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方體映像消退,嫲嫲臉龐逐漸模糊,一切將消逝而去。

      不……要……求你別走……

      我遽然能動起來,瞬即撲至正方體前,敲打它玻璃般的外殼:「嫲嫲……嫲嫲!」

      那個客廳,那對嫲孫,那幕記憶。

      它們黯然褪色不復返,就僅剩灰白的死寂。



      「嫲嫲……你對我好重要㗎……唔好……離開我……」我跪倒正方體前,淚滴把襯衫染成悲色。

      素來,筆袋對我重要至極,宛如嫲嫲對我一樣。

      但偏偏這些話,我一直都說不出口……為什麼……是為什麼?

      現在,待我終於懂得說了,她卻已不懂得聽。

      人,到底懂得什麼?



      「求你……唔好走……冇你喺度……我仲點繼續走落去啊……」我心坎洶湧悲緒,淚眼崩塌傾瀉,瀉落無愛的漆黑裏──

      突然之間。

      正方體再次傳來嫲嫲聲線,霎時凝固我崩塌的心。

      我抬頭凝視正方體,它再次展示客廳的畫面,卻不見嫲嫲的蹤影。那投影的客廳內只有「我」,還有……那個熟悉的月餅罐。

      女孩披頭散髮,跪倒地上掩臉慟哭。



      沙發上是個「純淨蓮蓉月」月餅罐,它的鐵蓋置於側旁。罐內盛裝的不是月餅,而是散亂的鈔票硬幣,一盒全新的蠟筆,還有一部播放中的錄音機,是數十年前的老土舊款。


      錄音機播放著錄音帶,傳出嫲嫲沙啞的聲線,還伴隨著雜音。

      我記起,正方體展示的,正是我割脈前的那個凌晨。

      那時候,我在廚房找到月餅罐。根據醫生轉述,罐內一切物事,包括錄音機和一餅帶,全是嫲嫲特意留給我的……

      錄音機播放嫲嫲的聲音,那個女孩卻沒細聽,只管哭崩著。

      「咳咳……乖孫,你幾好嘛?嫲嫲有好多嘢想同你講啊。我知後生仔唔用錄音機㗎喇,不過嫲嫲都係唔識用手機錄音,又寫唔到好多字,人老糊塗喇……嫲嫲本來想儲多啲錢,先親口同你講嘅……但唔知有冇呢一日,所以宜家錄低先啦……其實嫲嫲呢,有啲事一直瞞住你嘅,唔好嬲嫲嫲喎……

      那時候,嫲嫲多番問我如何用手機錄音,原來是為了錄這個……

      但是,我每次都嫌她很煩很笨,然後冷漠以對……



      「第一件事,其實嫲嫲呢……之前確診咗有糖尿病,醫生話病得好嚴重咁……前排隻右腳有傷口,應該都好難醫㗎喇……嫲嫲知你每晚都要讀書好辛苦,加上你咁孝順一定會迫嫲嫲做手術,所以就索性唔講你聽住囉!乖孫啊,嫲嫲已經人老又化學,都冇咩心事,冇必要去亂花呢啲錢㗎喇……反而嫲嫲最唔想嘅,係變咗你嘅負累啊……咳咳……

      那時候,嫲嫲走路一拐一拐,又常搥打右腿,原來是糖尿使傷口壞疽……她一定很痛了,卻竟一直沒告訴我……

      但是,我只管拋低煩厭的她,每晚任她獨留在家,對她的一切漠不關心……

      「第二件事,其實呢嫲嫲以前睇過你日記……知道咗乖孫想去嗰間藝術學校讀……嫲嫲問過人,嗰間學校學費都幾貴喎,但乖孫咁有才華又畀心機,點可以錯失機會!雖然嫲嫲唔叻,洗碗搵得唔多……但一直有幫乖孫儲開啲錢,廚房啲月餅盒儲落嘅應該支持到你㗎……乖孫應承我,第日喺藝術學校要努力,最緊要開心!」

      那時候,嫲嫲近數年把月餅罐存起來,又不告訴我緣故,原來是在為我偷偷儲著學費……

      但是,我只管罵她垃圾婆,把月餅盒一次次丟到垃圾房……

      「嫲嫲知乖孫一直想要靚嘅顏色筆……乖孫你睇下月餅罐裏面嗰盒水彩啱唔啱用喇!嫲嫲喺嗰間文具舖揀咗好耐,又唔識分邊啲筆係好……不過個職員話呢盒算名牌,希望冇買錯啦!」



      那時候,嫲嫲常問我哪款畫筆好用,原來是想準備這份驚喜……

      但是,我只是厭煩地吐槽「關你什麼事」,嫌她多事……

      那盒是蠟筆,嫲嫲卻認錯是水彩。

      正如嫲嫲一直疼我,我卻只懂埋怨嫌棄……為什麼?

      「係……係嫲嫲唔好……嗰時挽留唔到你爸爸媽媽……你嫲嫲又窮又老土……搞到你成日畀同學笑……又畀唔到家庭溫暖你,畀唔到你幸福嘅童年……明明知道你唔開心,但又一直幫唔到你……宜家仲要病到變左負擔,你嫲嫲真係冇……冇鬼用……哈哈……

      嫲嫲笑聲生硬,卻哽咽起來……

      「冇咁嘅事啊……唔好再講……」我浸在悲鬱裏頭,即使不斷拭著眼,仍瞧不清正方體的畫面,「對……對唔住……我竟然一直都覺得你煩……點解我咁討厭……」


      原來,我自以為孤獨時,真正孤獨的是她。



      她一直在做我背影,默然在後守護……但在她受盡折磨時,我卻丟低她獨自承受……

      為什麼……事情要變成這樣──

      「胡、莉、嵐。」

      嫲嫲沙啞的聲音,在我思緒迴盪著。

      這是……我的名字?

      這是……我的名字。

      「其實嫲嫲喺筆袋入面嘅旮旯頭,縫咗你全名㗎。嫲嫲知道呢,你以前唔鍾意自己個名,成日覺得自己好差……但係乖孫,你知道嘛,喺嫲嫲心目中,你永遠都係咁獨一無二!嫲嫲成世人冇咩嘢叻,最叻就係有你呢個孫女啊!」



      「嫲嫲……」

      「以後,就算嫲嫲離開咗你,都記住唔好放棄自己啊……就好似你個名意思咁,雖然有時順利,有時會喺霧入面蕩失路……不過你每次望到筆袋,都要記得有嫲嫲愛你啊……可唔可以應承嫲嫲一件事?」

      我愣住了,狐狸筆袋已被淚沾濕。


      「嫲嫲唯一心願,就係希望你可以開開心心,做一個有笑容嘅人!好唔好啊?」

      正方體恢復灰白,形狀變化且縮小著……

      它變成客廳的沙發,安然置在漆黑平面上,沙發上坐著嫲嫲,儘管這不是真的。

      她戴著老花眼鏡,為手中的狐狸筆袋縫針。她一邊織一邊顫,手指好幾處被戳得流血。但她仍舊在縫製那個名字,那個孫女的名字。

      她慈祥地笑著,或是在想像她收到禮物時,那幸福地笑的模樣。

      一股莫名的力,把我扯離嫲嫲與沙發。我猛按著地面,卻距離嫲嫲越來越遠。

      我感覺到,自己將離開這裏了。

      「嫲嫲……嫲嫲!」我聲嘶力竭喊著,聲淚俱下。

      出乎意料,沙發上的嫲嫲一愣,望了過來。

      「嫲嫲我應承你……應承你……」我禁不住淚流,「我一定……一定會做到㗎!」

      世界容不下如果,只有無法逆轉的結果。

      但是,假設結果變回如果,又會是怎樣一回事。

      嫲嫲安然笑著,直到漆黑吞噬一切。我一直凝視著她,怕以後會忘了她的笑容。

      我轉身目睹遠處的白色圓點,站起來拭著臉頰的淚,開始步向它。


      圓點越漸清晰,我漸發現它是個發光的長方型──似是一道門。

      是離開這裏的,一道門。

      我越走越快,最後奔跑起來,直到抵達門前。

      「我應承你……我一定會……」

      我把狐狸筆袋抱在胸懷,彷彿在抱著嫲嫲。

      最後一次,很暖,很柔。

      我任清淚灑落,凝視著這道門。

      我止不住淚,卻還是學會了笑。

      要過去了。

      或許,含淚的笑是最美的。

      儘管抹不走悲鬱,還是想為那唯一的誰,嘗試鼓起酒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