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別官方Background Music: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ohFxJ982Ic
==

      死靜。

      時間凝結,萬籟俱寂。

      不知過了多久,我意識才逐漸恢復。我微睜眼眸,環視周遭的景況──什──麼?
 

      我竟然……身處一個盛滿黑液的巨大海洋深處,四方八面都不見盡頭。黑液被微光略略照亮,它們應該就是湧進車廂的液體……






      然而,剛才的列車不見蹤影。

      好不容易才逃離車廂,卻竟來到這詭異的黑海裏,而且……

      而且……我……無法……呼……吸。

      此時,我察覺到海裏的詭異畫面,原來我周遭浮著一些小孩,驟眼看至少數百個。他們外表跟我年紀相若,然而臉色蒼白無光,雙眸敞開卻無意識,身體僵直一動不動……

      很噁心的畫面。





      他們循著水向又浮又潛,似是一具具屍體……還有其他可能性嗎?

      我靈機一觸,這些小孩難道是被狐狸先生所殺,死後被困這裏的?

      假若是這樣,這裏難道就是……「狐狸先生的墳場」?墳場是埋葬大量死者之處,而這裏豈不是佈滿了……數以百計的孩子屍體?

      我恍然大悟,此刻理應深感驚恐,實則卻只覺麻木……我已然筋疲力盡,身軀往黑海深處墜落著,光線越漸黯淡……

      莫名其妙的是,我思考變得遲緩,而且失憶嚴重惡化,此刻幾乎一切都記不起來……





      嗯……誰是狐狸先生?周遭死去的孩子是誰?與我有何關係?

      嗯……我為何來到這裏?這裏是什麼地方?為何這裏那麼黑?

      嗯……我剛才經歷了什麼?昨天經歷了什麼?那麼前天呢?

      嗯……我愛慕著誰?我朋友是誰?我家人是誰?

      嗯……我為何來到這個世界?我為何又要生存下去?

      嗯……我是誰……誰來告知我,我是誰?

      我……叫……什……麼……名……字……





      我竟然,連名字都無法記起了……

      不要緊了。

      我跟這群孩子一樣,都是狐狸先生的囊中物,都沒資格可憐彼此……你們問,為什麼要這樣?

      你們總是問為什麼。

        在我們恐懼呼喊,向你們求助時。

        在我們悲鬱哭喊,向你們求救時。

        在我們窒息吶喊,向你們求饒時。

        撫、心、自、問。





        你、們、做、了、什、麼。

      你們擦掉我們的名字,你們磨滅我們的靈魂,然後在問「為什麼」。

        早應習慣,又何須介懷呢。

        即使我們從此消逝,你們恐怕會悲傷,不是替我們。

        拜託,別再問「為什麼」。

      我們在墳場無聲墜落,墜至被你們遺忘的深淵。

      我們,是被你們抹煞了名字的小孩。





      身軀越墜越深了,思緒越墜越深了,心坎越墜越深了。

      驀──然──

      右手,被另一隻手捉緊……很溫柔的暖感……

      是誰?

      就在霎那間,我被扯離黑色海洋,來到另一處陌生地方。

      我呼吸起來。

      「咳……咳咳……」

      冰冷的膠漆地板。





      「呼哧……呼哧……」我微睜雙眼張望,自己還手執狐狸筆袋,校服並無被黑液弄髒……怎麼會這樣?

      我環視四周,我身處一條蒼白的狹長走廊,兩側是密密麻麻的房門,門上均刻上房號標示,301、302、303……


      周遭不再是「黑白」,恢復了本來的色彩。難道我離開了「墳場」的範圍?

      「嗯……呢度……係邊度黎……」我勉強撐起身子,發冷暈眩依然,記憶朦朧依然──

      我瞄到側旁的金屬牌子,刻著「伊利沙伯醫院 Queen Elizabeth Hospital」,使我不禁深感詫異……

      怎麼……我竟被帶到……一所醫院裏?剛才我還斷定會死在黑海,永遠被世界遺忘……剛才我感覺被某隻手握著,那是誰的手呢?

      驀然,走廊盡頭走來三名女子,她們身穿淺藍制服裙,似是這所醫院的護士。她們持著一疊疊的文件,行色匆匆走來。

      我躊躇片刻,選擇劃破沉默:「嗯,唔好意思……我想請問──」

      出乎意料地,護士們與我擦肩而過,急步離開了走廊。腳步聲驟然消逝,走廊又是寂寥一片。

      她們一眼都沒看過我,但這怎可能發生?

      「嗯……點……點解……」我腦海傾注著驚駭,頓時呆若木雞。還記得在3B課室時,老師同學都沒理會過我,情況就跟剛才一樣……

      怎麼我宛如「透明」似的──

      「吖,佢地係望唔到你㗎。」一把女聲從後傳來,甜美不已。

      「嗯?!」我駭然轉過身,忌諱地退後兩步,打量兩米跟前的她。

      是一名嬌小玲瓏的少女。

      她貌似比我年長三、四年,留著齊陰短髮,肌膚白皙滑嫩,圓臉蛋尖下巴,深啡眼眸晶瑩圓大,輪廓細緻非常,右眼右下角是顆黑痣,簡直畫龍點睛。她脖子是條白色手織圍巾,她穿著大了兩個碼的杏色外套,裏面是牛仔連身短裙,瘦長玉腿配白色波鞋。莫名其妙地,她外套左邊袖口打了結,左手被藏在袖裏。

      如斯可愛的少女,相信不少男生會一見鍾情。

      「抱歉,嚇親你㖭!」圍巾少女深深鞠躬,綻露醉人的笑顏,「不過『佢』隨時殺到,懇請你相信我嘅說話。」

      「『佢』……係指『狐狸先生』?」我疑惑地審視圍巾少女,卻瞬即恍然大悟,「係……你將我……從黑海解救出黎㗎?」

      少女兩手擺後交握,莞爾默認著:「你頭先俾『佢』──狐狸先生扯咗入佢嘅『墳場』,嗰度困住咗無數小孩嘅靈魂。我只能夠暫時帶你返黎現實世界,但『佢』──狐狸先生好快會搵到你,我幫唔到你幾多。」

      「呢度……係現實世界?」

      「吖係呀,伊利沙伯醫院。」

      她所說的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嗯……點解……你要帶我嚟呢間醫院?」

      少女拉高圍巾,遮掩小嘴不語。

      「嗯,咁狐狸先生係邊個?你到底又係邊個,點解會知道呢一切?」我無法擱下戒心,語氣流露慌張。

      「抱歉,冇時間令你理解一切,但懇請你信我!」圍巾少女再次深深鞠躬,「用你理解到嘅說法,狐狸先生係隻怪物,會吞噬失去『純真』嘅小孩靈魂。佢會透過『狐狸先生幾多點』控制小孩自殺,然後將呢啲死去嘅小孩被困喺佢嘅『墳場』。而你,係佢目標之一。」

      少女念念有詞,儘管說法荒謬誇張,卻一字一句撼動思緒。

      「身邊嘅老師、同學、護士,所有人都見我唔到……而且我不斷失憶,好多嘢都唔記得……你知唔知點解?」

      圍巾少女擱起笑靨,眉梢流露悲傷,卻點頭。

      「求你……話我知……」迷茫的我,選擇了相信她。

      「抱歉,要你記起悲傷。」少女握我左手手腕,我尚未反應過來,一股熱流傾注腦海……

      是零碎的記憶畫面,而且是關於我。

      我緊張喘息著,梳理著幕幕記憶,驀然記起很多事情。

      我、只、是、與、別、人、不、同。

      我小學患讀寫障礙,成績沒幾次脫離尾三。同濟笑我愚鈍,老師斥我考不進好中學。某夜父母鬧翻離家,我偷聽到他們罵我『懶惰』、『畸形』。嫲嫲說父母很快回來,我廢寢忘餐操練,日以繼夜溫習,考進不太差的中學。但父母從沒回來,正如我從沒懶惰。

      「呼哧……呼哧……」我跪倒顫抖著,圍巾少女仍緊握我手腕,源源不絕傳來記憶──為何她能做到……

      我、只、是、在、愛、我、所、愛。

      繪畫是我唯一所好,隨便執筆都能畫出希冀。美勞老師讚我天資過人,推薦我參加繪畫興趣班。但嫲嫲說洗碗收入僅夠兩餐,承擔不起昂貴學費。我甚至連畫筆都負擔不起,只能用嫲嫲撿回來的幾支蠟筆。能怪誰,是我如此『畸形』,才會愛上沒前途的東西。只是後來,我在中三贏出繪畫比賽,得到申請藝術學校獎學金的機會。

      「唔好……唔……」我遽然泛起恐怖預感,嘗試甩開少女,她卻無奈地堅持不放。

      我、只、是、想、被、人、在、乎。

      我自少遭同學孤立,笑我被父母拋棄,笑我患讀寫障礙,笑我手顫的毛病。他們笑我名字像「狐狸」,他們撕破我的校裙,他們笑我嫲嫲把裙縫得很醜。我學懂了自卑,自己只配孤身隻影。我躲在抽屜裏,那世界美多了,色澤由我塗上,不會剩下黑白。直到他坐我側旁,他同樣患讀寫障礙,他走進我的世界。他害我溶化戒心,在乎起他來。

      「停啊……」我竭斯底里,倏忽記起被遺忘的……那天。

      那天,是他的生日前夕。

      烏雲蔽日的早晨。她「命令」我代她做綜合作業的最後一題,題目問及「愉快成長」。我拒絕,我不解成長為何會愉快。她笑說,好的。

      細雨濛濛的中午。他向李老師報失錢包,錢包裏有三百元。李老師在我背包搜出他的錢包,卻不見三百元。我堅稱沒偷,李老師卻在我抽屜找到三百元紙幣,大家都知我沒有那麼多錢。

      大雨淋漓的下午。李老師叫監護人嫲嫲來,她卻遲遲不見蹤影。李老師記我大過,說我毋需旨意讀藝術學校,學校絕不會推薦「這種學生」。她叫我別哭,笑就行。

      我被她們抓到課室,被口灌白膠漿,被棒球棍痛毆。這些我沒所謂,早已習慣,又何須介懷呢。

      但是,他怎麼要出現,他怎麼要說這些話。

      「我畀老豆發現唔見銀包,毒打咗我成晚呀!點解要玩死我呀?」

      「嗰啲錢我用嚟交補習費,我宜家錯過咗喇!點解要玩死我呀?」

      「喊、喊、喊,你喊咩啊!你冇資格喊啊!收──聲──呀──」


      直到他贈我耳光,直到他撕破抽屜的畫,直到課室最後剩我一人,我卻什麼都沒說。

      那夜,我收到那個來電。

      絕望。

      隔天放學,我獨在課室角落,反覆看著那份綜合作業。

      愉、快、成、長。

      我在抽屜,發現那本陌生的簿子。

      我揭開看著,課室瀰漫恐怖壓迫,腦海縈迴小孩聲音。

      不知何解,我突然想結束一切。

      痛苦感覺排山倒海,我很想吶喊求助,我卻控制不了自己。

      「我、只、是、與、別、人、不、同。」

      我從狐狸筆袋,掏出鋒利的筆。

      「我、只、是、在、愛、我、所、愛。」

      我擺平了左手,筆尖對準手腕。

      「我、只、是、想、被、人、在、乎。」

      我漾起怪笑容,使勁劃破肌膚。

      他發現了我,他哭著搖晃我左手,他重複著我名字。

      我聽到自己名字,思緒竟清醒過來。我在哭著,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我還有話想對他說。

      嗯,三百元是我悄悄儲起,想買份禮物送你的!

      嗯,那幅畫是我悄悄畫起,想作生日卡送你的!

      嗯,乳酪生日快樂,一起活下去啊!

      以上的話,我都來不及說。

      嗯,我喜歡你。

      發黑前,我只是這麼說。

      回、憶、停、止。

      我癱倒地上,仰視靠牆喘息的圍巾少女。

      我淚流滿面,對周遭有種詭異的熟悉感。我站起憑直覺摸索,跨過一道又一道房門,終在盡頭的319號房止步,目瞪口呆。

      什……麼……

      房裏是一張床,床裏躺著一個女孩。女孩戴著氧氣罩,被包紮的左手插著輸血管。女孩閉著眼,一動不動。


      我注視她的五官輪廓,心跳彷彿停頓。

      躺、在、床、上、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