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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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是傾盆死寂,宛若癱瘓的思緒。

      濃稠黑液從嫲嫲的脖子溢出。

      塗黑了地板,沾黑了校服,染黑了心窩。





      「嫲……嫲嫲……」我呆滯地呼喊著,嫲嫲只是一聲不吭,躺在我虛弱的懷裏。

      屋內瀰漫藥油的惡臭,從前我至為憎厭之。

      「嫲嫲……係我啊……我特登返黎陪你㗎……你應吓我啦……」我反覆搖晃嫲嫲,情緒波動不已。

      她沒有回答。

      別自欺了,她已經沒有呼吸心跳,她已經身首異處。





      懸吊半空的頭顱,花白捲髮覆蓋半邊,頸部斷口滴出黑液。

      為何,嫲嫲頭在半空?

      我意志全然殆盡,盛不下半點悲緒,拾不起半點思緒。

      怎麼會這樣……

      我呆滯發著愣,窗外是雨水滂沱,是淅瀝淅瀝的喧鬧。





      我的視線落在沙發邊緣,那毫不起眼的方型金屬罐──是一個陳年月餅罐。

      一直以來,嫲嫲都愛將月餅罐儲起並堆滿廚房,又佔位置又散發鐵臭。我好幾次忍不住罵她「垃圾婆」,將月餅罐丟進垃圾房,可隔日她還是會把罐拾回來。從前,我著實嫌她厭煩又土氣。

      從前。

      我踉蹌步至沙發旁跪下,拾起那罐月餅盒,它標示著「純淨蓮蓉月」──我家只負擔得起沒蛋黃的月餅。但是,怎麼偏偏這罐會在沙發上呢……等等……


      突然,記憶傾瀉。

      「啊……」我把鐵罐丟地,夢魘在思緒鑽動著。

      我抱頭抽搐不斷,體內盛著泛濫陰暗。





      我撕破馬尾橡筋,拉扯頭髮宣洩悲鬱。

      我記起了,為何要割脈。

      那晚的一個來電。

      他說,她在學校附近跌傷撞頭,腦出血情況危殆。

      他說,她是糖尿病患者,右腿有傷口且已壞疽,使她走路極易跌傷。

      他說,醫護人員已竭力搶救。

      「嫲……嫲……」眼淚簌簌而下,淚水卻竟是黑色液體……

      我雙眸如水喉般灑落黑淚,我卻無力理會,繼續浮沉記憶之中。





      我拉扯他的衣領,我看起來很激動。

      我問,為何從來不知她患糖尿,他說是病人私隱。

      我問,為何不早為她右腿截肢,他說她沒把傷口一事告知醫生。

      我問,為何不安排她留院治療,他說她拒絕繳付診金,說孫女會在家呵護她。

      我鬆開他的衣領,他看起來很朦朧。

      他說,她半醒時叮囑要轉告我聽,廚房的某月餅罐,是特地留給我的。


      我記起了,為何要割脈。





      眼前「609號單位」的嫲嫲是假的。真正的嫲嫲在我自殺前夕,已因腦出血不治死了。

      嫲嫲死了。

      我根本承受不起這回事。

      先天適應不了這個世界,都不要緊……

      被褫奪繪畫所愛的機會,都不要緊……

      飽受嘲笑排斥欺凌侮辱,都不要緊……

      遭傾慕的人誤會且遺棄,都不要緊……

      嗯……都不要緊。





      我時常叮囑自己,就算世界只剩黯黑,亦絕不能言棄。因為,至少還有值得在乎的人,至少還有生存的價值。雖然嫲嫲真的……有點厭煩,她卻是唯一疼愛我的人。

      為什麼要把她都帶走?

      她本來不用死,是我害的。

      如果,我不是嫌她囉嗦而時常夜歸,多點在家呵護她,可能早已發現她的病患傷口,帶她根治好了。

      如果,我不是鬧事要見監護人,嫲嫲根本毋需前往學校,那就不會途中發生致命意外。

      但世界容不下如果,只有無法逆轉的結果。

      終於,罪咎絕望的我失去「純真」,被狐狸先生纏上,拐進自殺的絕路。

      我是該死的。

      客廳是一片黑,黑淚在地板積成悲鬱的海,我卻只覺被掏空。我跪倒沙發旁顫抖,思緒就只有絕望。

      我……是……該……死……的……

      驀然。

      「格格……格格……」

      突然,那個「嫲嫲」痙攣抽搐,幅度大得恐怖。

      她的胸口撕裂且撐開一個大洞,溢出噁心的黑液。

      「格格……格格……」

      一個軀體從「嫲嫲」胸口爬出,體積卻比「嫲嫲」龐大得多。他徐徐站直,兩米身高配黑色西裝,兩隻粗巨的蒼白鬼手,分別持著收音機和圓形時鐘。

      驟看起來,宛若死神化身。

      狐狸先生從「嫲嫲」體內,徐徐爬出站我面前。

      奇怪是,我動不了。

      你、係、被、世、界、抹、煞、咗、名、字、嘅、細、路。

      狐狸先生的頭顱,順時針擰轉過來,發出「格格」異響。

      蒼白的狐狸頭套,既猙獰又詭異,發人心寒。

      我完全動不了。

      「嗰、個、世、界、係、幾、咁、可、悲。」

      狐狸先生胸口裂開,睜開詭異的鯊魚口,漆黑裏伸出無數蒼白的屍手。

      我完全動不了。

      「你、只、需、遺、忘、嗰、一、切。」

      鯊魚口睜至最大,準備把我的靈魂吞噬。

      我知一切將完結,卻仍然動不了。

        「狐、狸、先、生、幾、多、點?十、二──」

        疼──痛──

        我被一股怪力拉扯,迅速移動起來!

      什麼……事?

        我回過神來,驚覺某人正抱著我,突破屍手包圍……是誰來的?

        狐狸先生猛然撲來,嚇人的鯊魚口噬來,勢將咬住那人的左臂!

        同、一、時、間!

        那人竟沒閃避鯊魚口,全速抱我至窗口躍起,以身軀撞向玻璃窗!

        「噹──啷──」

      他撞碎玻璃窗而下,抱緊我急速墜落。我感受著癲狂的離心力,以及迎面的凜冽空氣……

      他把我抱得很緊,把我包在懷裏……

      「啪!」

      墜地,那人仍把我抱著。


      「好……痛……」我四肢發酸發痛,卻竟沒有重傷。

      我正躺在屋邨底層外的地面,看來「靈魂」從數層樓墜落,都不會淌一滴血──

      我看清抱我的是誰,徹底愣住了。

      蒼白的他失去左手,左肩的斷口湧出黑液,迅速遍及周遭地面。

      驚心動魄。

      剛才他為了救我,寧願讓左手被鯊魚口咬斷。

      剛才我倆墜落時,他把我牢牢擁抱住,抵受絕大部分的衝擊。

      他此刻神情繃緊,因劇痛而猛烈顫抖,奄奄一息。

      他留著鏟青飛機頭,白襯衫灰褲子,深色尖頭皮鞋。

      怎麼……會是他……他不是已經被吞噬靈魂了嗎……他怎麼可能違抗狐狸先生?

      「乳……乳……」我張口結舌,淚水簌簌而下。

      怎麼會這樣。

      他豎起右手食指,勉強指著前方的方向,是屋邨遊樂場前的空地。

      「嗯,做……做咩……」我捉著他的手,哭不成形。

      他拭著我臉上的黑淚,眼神展露熟悉的感覺。

      彷彿是在說,小嗯,別哭了。

      我感覺到,此刻他不是怪物……他是晨羽樂……

      他是捨了命,來救了我的。

      他左臂湧出太多黑液,似乎瀕臨極限。

      「唔……」

      他以染黑食指,在石屎地寫著什麼,顫抖的手逐漸無力。

      沒有然後。

      無垠的黯淡天空,映照心坎的一潭黑。

      「點……點解……」我看懂他遺下的字,酸意湧上鼻子,視線滿載朦朧。

      巳」

      腦裏縈迴著,他手臂那句不完整的「對不走」。

      最後,他把話寫完了。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