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哎好耐無見,大家最近過得好嗎?」
 
Peter投放的廣告似乎有起到一定的效果,會場內的上座率達到了八至九成,相信從台上看下去應甚是熱鬧。阿實繞到觀眾席後方,看著台上的阿歡已一掃在後台時的緊張和憂慮,以往那種嬉皮笑臉的喜感又重新躍然臉上。
 
「在場嘅男士都有睇A片嘅習慣架啦下話?吓?呢位先生無睇過?喂小姐你要小心啲喎,可能危險人物嚟架呢個。」而觀眾也確實很受他那一套,可以感受到整個劇場都彌漫著歡愉的氣氛,阿實心裡也著實佩服阿歡這種炒熱會場的能力。「話說呢,我老婆最近先生咗個女出嚟,咁佢大住肚嘅呢十個月入邊呢,基本上我都需要……啊你哋明啦。男人,就係要自己解決問題。」
 
嘉儀坐在會場的中間區域,以阿歡的說法是如果她坐太前的話會讓他太在意而影響到發揮,所以每次有演出的時候,嘉儀都會坐在沒那麼當眼的位置觀看。聽到這些類似話題的梗時她也會笑得前仰後合,絲毫不會感到難為情。
 
「咁但係片啊網啊呢家嘢呢,個個男人收藏嘅都唔同。就好似可能大家都係玩模型,但係你玩四驅車,我玩高達,然後佢玩直升機咁。就算係大家都玩高達,都可能你玩BB戰士、我玩一比一百,佢玩場景模型嘅。所以偶爾呢,大家會交流下,甚至交換下,嗱我唔係講緊老婆或者女朋友下,唔好誤會。」觀眾的笑聲接連不斷,阿實也聽得咧開了嘴。「因為有一次我想轉下口味,想試下搵啲有中文字幕嘅,嘗試去融入劇情去感受下呢啲影片嘅藝術成份。所以我就問阿老友阿龍,有無啲有中文字幕又高清嘅模型,啊唔係,網介紹嚟啊。」
 




「咁阿龍份人比較善忘,佢就淨係記得我問嘅前半part,即係淨係有中文字幕而唔係高清嘅網畀我。當日我拎住個網址滿懷期待咁坐喺部電腦面前,褲都除埋……一打開個網啲片,全部都係360P,大佬啊起格架,而家都2013年啦,啲女優粒lin望落去正方形架,點睇啊!?」
 
阿歡是個肚子裡沒有什麼墨水的人,但是他對於「搞笑」這件事有著獨特的觸覺,他能想辦法用自己所知道的東西來堆砌出一段又一段能讓人捧腹大笑的笑話,哪怕是黃色笑話也好,取笑弱勢群體或是內地人的口音也罷。在他看來,買門票進來的人都是為了笑而來,所以自己也應該用盡一切方法去讓他們笑,而到底用的是什麼方法這並不重要。
 
而這種笑話擁有最壓倒性的優點就是誰都能聽得懂,除了個別極度討厭低俗的人以外,基本上誰都是受眾。所以當阿實自己也笑得拍手連連的時候,他的心裡頭也在想:到底「棟篤笑」這事情,應該要怎麼樣去做?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在台上表演的時候,台下可從未有過這種排山倒海的歡笑歡呼跟拍掌的聲音。
 

「唔知點解呢,而家市面上啲著名連鎖米線舖呢,一定係要請啲廣東話講唔正嘅阿姐嚟做架喎。嗱『墨演』啊、『懶肉』啊、『山小辣』啊呢啲你哋一定聽過架啦。即係我係好認同話請新移民啊師奶啊嗰啲做員工,好正常嘅,流失率低,又勤力又肯做係咪?但問題係我食咗幾年,大大話話都試過六七間分店,真係一個廣東話講得正嘅阿姐都未見過。我都懷疑過呢個係咪入職條件嚟,即係面試嗰陣聽到你廣東話正嘅,咁其他嘢都唔洗問啦,下個啦。所以我諗唔明,查實咁樣係改善唔到呢班阿姐嘅口音架喎,因為你呢個圈子嘅所有人,都同你係一樣架嘛。即係同你去外國讀書想學英文,但由頭到尾都匿係唐人街係無分別架喎。究竟係呢間連鎖米線舖個老闆自己都係講呢類型嘅廣東話啊……定係佢就係想呢種口音成為呢個牌子嘅特色呢?即係等於你喺香港食日本嘢嗰陣門口班人一定會嗌『21314!」咁樣?」




 
阿實在下面看著四周滿臉笑容的人群,突然想起了當初Peter問他為什麼想做一個棟篤笑藝人。
 
「因為我想用棟篤笑嘅方式去帶畀大家一啲我自己嘅諗法,我想改變呢個城市。」
 
「你唔係大學講師,亦都唔係去中學禮堂演講嘅傑出青年,你係一個表演者,嚴格嚟講你係一個藝術表演者。」當時Peter就與他對坐在連鎖咖啡店內,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經紀人當時臉上總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穩重感。「你要為自己嘅表演賦予靈魂,並且對佢負責-而棟篤笑嘅本質,就係要為買飛入場嘅觀眾帶嚟歡笑。」
 
雖說風格有點奇怪而且不像會受大眾的歡迎,但在聽過三分鐘的試講以後,他又覺得這個其貌不揚的內向小子似乎是個可塑之材。因此他猶豫著到底應該怎麼去培養眼前這個叫林華實的年輕人,是不顧一切地將他引向主流之路,還是放任他在麥克風前肆意流竄?
 
阿實沒有回話,只是雙眼閃縮地看著旁邊,然後不時瞄他一眼,不發一言。




 
Peter像是看透一切般笑了笑,無奈地搖搖頭,彎腰摸索著公事包裡事先準備好那幾紙不同內容的合約。
 
「你要用你嘅方式去做無問題,你鍾意用棟篤笑嘅方式去表達你嘅思想、抱負、評論等等任何嘢都無問題。只要情況允許,你所有嘅內容我都唔會干涉你,但我只係有一個要求啫:」他面帶微笑縮回剛才伸出的那根食指,然後從公事包裡抽出了一個透明的文件夾放在桌上。「無論你嘅表演要做成咩風格都好,『令觀眾笑』呢一點-永遠都要擺喺第一位。」
 
看著阿歡在台上純熟地轉換著話題,以非常自然流暢的節奏進入到下一個段子的開頭。阿實忽然感到有點羞愧,這三年來他一直都往著一個偏執的方向走著,忘記了凡事有首次之序,而看著自己的師兄在台上用盡渾身的氣力,摒棄掉所謂的內涵,竭盡全力地去追求著讓觀眾大笑的目的,這種純粹反而是阿實所沒有的。
 
回到後台,看見Peter跟紅哥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偶爾聽到阿歡收梗時會發出連串的笑聲。而他們看到阿實回來時也沒說什麼,只是甩甩頭打個招呼,不過當然,這兩個老江湖也看出來這小伙子的表情似乎起了什麼變化。

 
「點解話人係好奇嘅呢?潘朵拉的盒子大家都聽過啦?我以前都唔明,即係一件事你都明明知道係衰嘢嚟嘅,點解仲會去做嘅呢?唔合理架嘛係咪?直到上個月,公司嚟咗個新同事叫阿達,平時唔點出聲嘅,做嘢啊外貌啊所有嘢都平平無奇……但佢痾屎真係非常非常非常臭,係只要你行去廁所,你都未到個廁所啊,離十米左右遠就已經會知道:哦阿達喺十五分鐘之內應該喺度開完大嚟。係呢種程度嘅。第一次出現呢種情況嗰陣呢,有幾個同事係走嚟我哋幾個吞pop友隔離係咁講,『嘩新同事啲屎臭到呢,喂唔係講笑你真係要去見識下』。喂屎梗係臭架啦,仲要講到明俾你聽話係非常非常臭嘅級別,即係一個正常人點會特登走去索呢?」
 
「……但我最後都係無抵受住呢個誘惑。」
 
聽著台下又再傳來一陣笑聲,阿歡忍不住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並舉高了右手向在場的觀眾致意。




 
「多謝大家!下次再見!」
 
阿歡九十度彎下腰向在場的觀眾長長地鞠了一躬,連綿不斷的掌聲從擴音器傳到阿實三人的耳中,Peter一臉滿足地點著頭,像是當舖的掌櫃在盤算著什麼一樣轉著眼珠子,但不管怎麼看,這次肯定算是非常成功的一次演出。
 
慶功宴上,阿歡最近這一兩個禮拜埋在臉上的陰霾一掃而清,滿面的狂喜傾巢而出,眼看著他舉起杯杯黃湯倒進喉中,想當而然地又是酩酊大醉的一晚。阿實跟紅哥也喝得有點頭昏腦脹,Peter索性叫了輛高級房車送阿歡回家,嘉儀在旁邊一直攙扶著他跌跌撞撞地離開酒樓。
 
離開的路上他一直咕噥著什麼「我要成名」、「我要變大紅人」之類的說話,掛在兩耳的白色膠袋裡裝滿著嘔吐物。阿實抓準時機快手替他換了一個,然後他又突然大哭了起來,抱著嘉儀將頭塞到她懷裡,流著淚一直在喊「對唔住」、「對唔住」的。嘉儀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頭向阿實和司機表示歉意,並溫柔地安撫著痛哭的阿歡。
 
車子在太子道西高速馳騁著,兩旁安靜的景色悄然流走。那兩人在車廂裡不發一言,坐在副駕駛席的阿實通過車內倒後鏡看到阿歡側臥在嘉儀的大腿上睡了過去,而嘉儀則是臉帶微笑地看著前方,眼神裡滿是寵溺,沒有任何的不滿或是不耐煩。阿實看著窗外笑了一聲,忽然想起了阿璃,拿出電話打開了與她的對話頁面,但貿然之下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猶豫了數分鐘但還只是一直呆呆地看著她的頭像,到最後也沒有發出什麼訊息。
 
將阿歡放到床上安頓好後,阿實也跟嘉儀道別離去。他們的女兒因為今天是特別日子所以被送到外公外婆那裡去暫時照顧著,因此也不怕吵到她睡覺什麼的。
 
「嗯?」正準備開門離開的阿實不經意瞄到了右邊的木櫃上,一塊獎牌端正地放在一張阿歡女兒的照片旁邊。獎牌上寫著2004年全港中學棟篤笑大賽季軍,雖然有點氧化,但從其乾淨及亮麗的程度不難看出,阿歡應該不時會擦拭一下。
 




「哦,嗰個係阿歡中五嗰陣屎忽痕突然話想參加嘅比賽,然後就贏咗個季軍返嚟。」嘉儀看到阿實一臉好奇的樣子,笑著答道。「當年條友讀書又唔得,運動又唔得,邊有人諗到佢可以為學校贏個咁嘅獎牌返嚟。」
 
阿實決意成為棟篤笑藝人是在大學畢業後的半年,那時候他拿著中文系的畢業證書,沒有什麼工作經驗,找了幾個月結果只有一家金融公司肯找他面試。然後便在裡頭當了一年的文員,過著每天影印、掃描、打字、整理文檔、結算金額的生活。
 
「佢話好似突然發現咗人生意義咁,因為成世人無做過其他咩可以俾人認同,」嘉儀抱著手肘,溫柔地嘆了口氣。「但你知啦……喺香港食呢行飯……」
 
「我明嘅,但歡哥已經踏出咗成功嘅第一步,只要努力做落去,之後一定會愈嚟愈多機會。」阿實看著那塊像是隱約閃耀著的獎牌,微笑道。
 
「你都要加油啊,」嘉儀笑道。「唔好再返返以前嗰種機械人一樣嘅生活啦。」
 
阿實苦笑著點點頭,再與她道別了一句後便開門離去。離開了家三年,阿實有想過為自己設下期限,若是還沒打出名堂就放棄一切,重新投入社會化身齒輪,做個普通的打工仔。只是每當想起那時候日復一日重覆又重覆的生活,他無法提起勇氣去制定這個計劃,或許正是這種害怕失敗而又沒有多大壓力的心態,導致他還沒有將自己放到背水一戰的境況當中。
 
但阿歡不同,他每天都與壓力為伴,家中的女兒嗷嗷待哺,同時又不想讓妻子操勞-這些都成為了他工作和創作的動力來源,而這正是阿實所沒有的。
 





「下一站,九龍塘。The next station is, Kowloon Tong……」
 
列車停站,閘門打開,在外面等待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湧入車廂,過去朝八晚六的生活悄然湧入阿實的腦海當中。摩肩接腫的車廂彷彿塞滿了平日匆忙上班的打工族一般,四周同樣可以看到那些疲憊不堪、正在昏昏欲睡的西裝青年、師奶與少女。
 
是的,自己說什麼也不想再活成這個模樣。
 
想到那些什麼資金報表、會議紀錄、商家訂單、交易紀錄之類的亂七八糟東西曾佔據著自己每天一半的時間,阿實就打從心裡覺得噁心。
 
但是縱使如此,你又有什麼能耐去改變現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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