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餌後的第四天晚上,我們舉行業主的例行聚會。

這一次的主題是野外營火晚會,在置業公園進行,氣氛比幾個星期前的新年派對好得多。

事實上,如果肥煦當日沒有趁阿俊點燃巨型穿雲箭時,用拳頭試他的腹肌;如果阿俊的腹肌她媽的紮實一點,沒有痛得鬆手;如果那綑煙花沒有湊巧射中檯布;如果檯布沒有他媽的燒起來;如果聚會食物沒有被燒光.......

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我們的新年聚會確實非常圓滿。

可惜沒如果。



有見及此,肥煦和阿俊這次安份守己,十分識趣地遠離篝火。他們此際就坐在搖搖板的兩邊,一高一低,搖搖板「吱吱」作響,彷彿快要壓垮。

吱-吱。

阿玲鄙夷地瞪這兩個白痴一眼,裝個鬼臉,然後轉身大步跑到我們這邊告狀。

我坐在地毯上,揉一揉阿玲的腦袋,環視四周高談闊論的鄰居,滿意一笑,然後舉起盛滿紅酒的高腳杯,淺淺呷一口。熊熊火焰的映照下,眾人的影子拉長,和暖微甜的酒液在酒杯搖晃,閃爍著神秘的色彩。

我的目光從圍在篝火邊,進行神秘宗教儀式的善姐幾人移開,瞥向Rachel。



Rachel坐在湯叔身旁,看他和司徒老師的驚世搏弈。在湯叔耐心講解下,Rachel不時恍然大悟的驚嘆聲,額頭上的陽具也翹得高高的。不過,雖然司徒太太服用過ALS藥,暫時行動自如,司徒老師仍然難掩臉上的憂愁,心不在焉。

「司徒,我地今晚休局喇,再捉落去你好快會輸,我贏得唔光采。」湯叔顯得意興闌珊。

「第十次,仲未分出勝負。」司徒老師歉然應道。

湯叔雖然不修邊幅,卻是這個島上最使我折服的男人。

或者因為早前聚會被湯叔厲聲指責過,Ruby不敢明目張膽欺負Rachel,抱住她那個過季的Chanel手袋坐在遠處的鐵櫈上,享受她的新玩具。



新玩具,腳膠宅男Neet。

當日被明明背叛過的Neet此時卻像狗一般跪在地上,抬住Ruby雙腳舔來舔去,從塗滿指甲油的腳趾到小腿都閃亮亮的。人類總是善忘的,宅男都不例外,一邊嚷著哪個偶像團體女星是雞是公廁,一邊除褲猛擼,貫徹口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的作風。

吊詭的是,坐在旁邊的另一對也在舔腳。不過角色倒是調換,捲起褲管的何全讓嬌姐舔他的腳趾。

「青春係女人最大嘅本錢。我收信用值俾人服務。你又係收信用值,但你去服務人。分別嘛,就係青春囉。」終於承認自己是性工作者的Ruby如是說。

嬌姐沒有反駁,敬業樂業地舔著,發出津津有味的雪雪聲。

話說回來,怎麼在眾目睽睽的環境下舔腳呢?跟在巴士地鐵搞「露出」一樣,這是因為滿得溢出來的表演慾,即是人性。

這時,陸天音替工程黃倒了杯酒,坐過來問道:「Sam哥,你身體有無好啲?」

「嗯,係晏晝有時會有少少頭痛,但好似無咩幻覺出現喇。」



「咁就好啦。」

「天音,你聽佢嗡啦。佢夜晚有時鬼煞咁嘈,我遲早一腳踢佢落床,哼。」單心柔奪去我手上的酒杯,瞪我一眼,續道:「你仲飲?」

「你地.......已經一齊瞓.........?」陸天音驚訝道,臉頰泛起一抹緋紅,大眼睛來回打量我們。

「我地咩都無做過。」單心柔與我互望,暗有默契般猛搖頭。

「我信你地啊!嘻嘻。」陸天音的笑聲之大,使不遠處跟方甲等人寒喧的石原姊妹也投以異樣的目光,氣氛尷尬極了。

正在我和單心柔準備開腔打圓場之際,業主們的信用機卻倏地震動起來!

嗡-嗡。



嗡-嗡。

嗡-嗡。

嗡-嗡。

事隔兩個多月的置業活動終於要來了。

「置業活動 二人三足。

人生是一場賽跑。置業是跟信任的人一起賽跑。終點到底在哪呢?在供滿房子的那一刻嗎?還是生命終結的那一剎呢? 一個家需要大家共同努力,步伐一致。供一間600萬的樓,一個人拼命工作,另一個只顧偷懶,關係早晚會產生裂縫。儘管你跑得快,但身邊的人跟不上,肯定到不了終點。
這時候,你又會怎麼辦呢?嘿嘿。

同步,十分重要啊!



為了讓置業島的居民身心健康,地產公司將在本星期六舉行一項有益身心的全民活動,詳情將在明日透過信用機公佈。各位現在有兩件事可以做:

1.)必須找一個隊員,兩人一組。基於目前人數為單數,本公司批准一位居民自行作賽。

2.)鍛練體能 


祝各居民生活愉快 」


讀完信用機的信息後,公園內的眾人不禁同時屏息,噤若寒蟬,氣氛一時間被未知的恐懼籠罩,凝重無比。篝火的乾柴被凜冽寒風吹得「啪啦」作響,同時沿我們的衣服而進,竄進毛孔,繼而滲進血液之中。

這股突如其來的寒意彷彿在提示我們,這個寒冬遠遠未到完結的時候。

啪啦,啪啦。

此時,我感覺到單心柔的身體微微顫抖。兩眉一斜,我搭在地毯的手不著痕跡地往右挪一吋,勾住她的尾指。她一愣,尾指勾緊,然後肩貼肩的靠過來,彼此不發一言的凝視眼前的篝火。



勾緊了,就不鬆開。

與靜婷勾尾指的回憶使我腦袋一痛,我決定撇開這些不想,把思緒重投在下一個命名為「二人三足」的置業活動中。

二人三足嗎? 

依稀記得小學在運動會好像玩過,但當時拍擋是誰就不怎記得,總之我最後沒有贏就是了。

二人三足是一種大人小孩都聽過,甚至玩過的競技遊戲。兩個人將自己的其中一隻腳綁在一起,搭住膊頭前進。這個競技遊戲跟單人賽跑不同,只有一個人跑得快沒有用,只會他媽的絆倒,栽在地上吃泥巴。

致勝關鍵看上去很簡單,兩人同步,節奏一致。

但,愈簡單的事,做起來就愈困難。

不然嘛,現今社會的離婚率又怎會像火箭升空一般誇張呢?

這一夜,我們在場的眾人在凝重的氛圍中,相討「二人三足」的安排。或者說,一無所知的我們只能按照公司組隊,僅此而已。

兩人一組,其實不難。

以下是我們經過考慮後的組合。


第一組-成柏宇 單心柔

第二組-關成煦 陸天音

第三組-湯叔 Rachel 

第四組-Ruby 宅男Neet 

第五組-嬌姐 何全

第六組-石原優子 石原美子 

第七組-司徒老師 司徒太太 

第八組-方甲 麗欣 

第九組-工程黃 黃太太 

第十組-莫志豪 朱凱怡 

第十一組-鄭醫生 程海威

第十二組-洪大軍 楊心善 

第十三組-阿俊 阿玲


計上被我們排擠,不敢露面的逆子阿賢,總共是十四組。

每一組都有一個業主配一個家屬,確保每組都有信用機在身上,作不時之需。另一方面,其實這大部份組合都沒有懸念,不是親人或情侶關係,就是宗教狂熱者。啊,還有嫖客與妓女好了。

以我和肥煦的體能,兩人一隊的確更有保障。可是,單心柔的體力還好,行路都會左腳絆右腳的陸天音則不敢恭維了。所以,我和肥煦決定分別組隊。

當然,我沒有當場說的是,我不信任部份業主。

我們是鄰居,但說到底更是以命相搏的競爭對手。不管目的是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業主」,抑或活下去,必要時就會撕破臉皮,不擇手段吧。

不擇手段,自然離不開傷害他人,包括讓雙手沾滿鮮血的戮殺。

「我老婆同囡呀!我同老婆一組,阿玲就落單........成仔,點算!」工程黃在分組時焦急如焚,找我求救。


「我有信用值.......」他抓頭呢喃。

「信用值有用嗎?有信用值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你買通馬克白同藝術家啊?」我自然想到唯一的辦法。

「咁你講喇,點做先得!」

我指一指獨自在旁喝酒的阿俊,他大概想起被自己槍殺的女朋友阿妮吧。

「佢?佢係爛仔。」工程黃拉一拉他的名牌恤衫衣領,瞄阿俊捲袖下的龍紋身,壓下聲線道。

「無錯,佢係古惑仔,但著呢件貴價西裝之前,你都係大家口中嘅『老粗』。阿玲同佢一組吧。再唔係,你就將阿玲或者你老婆推俾嗰個害死自己老母嘅仆街仔囉。」

阿俊聽到我們的對話,緩緩走過來,朝工程黃冷笑一聲,豎起一隻手指。

「一百萬*,我就幫你。」他凝視工程黃。

工程黃猶豫一秒,然後咬住牙關點頭。

「屌你老母,諗諗諗。自己個女都要諗,唔打你唔撚鬆化。」阿俊冷喝,一巴掌就搧得工程黃七暈八素。

阿俊的舉動別說當事人始料不及,連我和兩眼發光的肥煦也不禁獃住。題外話,我隱約聽到肥煦道甚麼原來他的武器不是腹肌,然後擺出一副「急不及待要玩玩了」的模樣。

「收返埋你啲臭錢。出嚟行,唔係吓吓講錢。我用我對手保證,你個女唔會有事。信任好撚重要,真係.......好撚重要......」

阿俊苦澀一笑,沒有理會我們臉上的表情,轉身邁步離去公園。

他隻身而行,右手虛著那道無形的身影,在這片火光的襯托下,好似俊一點了。

暫時解決組隊安排的鄰居相繼離開公園,剩下我和單心柔四人,湯叔和Rachel。湯叔說有事指定找我幫忙,所以我讓他們和Rachel先行回去。

我倒了兩杯酒,一杯自己,一杯遞給湯叔,兩人坐在冷冰冰的鐵櫈上。或者因為湯叔煞有介事的樣子使我渾身不自在,我點起煙,禮貌地遞一枝給湯叔。

湯叔吸了一口,被煙嗆得猛烈咳嗽。可是,他那熟練的手勢,顯然是老煙槍吧。

「好耐無食囉。我以前食古巴。」

「古巴煙咩味?」

「古巴雪茄。佢地去咗之後就無掂過,佢地唔鍾意。後生仔,你都戒咗佢啦,嘿。」湯叔雙眼瞇成一條線,懷緬地看著升起的煙霧,彷彿在霧中看透世事似的。

「我以前女朋友都係。」

「喺外面?」

「走咗。」

湯叔一詫,歉然一笑,然後沙啞地哼著:「同是天涯淪落人~」

我聳聳肩:「係喇,搵我咩事?」


湯叔沉吟半晌,若有所思地說出一句讓我被煙直接嗆死的話。
「我就快死,下個活動。」他如是說,平靜而肯定。

「你幾時做埋預言家?」我以為他只在說笑,打趣道。

「我呢對腳啊,走唔得幾遠喇,哈哈。可能以前瞓街太多濕氣,風濕痛。自從同Rachel呢個後生囡一齊住之後啊,我每日都諗起佢地.......唔,唔係紙醉金迷嘅生活,而係噓寒問暖嘅家人。老實講,阿叔已經好攰,差唔多係時候去搵佢地。」

「你參加嘅目的係別墅,以前嘅生活,呢個係你對你老婆同女嘅承諾,唔係咩?!」想到自己都許過相似的承諾,我不禁激動起來。

「有意思?」

湯叔目光無比深邃,話音如削鐵如泥刀,無意抵住我的喉嚨。

「有意思?」他重覆同一句話,俯前上身,深深吸一口煙,讓霧氣在嘴角和鼻孔徐徐滲出。

「下一個活動如果有需要,我會用自己呢條命畀Rachel贏。到時你就幫幫忙,佢心地其實唔差啊。」

我遲疑了一會,點頭答允。

「不過,我拜託你做嘅事唔只一件。雖然唐突,你亦無必要答應我。」他摸一摸自己的屁股。

幹,你瘋了啊,我雖然不歧視同性戀者,但不代表我對男人的屁股有興趣啊!

「我唔會.......」我捂住褲檔,同時往外揶開一個身位。

湯叔發現我誤會他的意思,不禁失笑:「阿叔屎忽痕呀!我有一份文件想交畀你。」

文件?我皺一皺眉。

「點解係我?係咩文件?」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因為我覺得你最大機會出返去。阿叔眼光好準,除咗𠴱一次跌眼鏡,搞到一無所有,哈。」

「我有一份可以證明我舊生意拍檔貪污行賂,足以將一間上市公司毀於一旦嘅文件。你出到去之後,就幫阿叔忙揭穿佢地,幫我報仇。」

「你之前唔自己落手?」

「唔忍心囉。間公司始終係自己半世人嘅心血,同親生仔無分別。我死咗就一了百了。」

「嗤,你真係虛偽。」我搖頭訕笑。

「嘿哈哈,咁阿叔就當你應承啦。」

「嗯,我盡人事。湯叔,你有後悔嚟呢個島嗎?」我站起來,朝公園出入口的方向走。

「無啊,阿叔兩年前就已經死咗囉,哈哈。」他那把寂寥而愴然的濁笑聲在夜空迴盪,使我不禁停步,為之動容。

「如果你下個活動唔死,就好好生存落去,出去親手了結自己嘅恩恩怨怨。」

我說罷,沒等湯叔的回答便再次邁起腳步,直奔回自己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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