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樂意跟你一同消失於這世上
 
 
 
既然,
你說你想消失,
『消失』對我來說就像一家你推崇備至的高級餐館一樣,
我樂意跟你去。
 
真的,




毫無疑問地,
我相當樂意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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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心裡有很多奇怪的想法……當然,那是對於世俗來說很奇怪的想法──在我看來卻像天空有了閃電後便會接連有雷鳴般自然----而對於我自以為很自然的事,我一向表現得不以為然。

但我這種對世事不以為然的態度,卻足以嚇壞我的同學。





有一次,我們上木工課的時候,有個同學錯誤地使用電鋸,把自己四隻手指整齊地割斷,鮮血濺滿工作桌和地板上,整個世界馬上像遭逢戰亂,大家忙著幫他止血,有人慌忙跑出走廊不知幹什麼,更有同學縮在角落裡尖叫,我木然地看著紛亂的教室,手中則繼續用刨木機刨著木條。

『何寶榮,你在幹什麼啊?』一個戴眼鏡的同學驚訝的問。

『上課。』

『你…………你不能這樣啊!』他好像很生氣的說,此人一緊張和生氣,就會出現口吃的毛病。

『我能怎樣?我不是醫生,不懂替他接駁斷指。』我遠遠看著幾個一擁而上向受傷男生噓寒問暖的同學們,他們一向也不是相熟的朋友,這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多說一句:『況且,關心他的人也著實太多了。』





『你…………你這個人真是很冷血!』

他抓著頭皮,像一隻得不到食物的大猩猩般,憤怒跑了開去。

我相信他總不能因我『冷血』這件事而向校方舉報,我便繼續刨我的木,我只希望能準時交功課。

十分鐘後,救護車趕來了,醫護員撿起了斷指,大夥兒就像臨別送行般,隨傷者走出了教室。我停下手上的工作,走近去看那一片滿桌和滿地的血泊;這是我一生首次見到那麼多的血,我居然感覺到不尋常的興奮,它把我的瞳孔都染紅了。

鮮血並不如玫瑰那種嬌艷的紅,而是接近瘀黑的暗啞紅,在桌邊殘存著的血沿桌的尖角一下一下滴落,地上的血湖彷彿不安分地向外擴散,快沾到我鞋子的時候,我才把腳縮開了。

也許,由於這件事,我和同學的關係一直都不好。在很大程度上,我倒是很歡迎自己的不受歡迎。除非我對他們有依靠:譬如我有功課向他們求教,或者有什麼群體行動必須一同進行……但事實上,很遺憾,我沒有需要他們的地方,我的成績一向不俗,我應付功課可算綽綽有餘,我不愛群體、有肢體碰撞的運動(我獨愛打壁球),所以,我也不希望自己會被他們需要。

我認為,我真的沒有需要他們的地方,所以,他們對我只是無謂的負累。就算這一刻各不相干,但我就是可以預測到,他們總有一天會連累我的。
所以,有一天,天津對我說: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不曾告訴過任何人,也只會告訴你一個。』

『說啊,我在聽。』

她用凝重的語氣說:

『我一直希望,跟喜歡的人在這世上消失。』

我若無其事的:『是嗎?消失這主意很不錯。』

她大概自覺那是種奇怪的想法,所以,對我這種無動於衷的態度,反而顯得無所適從。就像我不猛皺著眉、予以譴責的問她:『為何你會這樣想啊?』卻不說一些消除她的負能量的話,就是莫大的錯誤。

她瞪眼看我,『你不覺得那是件很可怕的事嗎?』

『有什麼值得可怕的?』





『就是消失這回事啊,好好活了十五年的一個人,一下子就消失了,就像這個人從來未出現過一樣。我相信人活在世上一趟,總該留下些什麼啊。』她說。

『除了數也數不清的垃圾以外,你估計人活在世上一趟,會留下什麼?』我挖苦的笑。

天津沉默好一陣子,才像放棄般說:『我想不到。』

『不是你想不到,而是根本沒有。』我說:『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既然我們也留不下什麼,倒不如什麼也不去留下好了。』

『所以,你是贊成……我們隨時可以消失了?』

她又用那種在我眼中欲抓緊什麼的目光在看我。

一旦給她的目光鎖定,我會感到無所遁形。我不知道我的話將會對她構成什麼影響,所以,只能對她有所保留地說:『我要好好的考慮一下。』





『我等著你的結果。』她用有所期待的表情說。

其實,我知道結果,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對我來說,沒有『贊成』或『反對』那種存在著正反的考慮,而是……『沒關係』。

我對自己存在的態度是沒關係,對自己的消失當然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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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約會時,臨別之前,把一張信紙塞到天津手上。

『這就是我給你的結果了。』

她想打開信紙來看,我按著她手背說:『回家才看,認真考慮一下,下次輪到你告訴我,我們的結果。』

天津握著那張信紙,問我:『你為何不親口跟我說?』





『因為,我沒法子透過語言去表達出真正的自我,萬一我對著你說出這些話,不擅辭令的我一定會出現嚴重偏差,所以,我便一字一字的將我要講的記錄下來,然後強逼自己重讀很多遍,確定沒問題才交給你。』

『那麼,你更應該向我大聲朗讀出來啊。』她揚揚手上的信紙。

『我也做不到。』我用力搖頭。

『那麼,我回家才看好了。』她問:『這是你第一次給女孩子寫信嗎?』

我點點頭,『可惜,嚴格來說,恐怕算不上是一封情。』

『不,我很感動。』她垂低頭,珍視了信紙一會,然後抬起眼,對我微笑起來『好奇怪,但我真的感覺到,有種感動,從信紙滲進我掌心上了。』
 
 
天津:
 
我們可以消失,只要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陪著你消失。
 
我不是說說而已的,而是隨時可以起程,行李也收拾好了,只待你一聲吩咐而已,揹起行囊就可以出發,若嫌麻煩,行囊我也可以捨棄掉,提起一雙腿就可以了,什麼也不用帶走,什麼也不必留下。
 
對於有「消失」這種念頭,理所當然的,對所有人來說,我和你都觸犯禁忌了吧?我甚至可預計到,在我們身邊的人的反應都會 意料地激烈,並以一種以他們來說最為悲憫的眼神來看我們。在大家挑釁似的反對的同時,我驚訝地發現了,原來你我這些行徑已到達了人們所能承受的最高極限了。
 
正如,當人人都認為這個地球是正方體之際,縱使我倆明知它是圓的,也無人會為此作見證,結果我倆也只能被視之為怪物般遭唾棄或活活被燒死而已。
 
因此,我們會消失的這回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哦,就像表演一場不做事先聲明的魔術好了,你和我若無其事的走進一個布簾之後,布簾呼的一聲落下時,我倆已經一同不見了。讓他們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好了,而我們就用操弄了一場惡作劇的心情去逃走掉。
 
不知道你有沒有感到捨不得呢?或者說,你捨得你的不捨嗎?在經歷了很多事以後,原本我滿以為拿得起放不下的東西,一一都像刷在牆上的油漆,在不知不覺中剝落了好多了,後來再回看那個牆壁遺留著的破落處,反而又覺得沒不協調的地方,彷彿它們一開始時就存在一樣。我在想,我大概已接受了人生就是不完美這件事了吧?所有的得到都是暫時性的。我們只是一些事物和一些人的保險箱而已。就算我們本身是多麼的安全,保險箱裡的東西始終都要被提走的,而舊的沒有了,才能裝進新的,那是一個恆久不變的循環。而我們身在這個循環中,默默接受著安排,默默的自我蛻變著。
 
我想,消失這件事,真是件奇妙的事,我們下一分鐘將會怎樣?我們的目的地會在哪裡?或是一直像在無終點的長途旅行似的行程中?我們會快樂嗎?我們會感到哀傷嗎?還是所有的擔憂和期待的心情,都會隨著我們的消失而徹底蒸發掉?
 
想到這裡,我覺得自己已陷進『消失』那個框框中,我開始變成半透明,大概很快就會透明得風過無痕吧。到了那個時候,連我自己也看不到自己了,那個我還可以算是我自己嗎?
 
我無法保證些什麼,而事實上,這個世界有很多事又有誰能保證呢?我只知道一切都在倒數中了,我心底裡某一個堅果似的角落,已落實這整件事了,且一想到這回事就讓我有無法呼吸的感覺。所以哦,如果你也準備好了,跟我說一聲,不用向誰交待,有些事情只要是兩個人同意便可成立了,只要你也願意,我們便消失吧!
 
寶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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