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季來得特別遲。中秋過後,天氣仍很悶熱,十月初掛上的酷熱天氣警告是至今最遲發出的紀錄。直到十月中颱風卡努掠過,天氣才略回清涼。
 
黃昏時分,我提着公事包和啤酒在烏溪沙沙灘上漫步。往常的我並沒有散步的習慣,然而從大學畢業後工作的這半年,下班後我必然來到沙灘喝啤酒。或許喝醉是種釋放,但更像是面對生活的無力感的自我宣洩。
 
烏溪沙沙灘西側夾在馬鞍山公園和烏溪沙碼頭之間。沙灘布滿嶙峋碎石;隨着潮起潮落,在岸上連成深淺相間的弧線。
 
沉重的腳步壓在沙面上,將鞋邊的沙粒擠出,鞋底亦隨即陷落。沙很粗糙,混雜了玉白色的貝殼碎片、灰白色半透明的小石頭、煙蒂和塑膠包裝等,隔着牛津皮鞋都能感到凹凸不平的觸感。
 
大概只有沙灘的輕,才能容納眾人的重。
 




耳邊傳來咕嚕的淺浪聲,層層潮水從遠至近,由急漸緩湧來,潺潺地沖刷着岸上的碎石。吱吱的麻雀聲在身後茂盛的假檳榔樹、柏樹間縈繞,像是鬧彆扭的小孩。
 
一架白色的快艇在海上疾馳而過,螺旋槳擊起浪花並劃破海面,造成向外擴展的v型分割線。年輕人在小板子上握緊杆柄並壓低重心地迎浪;急浪汨汨湧至,我的大腳肌肉也不禁頓然抽搐,為他捏一把冷汗。
 
沙灘上約有20人,烏溪沙碼頭的人數也相約。有情侶在沙灘散步,有女生在碎石堆上自拍,有小孩子在樹蔭下堆沙,有菲律賓工人在塑膠蓆上聊天,沙灘上散發着一片自由閑適的況味。
 
我在岸邊的黑色石墩舒服地坐下,懸着交叉的小腿,放下公事包和啤酒,遠眺周圍的景致。左邊是馬鞍山公園和海濱長廊,長廊後方是對岸的馬料水和大埔。前方是馬屎洲的島嶼,島嶼後面是連綿起伏的八仙嶺,山下有一尊白色的觀音石像,右一點是船灣淡水湖的長堤。沙灘右邊是烏溪沙碼頭和渡頭村外的烏溪沙沙灘,灘上有幾艘翻轉的小艇。
 
秋風蕭索、乾爽而略寒。手肘上的毛髮被風吹動,皮膚上感到輕微的拉扯。淡黃的夕陽躲在馬料水後的大埔滘山上,陽光的餘溫殘留在左側的臉頰和手臂。
 




海水漸漸淹沒沙灘,岸邊的碎石堆恍若孤島,與陸地失去連接。
 
「唉,為甚麼心型石散亂了?」身旁的少女失望地嘆氣。這惋惜的嗟嘆顯然不是想得到答案,也不是跟誰在聊天,只是純粹的自言自語。
 
「聽聞是因生態保育而把心型石拆掉了。」大概是酒精影響,我衝口而出地回答,及後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怪事。
 
我若無其事地眺望烏溪沙碼頭的未端,恍若小學生不想被老師選中回答問題似的。我裝作平常,但內心卻很在意。
 
沉默片刻,她回應說:「原來如此……」
 




雖然那陣子沉默顯示出她的詫異,我甚至能想像她呆望着我的目光,但我還是鬆了一口氣。
 
她站在我的左側,向下拉開機身蓋子並舉起相機對準天空。她瞇着眼睛貼近觀景窗,仔細地調整角度。我睨視到她手中的相機鏡頭是呈風琴的摺疊狀,機身是咖啡色的。
 
她大概20歲左右,穿着藍色t-shirt、灰色棉質連帽外套、淺藍色牛仔熱褲,褲管有白色翻摺、灰色短襪和黑白色休閒鞋。褐色的皮膚光亮而均勻,從側面可以清楚看見鼓起的大腳前肌和垂直的坑紋,小腳的肌肉也很結實飽滿,貌似有經常運動的樣子。夕陽照射在她的小腳上,骨骼筆直而分明,充滿亮澤。
 
我半年前從大學畢業,年齡或許比她大不到三年。每當我想到年齡的時候,就不禁回憶起我在公園閑逛時的往事。
 
那時候剛畢業的我被兩名飛奔的小學生撞到。跑在前面的小孩頭也不回地說:「叔叔,不好意思。」然後又跑去;後面的小孩跑了數步後回頭呆視我兩秒,若有所思似的,然後連抱歉都沒有就離開了。
 
我楞在原地想,我看起來沒這樣老吧……他們從後奔前,應該看不見我的容貌,所以才衝口而出吧……然而這件事過後,我對年齡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在意。不過肯定的是,工作讓我衰老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