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恩東造了一個夢。夢中回到了小時侯住的地方,他清楚知道那地方早已不再屬於自己,亦不再存在於現實裡面。可是,這裡是一個夢,自己正身處於能夠發生任何的夢境裡面。

面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處埋在陰影裡面。走廊的兩邊有很多度門。張恩東慢慢的走進去,空氣裡面有舊有熟悉的味道,聽得見遠處傳來的聲音。舊式巴士駛過的聲音、街邊小販的叫賣聲、扭蛋機咔嘞咔嘞的轉動聲、單車的響鐘聲,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就在這時候,前方的其中一度門,門縫間有微弱的光透出,裡面傳出有人悄悄說話的聲音。張恩東慢慢行過去,留心著他們的說話,但聲音太微弱無法聽得清楚。輕輕把門推開,室內昏暗,有兩個人跪在地上。一留神才發現這裡是小時候的舊居。

其中一個人聽見張恩東來到,輕輕轉過頭,那人竟然就是自己的父親。輕聲叫了他。父親卻伸出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他不要作聲。然後母親也轉頭過來對著他微笑,揚手示意叫他走近。


張恩東躡著腳步來到二人身邊,父親拉拉他的衫袖示意他一起跪著,悄聲在佢耳邊說︰「唔好咁大聲,你就嚟要出世喇……」張恩東不明白他在說甚麼,看見二人在客廳中心挖出一個泥洞。不知何時開始地上已經全變成泥土。





母親雙手在泥中挖掘,父親也加入把泥抓鬆。過了片刻,二人的臉上出現微笑。只見泥中有一隻生物在撐手撐腳掙扎,母親眉頭展開在笑,小心把那東西捧在掌中。那生物全身黑色,長滿細細密密的短毛,長著四隻腳,身體卻只有一個五蚊銀大小。不停在母親掌心中亂踢。母親小心的把牠交到父親掌中,輕輕把牠身上的泥土抹去。


「哩個就係你喇!」父親說。


然後那生物忽然睜開眼睛,就在頭部的位置睜開兩點藍色小點。身子一動,伸出細長的尖爪,迅速爬上父親指尖,張開口嗞嗞地叫。張恩東覺得恐怖,目瞪口呆的望著父親,卻只見他動著嘴唇在跟自己說話,但卻聽不見半點聲音。父親覺得奇怪,一摸卻發現喉頭上多了一條裂縫,血沙沙不停噴出來。然後轉頭發現母親也一樣,手按著頸的位置,血從指縫間浸出。






這時候,那生物忽然嗞嗞的大叫幾聲,身上沾上父母二人的血,突然伸出一對翅膀,朝著窗外飛出去。







張恩東在床上說著夢話,皺著眉頭不斷在掙扎。這時候有一隻手靜靜的摸在他額頭,張恩東突然就從夢中驚醒過來。






屋內漆黑一片,床頭的跳字鐘剛好跳到00:00。


撐著身體想要起來,但一動,立即痛得哼一聲叫出來。我在那裹?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發現正睡在自己的床上,身上已經換過睡衣。慢慢的移動身子,用手撐著床的兩邊,一呼一吸間胸口就痛起來,直至完全坐直已經花了不少時間。


摸黑從床上下來,撐住門邊一步步走出客廳,窗外的燈光照入屋內正對著客廳中心。就在剛才,就在這裡,滿地都是血。但如今卻血漬都已經洗刷得一乾二淨,雖然梳化上面仍然殘留著點點血漬。

伸手摸在地上,瓷磚隙縫之間有半乾的血漬,摸上去黑黑黏黏的,有淡淡血腥味道。

張恩東在黑暗中叫了聲︰「姑媽…」卻沒有人回應。








剛才發生的事是真的?還是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抑或我現在還身處於夢中?

回想起剛才敲碎男人腦袋的畫面。那手感還震撼的殘留在手上。


拖著腳步來到姑媽的房間,把門扭開,房內一片黑暗,沒有人。


張恩東按著頭,努力回想剛才發生的事,閃過最後記得的畫面。那時候,男人伏在地上,頭上流著血……那之後呢?之後發生了甚麼事?為甚麼我會躺在床上?

然後腦中閃過姑媽握著刀刺進男人腰間的畫面……

男人也已經死了……是我殺的嗎?





但屍體到底去了那裡?卻完全沒記憶。



撐起身走到廁所,把燈亮著,拉起衫,胸口和腰間紅紅黑黑一大片,只要一動全身肌肉就像被撕裂一樣。就連骨頭裡面都感到痛楚。有可能是胸骨裂了?


找了半天,最終從梳化底下翻出電話,同時發現金仔的名牌掉在角落,連接的鋼圈斷開了。這時才忽然醒起金仔已經死了這個事實,眼圈就立即紅了,撐在梳化上抽泣。

哭得累了,不知不覺間伏在梳化上睡著。











第二朝早醒來,陽光已經曬到入屋,還未見姑媽的蹤影,電話一直沒人接聽。張恩東開始覺得事態有點不尋常,於是打電話逐個親戚去問,卻誰都沒有消息。


屋裡面的氣氛好像有些細微的地方改變了,變得空空洞洞,跟往常不一樣。

牆上的掛鐘指著八點多,再不去上班就會遲到。想要站起身,胸口就一陣撕裂的痛,頭腦一陣暈眩,連站直身子都覺得痛,無奈致電肥寶,打算叫他幫個忙。


肥寶是張恩東的同事,兩個人一起工作已經三年。肥寶一向負責夜班,張恩東就每朝早回去接更。


電話接通,是肥寶聲音,卻像隔在遠處沒有真實感。






「寶,今日你幫我頂得唔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個陌生人。


「唔得呀!我一陣仲有一份工要番丫嘛,你唔記得左?」張恩東按著頭集中精神,想了半晌才明白到他的意思。


「咁冇野喇……」張恩東忍著痛爬起身。


「你而家係邊呀?」


「係屋企……」


「嘩你仲係屋企呀?快啲番嚟呀!唔係一陣到我遲到。」


「得喇!而家返!」收線。




張恩東忍痛換過保安服,吞下幾粒止痛藥,在鏡中看見臉上一片瘀青。這人是誰?怎麼看上去不像自己的面貌。隨便在頭上戴上一頂鴨嘴帽,拉低,把臉完全隱藏起來。


臨行前,站在屋外回望客廳一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原本熟悉的地方好像一下子變得陌生。嘆口氣,隨手把門關上。


在家附近行了數圈,仍然不見姑媽的蹤影。室外陽光耀眼,用手去擋著那光線,忽然間覺得世界上只是剩下自己一個人。






繁忙時間的月台上,張恩東擠在人群裡面。四周的人臉上看上去都沒有表情,僵硬,眼神空洞。

張恩東心想,自己看上去是否都跟他們一樣?在別人眼中,我只是一個表情僵硬的空殼?僵硬的身軀密集塞滿封閉的月台空間。忽然間就想到集中營。被處死的時候,心情究竟是怎樣的?一想到這裡,男人死前的模樣浮現,張恩東按著頭,努力想要把那印象抹去。


想著,列車已經開到,月台上的人開始往前擠,腳貼著腳,身貼著身。月台的廣播聲浪大得刺耳。幕門一打開,車上人潮湧出,肩踫肩的擦身而過。看上去像朝著同一方向前進的魚群。


千辛萬苦終於迫入車箱內,人與人之間沒半點空隙,這時侯電話忽然在褲袋裡響起,張恩東跟面前的人說句不好意恩,伸手掏出電話。這一動,又痛得皺著眉。面前的人瞪了他一眼,似在投訴他在人迫之中動來動去。

張恩東擺出副不好意思表情,然後把電話接了。


「九點幾喇!你係邊呀?」一來就聽見肥寶不耐煩的聲音說。


「返緊黎…」張恩東壓低聲線說。有幾個人向著他望過來。


「喂!我唔等你嫁喇,我遲晒大到喇!」


「得喇,你走先啦,我下個站就到…」還未說完肥寶已經收線。





就在這時候,忽然見到門邊玻璃處,有一個女仔神情有一點古怪。女仔大約二十來歲,留著一頭直髮,身上穿著藍白相間吊帶裙,再披上一件薄毛衣。


張恩東發現她動來動去,不斷扭著身體,一臉厭惡的皺著眉。然後二人的目光剛好接上,女仔的眼神顯得焦慮不安。張恩東感到奇怪,目光穿過人群再看清楚,只見女仔身前站著一個大叔,年紀大概四五十歲,身上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灰色西裝褸,兩邊頭髮烏黑濃密,頭頂卻光禿禿,是個「Barcode頭」。

只見他單手插袋,卻一直用身體壓向女仔,面頰都快要貼在她面上。女仔一臉討厭的躲著,眼光再向張恩東望過來。


「喂!你做咩呀!」張恩東大聲叫道。


這時侯車剛好到站,身後的門打開,人群開始湧出去。有幾個人聽見張恩東的叫聲回頭望了一眼,然後又隨著人群湧出車箱。

Barcode頭望了張恩東一眼,向後退了一步,低著頭混在人群中想要逃開去。張恩東擠開人群上前,一把抓著他的手說︰「你唔好走呀!我睇住你頭先非禮哩個女仔!」

只見少女繼續站在原地,一臉尷尬為難。

Barcode頭一手甩開張恩東,說︰「我都唔知你講乜……」然後又想離去。

張恩東再一手抓住他,大聲說︰「仲扮嘢,你唔駛旨意走呀!」這時候車箱裡面大概只剩二十人,人們都紛紛望過來。有人拿出手機拍片。

Barcode再一手甩開他,伸手指著他的鼻頭,警告的說︰「嗱!你唔好郁手郁腳呀!唔好屈我呀!我幾時有掂過條女呀!你邊隻眼見到呀?有咩證據呀?」


「我親眼睇住你壓落個女仔度,仲扮嘢?」


「人迫丫嘛,人迫係咁嫁啦!條女夠壓落嚟我到啦,我又話佢非禮我呀!你都憨鳩嘅!」


「你唔好走呀!」張恩東再伸手抓向他。


「你有咩資格唔俾我走呀?你有冇證據丫?你話我非禮人,有無人見到丫?有冇人見到丫?」Barcode頭一面說,凶神惡煞的掃視車箱內眾人。有人立刻低著頭,有人別過臉,也有人低頭看看手錶。


「睇唔睇到呀!冇人見到呀!唔好再屈我呀!放手啦!」Barcode頭大聲說。


張恩東望向眾人,心裡一股悶氣,這些人當中,難道真的沒有人見到剛才發生的事?張恩東向眾人投以援助的眼光,卻沒有人理會他。


於是望向門邊的女仔,只要她出面指證Barcode頭,再加上自己目擊證供,就足夠讓他入罪。


但當轉頭望向門邊玻璃的時候,張恩東呆了。




那邊沒有人,那女仔不知在何時已經離開了車箱。


張恩東呆在原地,他不明白眼前發生的事,為甚麼她要離去?她剛才不是在求救的嗎?那為甚麼在抓到犯人以後,又不去指證他。


回頭發現Barcode頭已經離開車箱,一面走一面喃喃的說︰「痴線,老屈人都要講證據嫁……」

列車的門再次關上,只留下張恩東一人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