盧德轉頭一看,剛才空無一物的台下,突然就佈滿座椅,充斥著形貌各異的坐上客——穿著黑色盔甲的騎士、身披暗紅色禮服的女士、戴紅色披風的壯漢、穿吳服的刀客、中山裝男子,尚有不少難以形容的外星人狀怪物...雖然每個「人」的容貌都同樣模糊,但不難看出這群人各具特色、各有來頭。

  盧德:「這些先生女士是...」

  ??:「他們是你的『前人』喔。不過,現在你才是『當家』呢。哎,叫你坐啊!」

  人群間有兩個座位特別顯眼,看來是預留給盧德和謎之女子。女子坐下後,其黑影卻從坐椅後方漏了出來,如同穿模。

  盧德:「啊你好,我叫盧德。這位先生看上去異常熟悉啊,敢問貴姓?」

  中山裝男子:「...」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聊天是辦不到的啦!看戲吧!」

  盧德:「唉...總覺得好不爽...呃、說是看戲,到底是看甚麼戲啊?」





  ??:「關於紅顏薄命的戲。」

  於是,台側樂隊開始拿起吹彈拉打樂器,奏出簡短的開幕樂章;而在盧德眼前,就像立體效果一般,憑空出現三個大字——

  「殘玉記」。

————

殘玉記 第一場 玉

  木台的地板漸漸改變材質,在眨數下眼的時間內變成一片農田,草青菜鮮,田中出現一間不大不小的木屋。

  有一男一女,身穿布衣,緩步邁入舞台,腳步不作聲。女子懷中抱著一包袱,兩人看了一眼,又相視而笑,開始細語——





  父:「春來冬去始得女,父情母意柔似水。誓保女於亂世中,得以安睡享美夢。」

  母:「夫君,看她多討人憐愛啊!你看,這小手小腳一甩一抓的。」

  父:「她長得可像你,看這櫻桃小嘴,已經在牙牙學語囉。」

  母:「看她皮嬌肉嫩,長大後一定是個美人!可惜我倆不過布衣小民,不然若是生在大戶人家,肯定是個大家閨秀哩!」

  父:「不打緊、不打緊。不是大家閨秀,也可以當個小家碧玉。」

  母:「是呢,夫君,他可是我倆的掌上美玉。」

  父:「我看,她就叫玉吧。」

  母:「好,好!女兒啊,你就叫玉,張玉。」

  (嬰兒哭聲)

  父:「噯呀!噯呀!玉兒不哭,不哭。」

  母:「讓她好好安睡吧,她可是個小寶貝...」

  父母輕輕搖起包袱,細步走回舞台後。一眾台下觀眾眼裡,再度出現幻覺一般的畫面——花草樹木快速成長又落葉枯萎,太陽昇起又落下,雪下了又溶化,這一切看上去相當真實,甚至能感覺到溫度變化。

  一段節奏迅速靈快的音樂後,二弦及三弦突然拉出一個不協調音程,只見台上的田地變得荒蕪,插滿枯死的黃褐根莖,風中吹著柔柔細雪,天花成了陰森的灰雲天。

  一名小童奔走著出來,手中抓著一本又破又黃的書。

  張玉:「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小玉兒卻暗自懷愁;小家園圃再無綠茂,田中黃狗嶙峋骨瘦!」

  張玉跳著奔到父母旁邊,他們看似在下田,但田裡除了一層薄雲之外甚麼都沒有。

  張玉:「爹,玉兒把書都讀個滾瓜爛熟了,我還想買書。」

  父:「唉...玉兒啊,書貴,爹沒錢。」

  母:「你瞧,這天都不下雨,田都成這樣子,飯都快吃不了,你怎麼能提如此任性的要求呢?」

  張玉:「喔...嗯...對不起...」

  台下座椅間便突然捲起風暴,周圍是結冰的河面,地上躺著一個又一個孩童屍體。

  父:「要是你弟弟們還在,也許能想點辦法...不對,就算還在也養不活吧...唉...」

  母:「好不容易種出東西來,卻又要被官兵收走...我們都快活不下去了啊...」

  張玉:「爹娘...」

  突然鼓鑼聲大作,有一群人手持斧頭鐮刀,在台外大呼。

  義兵:「苦不堪言是百姓,朱門酒肉在京城!今我白蓮揭竿起,奠酒擲杯祭天地!」

  (酒杯碎裂聲)

  義兵:「君無度!匹夫怒!」

  義兵:「大乘興勝!天助反明!」

  鼓鑼聲瘋狂地增多,於戲棚四面八方皆聽見叫囂聲,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皆叫口號,踏腳增勢。

  父:「媽的,豁出去了!我們早就忍得夠久了!」

  母:「對!反正長此下去也活不成了!我們也加入吧!」

  張玉:「爹、娘,玉兒不想打架!」

  父:「玉!你既讀經論,豈會不知——父要女亡,女不亡是為不孝!」

  張玉:「玉兒自然明白...」

  母:「乖女兒啊,不可頂嘴!」

  張玉:「知道!」

  他們拿起農具火把,牽著張玉走進人群中,倉忙離開木屋。

  場景改變,一時之間火炮聲四起,有成百上千的農民一一倒下,在對面的則是裝備精良的士兵,個個手持鬼頭大刀、火箭、鳥槍,甚至還有洋炮、地雷。空氣中飛灑著鮮血肉塊,地上的農地被燒成焦土,場邊的樂隊雖然在全力敲擊鑼鼓,卻完全聽不見。

  場景一轉回到木屋,但已被燒掉了半邊,農田也在燃燒中,土地薰黑。

  張玉一家衣衫襤褸,浴血披土,拖著不穩的腳步回來,父親還背著一名起事戰友,但他馬上掉落地上。那戰友眼神凌厲,便對著台下大呼——

  義兵:「天亡我白蓮,我罵天瘋癲!兄弟,我們失敗了,但精神不死,請記我遺言——終將有天,大明覆亡,昏君不得好死,京城將被取而代之;而那後來的國家卻又會亡,周而復始,直至回歸洪荒!」

  說罷,便吐了口血死去。

  母:「好不容易撿條命回來,這下如何是好?」

  父:「我們家已是一無所有,活下去又有何意思!」

  「非也!」

  一位彎背,拿著支長棍的牙婆(人口販子)登場。

  牙婆:「怎麼可以這樣說,這世上沒有人一無所有...你們還有這個,嬌皮嫩肉,眉橫丹鳳的小美人啊!」

  張玉:「我...?」

  父:「你的意思是...」

  牙婆:「你瞧,老朽倒識得幾個養瘦馬的...咱們揚州出瘦馬啊,嘻嘻。你們女兒啊,可是渾金璞玉,稍加打磨就是塊傾世寶玉啊!」

  張玉:「瘦馬...?玉兒確實很瘦...」

  牙婆:「哎喲,瞧你拿著本書,有很多事情書裡可沒寫呢。你啊...可特別值錢呢!」

  張玉:「...」

  父母沉默不語,走到一邊之後才靜靜細語。牙婆用長指甲逗玩著張玉,後者不斷閃縮。談罷,他們又回到張玉身邊。

  父:「玉兒啊,爹對不起你,但你如此聰明,應該明白何物為重、何事為先,對吧?」

  張玉:「...」

  母:「女啊,我們實在沒法子了,你也得為兩老著想啊。」

  張玉:「...」

  父:「你想,如果有天你真的能嫁進大戶人家,豈也不是件好事。跟著我們卻是一世窮苦,又沒有書可讀!」

  張玉:「可、可是...」

  母:「玉兒,父母之言不可不聽!」

  張玉:「玉兒知道!父要女亡,女不得不亡!」

  牙婆:「不亡、不亡,別如此誇張。老朽保證你會被養得肥肥白白的...聽話的話呢,咕嘻嘻。哎,過來這邊!」

  張玉:「爹、娘,玉兒今日已盡孝道!」

  說罷,牙婆便把張玉拖到一邊,並向夫妻拋出一個錢袋。他們打開一看,卻是沒忍住驚嘆,竟忘記跟女兒道別。

  張玉:「爹、娘——」

  牙婆:「好啦,走吧,他們不是你爹娘了。你現在可真是沒爹沒娘了,嘻嘻!快走!」

  牙婆用木棍揮打著張玉的後背,催促她離開,而父母則慢慢離開場景;但最後一刻,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他們在場邊說話。

  男:「哎,也好,這樣還能再生個兒子。」

  女:「不,我看生女兒比較好,這可賺錢啊!」

  然後四人皆離開舞台,場景便一片黑暗。

  (木魚響板,第一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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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加說明:
—明末正處於「小冰河期」之中,當時東西方各有天災,以至民不聊生。同時由於須應付北方外族,明末嚴重衰退,民變四起,劇中的白蓮教起事可說是開端。
—明末是有各種火器的,鳥槍就是古代的火繩槍/燧發槍。雖然按道理來說,大部分新式火器應該會主力用於對付外族人,但用火炮射擊平民這種事,我挺肯定他們也做得出來,這種事在歷史上屢見不鮮,你懂的。
—牙婆,三姑六婆之一,作為女人特別擅長買賣女人,古老傳統。
—養瘦馬,有看李連杰「投命狀」的話應有印象。明清時期,於窮苦人家中買入清秀女童,加以訓練,授以琴棋書畫、奇技淫巧,養大後賣給大戶作妾,或作婢女,或作名妓,以圖暴利。其中又以揚州最為興盛有名,是為「揚州瘦馬」。又一傳統,聽說現在還有,不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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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場 慘劇

  舞台外開始奏起輕快卻又隱含著不穩的笙聲,華美的裝潢便出現在觀眾眼前。在音樂裡,一群稚嫩卻打扮豔麗的年輕女孩從舞台左右進入,跳著優美而動作複雜精妙的舞蹈,便在舞台上各自走位旋轉,進進出出,可謂眼花繚亂。

  牙婆不知何時也站在台下,就在觀眾附近,看著台上的舞者們悠然開口。

  牙婆:「卻說瘦馬還分三六九等...下等者,習女紅、雜役、油炸蒸酥,究竟亦不過家僕之流而已。」

  同時間,台上眾舞者便一起拋出一面巨型布匹,讓它如同有生命般飛舞飄動,再加以狀似紡織刺繡的動作配舞,頗見含義。那面布再次一拋,眾舞者便跳出舞台,而走入另一群舞姬——這一群女子看上去打扮更為奪目、五顏六色,而數目比剛才少了些。

  牙婆:「次等者,則習些須詩歌、彈曲,四書五經,且又貌美,方可作合格姬妾。」

  這群個個有著水蛇腰的小旦,都捧著柳琴,下半身踏著迷離的腳步,上半身以纖纖玉手撥弄著絲弦,上下身配合得天衣無縫。

  牙婆:「上等者...嘻嘻,國色天香、風華絕代,不在話下;再授以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奇技淫巧,無一不能,無所不通...如此驚世尤物,可不只值千兩啊!」

  於是舞姬眾突然聚集,隨後又如花卉般盛開發散,一位花旦便現於眼前,其妝容、身姿、體態,舉手投足,皆令人驚嘆不已,如有幸欣賞到稀世寶玉一般。花旦便開始以美妙的歌聲,搶奪去音樂的主導權。

  漱玉:「含辛茹苦轉眼六載,論嫁之齡翹足而待!可憐張玉無父無母,三書六禮無可言訴!」

  在哀怨卻又令人沈醉的歌聲中,漱玉在眾舞姬的圍繞裡彈唱,彩袖一甩如蝶舞,四周一切皆失色。

  牙婆:「好...好...!當初璞玉已婷婷玉立,如今可是傾世美玉了...你可不能再叫張玉這名字了,既然你擅歌,聲音好聽,就叫漱玉吧。」

  漸漸地,漱玉以外的小旦們愈跳愈激烈,竟直接掉落到舞台下,一個接一個失去身影。最終卻是留下漱玉一人,音樂亦漸平靜,牙婆又重新走上舞台。

  牙婆:「太棒了...幸好老朽我眼光特別好,能找到如此寶貝啊!」

  漱玉:「多謝誇讚...牙婆,奴家的事先不談,姐姐們到底是如何情況?」

  牙婆:「誰跟你是姐姐,就跟你說那些不是你姐姐!哎...也不怎樣,沒被人看上的,我們也沒可能白養啊,大概賣到秦樓楚館去了吧。也別多想,要是有幸被公子哥兒看上,搞不好還能有好結果啊...呵呵。」

  漱玉:「是這樣嗎...總覺得很對不起她們...」

  牙婆:「老朽可不會。傻女孩,你不該覺得對不起,你該覺得幸運啊。你甚麼都曉,就是不曉煮飯,嘻嘻!但也不打緊,老朽經已幫你安排個好人家賣...咳、嫁去,煮飯的事倒不用你煩了,豈不美哉!」

  漱玉:「不用煮飯...那麼...奴家要做甚麼?」

  牙婆:「還能做甚麼?生兒育女、三從四德,當個賢妻良母啊。」

  漱玉:「果然如此嗎...雖則奴家還是喜愛讀書寫字、唱歌彈曲...」

  牙婆:「你嫁過去以後也可以如此做啊。」

  漱玉:「是呢...賢妻良母...我應該感到高興嗎?」

  牙婆:「這不理所當然!要是老朽年輕時長得白滑漂亮一點,如今還用在做這工作?你以為我很想做嗎!」

  漱玉:「很抱歉...奴家明白了。確實,對女子來說這也說得是幸福至極了吧。」

  牙婆:「可不是嗎,這對象,老朽告訴你,可是山東富豪,有財有勢,你可別再多想了!哎,他來了,快準備!」

  突然傳來一片雄壯熱鬧的管聲,一隊人馬粉墨登場,排成一列,有人大叫一聲「王老爺到!」便走出一位長鬚男子。

  王老爺:「腰纏萬貫三世官,帶金佩紫老來歡。聞說瘦馬捧心顰,今見可比希世珍!」

  漱玉:「久聞王老爺大名,漱玉向王老爺請安。」

  王老爺:「喔,好,好!牙婆,不用再看了,就是她了!這位漱玉的話,正正符合我們王家的地位!」

  老爺以驚人的音量大笑著,並擺了擺手,示意手下把錢交予牙婆。牙婆一看,可是見錢眼開。

  漱玉:「牙婆,奴家要走了。」

  牙婆:「哎,是啦。」

  漱玉:「雖然你不過把奴家當成商品罷了,但你還是養大了奴家,你的恩情奴家一生不忘。」

  牙婆:「知道了知道了,老朽不需要感謝,老朽要的東西已經收到啦。」

  漱玉:「保重了,漱玉就此離去。」

  牙婆:「快滾吧!」

  漱玉便進入王家隊伍之中,離開舞台。至於牙婆,倒是頭也不回,推著那一小車的白銀,哼著小曲走進黑暗之中。

  沒多久,一群身手靈活的小武生,翻著觔斗、又跳又滾地閃進舞台,並搬運著各種紅色喜慶物品,才一眨眼場上便完成了一個傳統婚宴場所,嗩吶亦理所當然地鳴叫著。

  穿著一身紅嫁衣的漱玉、王老爺、一眾王家人士便登場。但各就位後,發現只有漱玉站在中間,其他人也不過站在外圍呆等,喜慶的嗩吶聲逐漸偏離音調。

  漱玉: 「請問...現在是等吉時嗎?」

  王老爺:「別說話...嗯,等一下,應該快到...哎!你到哪去了!」

  未幾,一名稚嫩小童撞開人群而入,他看上去比漱玉還要年輕幾歲。

  王少爺:「我去獵兔了啊...對喔,今日要成親來著?你們不說我都忘了!」

  那位少年便無視眾人驚慌的面貌,逕自走到漱玉眼前,隨手揭開她的面紗。

  王老爺:「哎啊,不可不可!兒,這不合禮法啊!」

  王少爺:「爹,隨便吧。啊,姐姐你算是貌美如花!也好,我可不想每天對著個醜女呢。哎,快快解決吧!」

  漱玉: 「少爺好...且慢,奴、奴家成親的對象是...王少爺嗎?」

  王少爺:「好像是耶。哎,反正肯定是我爹安排的吧,我是沒多少興趣啦。」

  王老爺:「又說這種話!真是的...嗯,我兒雖然還差個幾年才算成年,但早早安排總是好的。漱玉啊,你就多多照顧一下他吧。」

  漱玉: 「喔...好的...」

  王老爺:「別再說話了!快快繼續吧!來人,速速替少爺更衣!」

  場上便又再度響起熱鬧的銅鑼嗩吶,甚至吵鬧到令人煩躁的地步。觀眾只看見角色一個接一個離開,場景亦變得昏暗起來,只剩下燭光幽燈在照亮著兩人。

  王少爺:「這是解決了吧?你算是我侍妾了?」

  漱玉: 「呃...少爺,不是的,按禮法還有好幾個禮儀——」

  王少爺:「隨便、隨便吧!聽上去就煩...是那個吧?洞房之類的?不知道甚麼意思呢,本少爺實在是興趣不多。」

  漱玉: 「好、好的...」

  王少爺:「姐姐你好無聊喔~哎,我出去捉蟋蟀玩玩,你留下看門吧!」

  漱玉: 「咦?如此深夜...恐怕不太安全——」

  王少爺:「煩死了!我爹居然又給我找了個娘回來啊!你最好別跟過來!」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舞台,留下漱玉一人坐在紅到發紫的床上,提起嗓子一歌。

  漱玉:「心生僥倖望成親,怎料傒倖苦命人。夏暑久待到冬霜,豈知是稚料童養!」

  她便脫下嫁衣,開始打掃起床鋪,舞台再度變得漆黑。

  一段短暫的寂靜後,傳出清脆的琴聲,舞台上能見漱玉正在彈古琴,四周是假山流水樹木花草,天上飄著細雪。

  漱玉:「又過數載,漱玉無人愛,可惜別處無以待,唯有獨留空房惹塵埃!」

  一段彈唱後,一位丫鬟登場。

  丫鬟:「夫人~你怎麼又跑到庭園去,很冷啊!」

  漱玉:「啊,抱歉...待在裡面也沒事做,哈哈。」

  丫鬟:「不打緊,夫人。少爺很快就成年了,到時候對男女之事自有興趣。趕快生個孩子,夫人可有得忙了,你還會懷念現在這清閒日子呢。」

  漱玉:「是嗎...我倒覺得這日子很好啊...還是讀書彈曲有意思...啊,你別說出去啊!」

  丫鬟:「奴婢明白!奴婢當然知道...來,夫人看看這個?」

  那丫鬟便拿出一本書。

  丫鬟:「登登!」

  漱玉:「啊!是《拍案驚奇》!你真的幫我找到啦!」

  丫鬟:「費了奴婢不少功夫啊~憑著我們王家的人脈,派人親自到尚友堂書坊才——啊你已經在看啦。」

  漱玉:「啊抱歉!我等不及了!因為我聽聞這本書是受了馮夢龍三言的啟發才得以寫成,所以相當令人期待...」

  丫鬟:「嗯...聽不懂...夫人果然對詩詞歌賦很在行啊~」

  漱玉:「沒點風雅解悶還是不行的呢...」

  丫鬟:「也是呢,夫人似乎在偷偷寫小說吧?」

  漱玉:「嚇...你、你怎麼知道的...」

  丫鬟:「你根本沒藏啊...所以說,夫人想當詞人?通俗小說家?文人?如何稱呼奴婢也不太清楚呢。」

  漱玉:「嗯...可惜...我又不能隨便出門,寫了也不能怎樣...還是別想太多吧。」

  丫鬟:「那我幫你拿出去賣如何?」

  漱玉:「咦!你、你意思是?」

  丫鬟:「其實我們順便有跟尚友堂書坊說,這邊有個臥虎藏龍般的文人呢。啊,奴婢還偷了你一本書過去給他們看喔。」

  漱玉:「原來是你啊!」

  丫鬟:「然後呢,他們看似挺有興趣。怎樣?要試試看嗎?」

  漱玉:「呃...此事...真的妥當?」

  丫鬟:「當然要在暗地裡進行啦~夫人肯定得想個別的名字了,筆名之類?嗯,夫人比奴婢更懂吧!總而言之,奴婢是很支持夫人的喔!雖然夫人失落的樣子也美若天仙,但奴婢果然想看你笑呢。」

  漱玉:「謝、謝謝你!這個恩情...」

  丫鬟:「幫奴婢在老爺少爺面前多說點好說話...來點獎賞...就行啦...哈哈!」

  (雞叫聲)

  丫鬟:「嗯?怎麼這種時間叫...啊夫人你稍等,我去去就回來,細節往後再探討喔!」

  漱玉:「去吧去吧!」

  那丫鬟便向著聲音來源走去,漱玉則留下繼續看書,直到一陣子後,一陣吵鬧聲接著傳來。

  漱玉:「男人的聲音...?何人此時前來王宅?」

  漱玉起身一看,丫鬟回來時還跟著一個士兵,兩人同時抓著一隻雞,各不相讓。

  丫鬟:「你快放手!夫人!這個是偷雞賊!」

  士兵:「不是的!俺只是太餓了!你才放手!」

  漱玉:「且慢,大家都冷靜!官兵大人,你是哪裡來的兵?」

  士兵:「俺可是孔有德孔將軍旗下的!俺們還得趕去前線殺韃子啊!聽到了吧!」

  丫鬟:「夫人別聽他的!這群傢伙向來就橫行霸道、無法無天的,這些遼東人可是信不過的!」

  士兵:「開甚麼玩笑!你敢對俺們遼東人有意見?」

  兩人吵得愈來愈大聲,他們手中的雞也愈叫愈大聲。

  漱玉:「我明白了。官兵大人,我們理解你們行軍辛苦,但即便如此,偷竊之事仍然不合大明律。若你們真的十分需要糧食,何不正式向我們王家求助?我可以幫你叫王老爺——」

  士兵:「你這女人在戲弄俺嗎!你們山東人怎麼可能幫俺!」

  漱玉:「咦?不是——」

  丫鬟:「沒錯!山東人的雞就是山東人的!不會給你,快滾!不然我可以叫侍衛了!」

  於是那丫鬟便跑到一邊,回來拿著一根木棍,用力敲打著士兵。

  丫鬟:「快滾出王家!」

  漱玉:「小、小心一點...」

  士兵:「可怒也!」

  丫鬟:「啊——!」

  士兵拔劍斬殺了丫鬟。

  漱玉:「啊——!你、你怎可如此!」

  士兵:「呼...呼...敢違抗官兵...就該如此。」

  丫鬟倒在地上,再無動靜。同時間,王家眾人,還有無數其他士兵,也都聞聲走進舞台,無不驚愕。

  王老爺:「我、我家的丫鬟——!豈有此理,發生何事!?」

  漱玉:「老、老爺,這官兵要搶我們的家畜...還、還砍了...」

  士兵:「這、這是你們王家無禮的結果!」

  王少爺:「你這混蛋!區區小兵,以為是在和誰說話!爹,這事可不能草草了事,一定得追究下去!」

  王老爺:「當然,就是官兵,殺人也得填命,何況這是王家的人!」

  士兵:「媽、媽的!你們敢!」

  王少爺:「當然敢!你等著,我們可識得不少大官,現在就去!」

  士兵:「去你的,兄弟們!這都踩到頭上來了!」

  士兵:「媽的!再下去飯都沒得吃了,管他的了!」

  士兵:「自己的小命最重要!兄弟們,俺們就把王家抄了!」

  王老爺:「啊?你、你們想做甚麼,啊啊!」

  爭吵達到最高點,那群士兵便全部拔刀拔劍,開始屠殺王家的人,還有不少衝進大宅內,開始燒殺搶掠。

  王少爺:「這些兵瘋了!漱、漱玉,快保護我!」

  漱玉:「哎?啊、你們在做甚麼!你們還有人性嗎!?」

  士兵:「這...女的,殺不殺?」

  士兵:「先殺男的。」

  王少爺:「吓!?別、別過來——啊!」

  躲到漱玉身後的少爺便被抓出來,斬首。在旁邊的王老爺,也被一劍刺穿腹部,卻竟被他強行抓住。

  王老爺:「呃...玉...你就...快逃吧...」

  漱玉:「老、老爺!」

  王老爺:「對不起...讓你嫁進來王家...也沒享多少清福...王家今日要完了...你快逃吧,女子要保住性命...」

  漱玉:「遵命!老爺,多謝你的照顧!」

  士兵:「喂!別逃!快追!王家的一個都別放過!」

  於是,漱玉離開滿地屍體鮮血的庭園,逃向舞台之外。觀眾眼前便只剩下雄雄燃燒的王家大屋,以及震天的慘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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