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經營指南: 第二十節 不允升天
第一章 不死殉教者
第二十節 不允升天
耶和華啊,現在求你取我的命吧!因為我死了比活著還好。
——《約拿書》 4:3
我們停下了,一切都停下了。
震耳的風琴、閃爍的火光、刺骨的寒魂,停下了。彷彿某位神明按動了暫停鍵。
不光是動作,還包括我們凌亂的思考——眼前正發生的這一幕,意味著甚麼?誰也回答不了。
但至少可以肯定,事到如今我總算初次聽到他的聲音。不是慘叫、不是慟哭、不是怒吼——而是他本來的聲音,沙啞而低沉。那是經歷過不凡人生才會擁有的厚實男聲,我當下不知為何產生這種印象。
韶光:「...離...開...」
我不知道他對誰說話,更不知道為何我聽得懂他的話;只知道那柄本來應該刺穿皎月的鋼斧,被他用身體擋了下來,左助骨斷了兩根。
他輕輕抓起被嚇到呆若木雞的皎月,顫顫抖抖地放到我身邊。
而我的眼睛進了點煙灰,模糊的視野裡看見了幻覺——我看到一位白髮銀鬚、鶴骨雞膚的老人,身邊圍繞著和挪得族很像的小孩子,歡快地笑著——當然,這種視角沒有持續多久。我睜大雙眼,又再看見擘裂依舊的亡者,圍繞著滿地的白骨與亡魂。
畢竟,韶光已逝。
韶光:「...讓...我...走...」
就像交代完遺言般,大盾戰士拔出了巨斧,神父低吟著轉身。詭異的是,在場所有人的動作都不約而同地停下,就像知道將會發生甚麼。
神父慢慢爬到基督像跟前,放下權杖,雙手合十,之後——
三位戰士同時來到他身後,以各自的兵器將他刺穿。
韶光:「=x-large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再度仰天長嘯,但聽起來卻沒了之前的瘋狂和怒火,反倒充滿著痛苦和悲傷,像一名向神竭力禱告的落難者——而他確實是。
三名戰士就這樣開始了不間斷的刑戮,他們敲打、刺穿、劈砍著神父的身體,後者卻未有任何反抗,只是一邊慘叫一邊祈禱,在基督跟前叩首。
猶如一場儀式。
露西亞:「...如此看來,他心裡已下了決定。」
聖女拖著火舌從濃霧中走出來,遮眼的黑布底下流出血淚。
露西亞:「當取回口中的言語,心裡那從未偏移的正直將被發明,手中滿盈的罪孽叫他再也無法承擔...嗎。三千年了,耶和華啊,你為何苦待僕人?」
...啊?
一臉平靜地說甚麼啊?
難陀:「盤水加劍...嘖,意外地軟弱的傢伙啊。」
另一方向,盤絲和難陀亦靜靜地推開阻礙走到我跟前,各帶些許傷痕。
難陀:「因為神不允許他自我了斷,才假手於人...嗎。哼,簡直浪費老子時間。」
喂喂...你們一個個開始說甚麼啊。
都靈:「真的很抱歉...看來令你白費心機了呢。結果還是變成這樣啊...早知道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哈。」
盧德:「啊...?」
皎月:「為甚麼...」
喂喂喂。
不要光是在看啊,你們。
但大家只是默默地站著。看著那具骨頭漸漸被敲碎,聽著他的叫喊,感受著地面的震動——一言不發,就如參加著——
一場葬禮。
一場進行中的葬禮,進行了三千年的葬禮。
於是我想起了那本日記上的血字:「不管是誰,若你讀到這本日記,請殺了我。」我又想起當時都靈私下對我說的話:「最終若是別無他法,就乾脆給他解脫吧。」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他們都雙手合十,神色凝重地開始唸經。啊?甚麼情況?
就這樣了嗎?
我來是幹甚麼的?
(對啊,到底在幹甚麼呢?)
沒人覺得有問題嗎?
(畢竟他們都和你不一樣吧。)
難道只有我覺得不爽嗎?
(那你要怎樣做呢?)
我要一意孤行。畢竟我是——
(沒錯,因為你是——)
魔王啊。
(魔王啊。用那方法吧,我會幫忙喔。)
和奇怪的幻聽對話過後,我深吸一口氣——
盧德:「都給我聽清楚!我要嘗試『最後手段』!」
聽到我沙啞的叫聲,每個人都如夢初醒。抱歉啦,我可不承認這就完結了,總覺得不爽。
即使要完,也得完在我手裡!
盧德:「管他是怎麼想的,既然他要自作主張那我也來自作主張!要祈禱以後祈個夠,現在都給我上——!!」
眾 :「...了解!」
回想起來,這時我其實有點鬼迷心竅了,連角色印象都變了啊。總覺得那個詭異的幻聽好像影響了我啊...不過發覺得太遲了,要說為甚麼——因為我整個人都已經飛出去了。
三名行刑人注意到動靜,轉身準備對付妨礙葬禮的好事者,與飛撲過去的聖女、蛛妖和龍王各自纏鬥在一起。我則踏在都靈製造的光壁上,從空中接近縮成一團的神父。
如理所當然般,他伸出手,試圖打落我這個阻止他去死的大反派——卻沒注意到皎月從後方投擲過來的長槍,反倒是他的手被撞開,露出了空隙。而我則接近他的頭部,做好準備。
話又說回來,所謂的「最後手段」只是說好聽,正確說法是「豪賭」——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嘗試。只是抱著「至少比站著不幹要好那麼一丁點」的心態去試試看——
然而。
下次果然應該多考慮風險問題。
臨近神父的頭顱,我伸出手,準備結束這一切——
他卻一口咬住我。
嘎。
憑氣勢做事果然不是甚麼好主意。
(動作快點)
那之後我的意識就有點迷糊了,隱約聽見有人大叫我的名字、爆炸般的聲音,以及——我設置好的魔法發動的聲響。
(不要猶疑)
我又想起了,那時被盤絲緊緊抓住的我,在她體內放入魔法陣將其爆破後,所產生的莫名「連接感」。回想起來,明明不算很熟識,但我和她之間偶然會有種心靈相通的感覺。
(無需害怕)
建立在如此細微線索上的這個手段...也許真的會是徒勞無功,但是——
(我會幫你)
神父啊。
真的那麼想死的話,就由我來動手;但如果你還有一點不甘,就給我回來吧。
我啊,想和你聊聊天呢。
於是,神父的頭顱整個爆開,一顆巨大的無花果樹轟然雷動地誕生,其枝葉根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佔據了教堂每個角落。
後來我才知道,這顆樹在教堂倒塌前把所有人推了出去,其根部還把烈焰、屍骨和亡魂都包了起來。
但這都是後話了,現在的我只能看著視野漸漸變黑,感覺被誰給接住,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好像還聽到:
=medium彌撒禮成。
然後我就「關機」了。
這麼說來似乎很久沒昏倒囉——
拜託這次說清楚一點啊。
「啊,你總算來啦。人家等了好久喔。」
「那麼,雖然很抱歉,但這邊的情況仍然很不妙啊~所以你還是先聽聽我的錄音吧。」
怎樣都好啦。話說你到底是甚麼人啊?
「啊?甚麼!?那堆臭婊子——!!」
!?
「啊...錄進去了!?嗯...咳咳,你甚麼都沒聽見。」
…
「話說你最近很努力不是嗎?很棒喔!我想歷屆做得最好的應該是你了...啊,不可以因為我稱讚你就沾沾自喜喔!請你繼續堅守魔王的義務!」
魔王的義務到底是甚麼啊...從來沒人跟我提過啊喂!
「所以說呢...就當是大前輩我的獎勵,關於那位老先生的情況就由我來處理吧。讓他作個好夢應該就可以了吧,嗯,大概。」
老先生...是指神父嗎?別亂來啊!
「但最終結果如何還是看造化啦。你的世界會變成怎樣,還是由你自己決定的。」
突然說出認真的話呢。
「是你的話我很放心喔,畢竟連那隻蜘蛛都挺喜歡你的不是嗎?那些傢伙本應超級麻煩才是...哎,總之先回到重點吧。」
剛才的還不是重點嗎!你是不是該重新學習講話?
「新魔王啊,繼續你的路途吧。你必須拯救更多的迷途者,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
「———————」
不然的話怎樣啊?
不要還沒說到重點就斷線啊啊啊——
盧德:「嗯...」
然後我又回來了。
意識慢慢與身體重新連線,但在眼睛能睜開之前,最先回復功能的感官果然是——痛覺,全身上下都有過度運動後的酸痛。
盧德:「啊嗚!」
不好!好像發出了超奇怪的叫聲。堂堂魔王居然叫得如此媚嫵是怎樣啊...而且我怎麼流了這麼多口水?這畫面會被那些傢伙笑一年吧...我的威嚴不再...但張眼所見的景象卻非如此。
——而是三面緊張的臉龐。
難陀:「喔!盧德,知道自己是誰嗎!?」
皎月:「喂!他睜眼了!」
盤絲:「...」
啊。
好吧,至少不是「你昏迷了十年」的展開。
我還在這裡。
盧德:「呼...我沒事,我還是我。嘿...痛!?」
皎月:「不准動!給我在地上躺平!」
想坐起來的我被他們同時壓住,不得不說這三個傢伙的力氣簡直如工業機器一般。於是我只好盡力把自己的頭向下挪,發現——
我的肚子上有個超大的縫線傷口,上面還佈滿鮮血。
人體就是這麼神奇,看不到還好,一旦看到了,刺痛就會開始從肚子傳導到身體各處...嗯?也沒有很痛啊?這種傷勢一般會讓人痛到想死才對啊,正當這麼思索之時——
都靈:「嗨。不要亂動為好喔。」
滿身鮮血的少年進入我的視野,由於他總是在笑,導致看起來像個變態殺人魔。
都靈:「你的腸子之類我都幫你塞回去了,但實在抱歉,憑我那半桶水的法術頂多只能治好內部,所以外面是這位蜘蛛小姐幫你縫起來的。不用擔心,根據我自己的經驗,這種小傷很快就沒事了,哈哈。」
難怪這縫線亂七八糟啊...雖然之前就知道他們兩個有治療法術之類的能力,但這怎麼看都不是小傷吧,而且這裡還沒有醫保啊,要是治不好誰負責啊?唉。
我看了看盤絲,她正把雙眼睜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來盯著我,雖然以客觀角度來看這簡直是精神污染,但我猜測這個就是她「緊張」的表情吧。
都靈:「啊順帶一提你肚子上的不是血,是酒喔。用來消毒的——本來應該會超痛的啦,但蜘蛛小姐替你上了麻醉,所以應該還好吧?」
喔...難怪我的身體使上不力。算了,這種胡來的外科手術居然還能讓人活下來也是萬幸了,就不想太多啦...話說這次得替盤絲準備禮物了啊,蜘蛛會喜歡甚麼啊。
都靈:「本來如果讓露西亞大姐來做的話,大概可以讓你完美復原吧,但抱歉啦,她在忙。」
盧德:「沒關係,能全身而退就很感謝了...嗯...盤絲,請扶我一下。」
盤絲把我像小貓般抓起,這完全不是扶啊。
稍微看看周圍的狀況,完全可以用「災後現場」來形容——尚未徹底熄滅的餘火、如被風暴吹斷的殘破枯木、散落一地的教堂建築碎屑——唯一不同的是,一般災場倒不會馬上就有一地白骨啦。
抬頭一看能看見那巨大的無花果樹——實際上它已經高到撞上挪得之地的洞頂了,從這裡看簡直就是一座憑空升起的摩天大樓,族民們從遠處看見大概會嚇傻吧。到底我是如何召喚出這種東西呢...現在我可不想動腦筋去思考,重要的是——
任務結果呢?
附近,那副巨大的骨架正倒臥在巨樹前,聖女正跪地祈禱,神秘的光茫以她為中心四射。走近一看,神父的頭骨已經長回來了,身體各處的損傷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中。
皎月:「這就是...奇蹟...」
目睹這一幕的皎月竟立刻五體投地,看來即使是他也還是有點信仰心嗎。話又說回來,無信仰的我這刻竟也想求神拜佛了——
請讓他醒來吧。
最終發生了一件事——那株巨大的無花果樹,突然落下了如雪般多的葉,那些葉片在半空中幻化為純白色的氣體。那氣和剛才襲擊我們的怨魂很相似,不同的是它們發著亮光,發出一些難以形容的悅耳聲音,不一會就全部飄落到山谷下了。
那之後,挪得之地裡所有的骨頭魔獸都同時高叫,那聲音就如號角被吹響,在山川之間層層迴盪。我的魔物們也彷彿響應著,一時間山谷中充斥著啼叫、哮吼、蹄聲、拍翼,像興奮地慶祝著甚麼。
然後嘛...我只看見露西亞和都靈都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我不是信徒所以不太清楚是在吃驚甚麼啦。唯一知道的是,那號角的殘響散去後,我們聽見了他虛弱而沙啞的聲線。
韶光: 「啊...」
他,看來還不被允許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