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唔好俾自己一個承受?」我問:「你嘅朋友?其他親人?」

「唔係個個都咁幸福。」修潔不想看我:「走啦,我唔想留喺度。」

誰會想在這裡逗留?

離開陸佑堂,準備回到大家身邊。

走上一層,卻發現古老的走廊上,躺著兩具死屍。





怎知道是死屍?

他們二人都吐著白泡,眼珠都不見了,剩下空洞的白色。

「毒死?幾罕見。」我走到二人身邊,察看他們的身體。

「係頭先個女人。」修潔得出結論。

參加遊戲前,有個好心的女孩,說要分享糖果。





是她作怪?難以相信。

她的聲線非常溫柔,笑容非常甜蜜。

「睇下呢兩個人隻手。」修潔指著。

果然,二人手上都有橙色果汁糖的包裝。

「好難相信……」我喃喃自語。





「睇下前面。」修潔再指前方,發現地上的任務牌。

我立刻拾起,一看,茅塞頓開。

毒死兩個人。

「唉。」我不禁概嘆。

人間的醜惡。

「但睇嚟,佢已經成功獲救,離開Kong U。不然,張任務牌點會喺度。」修潔分析道。

「係你救左我。」我說。

「未算係。」修潔忽然說出奇怪的話。





「嗯?」

「冇嘢。」

接著,我和修潔再走上一層,離開本部大樓。我想,不會重返這裡了。

不知為何,我有種預感,許久才會有下場延伸遊戲。

忽然,修潔主動說話。

「其實,點解你可以堅持到?」他問我:「裡面嘅一切都好真實。」

「因為我諗起其他人。」我回答。





是Janet讓我撐過來。

我也不知道,為何她會變得那麼重要。

大概只知道,要依從內心。

「其他人……」修潔若有所思:「已經再冇人關心我。」

本以為他會繼續隱藏,然而,修潔停下,脫掉帽子,讓我細看那顆義眼。

眼睛是靈魂之窗,失去一隻眼睛,彷彿就如……

失去一部分靈魂,靈魂從此不再完整。

難怪他一隻要戴著帽子,隱藏眼神。





「我諗,講俾你聽,我唔會後悔。」修潔深吸一口氣。

有種人,從出生的那刻開始,就離幸福很遠。

修潔的母親早就離世,父親獨力養大他。

然而,修潔從小便討厭自己的父親。

是由心的討厭、憎恨。

因為,他的父親是一個小偷。

就是爆竊、當扒手的那種。





以前犯事入獄,出牢後沒有改過自新,依然從賊。

不知是誰爆出父親的案底,學校的同學都取笑修潔,說他是「死賊仔」。

修潔愈大,就越討厭父親。

即使父親對修潔無微不至,從不打罵,修潔都無法接受他。

他討厭自己的身份,不想當不法之徒的後代。

二人甚少對話,一個不願開口,一個不願接受。

若非生活所需,修潔都不會理會他,直接搬出賊窩。

他不明白,為何父親不去找正當工作,偏偏要當個賊人,偏偏要違逆社會、違逆法律。

後來,他才知道為何。

十六歲那年,修潔回家收到電話,知道父親在一次意外中撞車身亡。

「仔,食飯啦。」

「學校點呀?多唔多朋友?」

「好好讀書呀,知唔知?」

「其實,我都好辛苦,點解你一定要冷落我?」

這些說話,現在只能成為回憶、成為過去。

然而,當時修潔沒有哭泣,心中只有沉默和冷靜。

好像,漠不關心似的。

對,他曾以為這是解脫。

誰知是噩夢的開始。

接下來,修潔搬到親戚家中,來到一個新家庭。

然而,他們夫婦,都對修潔恨之入骨,覺得他的父親是家族的侮辱、羞恥。

就算沒有不對,兩夫婦都會不時毆打修潔,弄得他渾身是傷。

一次,堂妹貪玩,偷藏自己的零用錢,然後說是修潔偷的……

那一晚,世界非常黑暗。

「都話你就係賊仔,你個死老野又係咁,個仔都係咁!」修潔挨了叔母一掌。

「狗唔會生仔,只會生狗!狗賊!!」另一邊臉。

「呢個世界唔會接受你,唔會接受你老竇。因為佢只要一刻係賊,就一世都係賊!社會會唾棄你,我哋會唾棄你!」二叔一拳打向修潔的左眼。

修潔摸著左眼,痛得發麻。

「我哋唔會原諒你,因為你老竇係條狗。你流嘅血,係狗嘅血,你係我哋家庭嘅恥辱、我哋姓郭嘅污點!」另一拳迎來,也是打中修潔的右眼。

「爸!夠啦!哥哥冇偷,係我貪玩……」自己的堂妹也忍不住殘忍的畫面。

然而,她的父母根本沒有聽進去,只是找著一把武器……

「望下你個樣,咁唔甘心,就好似你阿爸一樣!」二叔拿出一把網球拍……

修潔萬萬想不到,自己會落得如此下場。

明明自己什麼都沒有做。

他想起自己的父親,每一句說話、每一個舉動。

父親每天都為他做飯、煮湯。

他喜歡什麼,父親就買什麼。

每次患病,父親都親自照顧。

每次要學費,父親都會立刻給付。

一個盡責的慈父……

然而,修潔卻只會嫌棄。

修潔此刻發現,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會關心他的。

「啪!」修潔痛得伏在地上,眼球彷彿碎了……

那人卻離開人世了……

至那天以後,修潔明白,現在只剩自己一人。

他喜歡藏在黑暗裡,隱藏自己、遠離世界、不屑人性。

接下來,修潔努力找兼職賺錢,努力讀書,考上大學。

其他親戚知道二叔打壞了修潔的眼睛,覺得不妥,於是提供了些學費援助。

但沒人想收留他……

也沒所謂了,反正修潔慣了自己一個。

縱然穿上父親的衣裝,他卻從不偷竊。

他要繼承的,是父親的關懷,而不是偷竊前科。

加上這樣穿衣,能夠遮蓋二叔造成的傷痕,還有那個無神的瞳孔。

他不理旁人竊竊私語,因為在他的世界裡,自己早已是孤立一人。

黑暗裡孤獨一人。

「而家嘅社會,係唔會接受有案底嘅人。只要犯過事,就注定被社會歧視。」修潔無奈地說。

我看著他全身黑色的衣裝,內心百感交集。

一個為警、一個為賊。

一個為白、一個為黑。

一個為光、一個為暗。

我們的父親,卻都背負著罪孽。

「我一直討厭世界,唔相信人性善良,啲親戚幫我,只係因為知道我有大學讀,有法律讀。」修潔嘆氣。

「你要放開自己,重新觀察世界。」不知何來的想法,我居然說出這種話。

「或者啦,反正,自己一個真係好攰。」修潔還是改不掉習慣,喜歡低頭。

「抬起頭,冇人會介意你隻眼。」我說:「而且,你爸爸都會想你抬頭。」

「哈,你又知我阿爸鍾意咁講。」他偷偷笑了。

居然,微笑。

如釋重負的笑容。

就如當初的Janet一樣。

「個個阿爸都鍾意咁講架啦:『唔好寒背,挺起胸膛』。」我說笑。

「你知嗎。我以前好討厭佢,唔會理佢,唔會聽佢講任何嘢。出夜街、入房鎖門,避得就避。」

「而家,我可以付出一切,係一切,去換五秒,見佢嘅五秒。」

「只可惜,根本冇可能。」

「所以,頭先我好激動,見到佢煙消魂散嗰一刻,我……感覺唔到自己,好似……好想自己都變成黑煙一樣,跟佢走。」

修潔抬頭,看向天際,然而只有無盡的灰暗。

二人沉默數秒。

「懷念夠啦,係時候珍惜現在。」修潔這句變得乾脆,變得有點……

釋懷。

而且,面露笑容。

是放下重擔的笑容?還是滿足的喜悅?

「多謝你肯聽。」修潔一邊說,一邊戴帽。

「仲戴?」我問。

「因為型。」他說笑其實不錯的。

而他的眼神,多了點生氣。

沿路,我們再沒有說話,大概是在沉澱、消化。

來到國殤之柱,我才醒覺,要保持清醒,保持希望。

這樣,才能勝過黑暗。

「可以行快兩步,呢度好靜,應該安全。」修潔說。

路途沒變,只是情感變了。

更有安全感。

返回據點門外,發現什麼都沒有變。

應該是好事。

推門進去,卻察覺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奇怪……

「嗯?冇理由。」我說。

「戒備。」修潔提起軍刀。

我們四周觀察,推開一些課室木門。

確認了,真的沒人。

我仔細尋找,發現地上有半包威化餅,和一支喝掉三分一的水樽,於是順道撿起。

「點解會咁?」我開始緊張,Janet和阿熙他們應該不會那麼沒交代,還遺下食物。

除非……

「一定係出左事。」修潔直接跳到結論。

類似的事情已經發生過,那時普通話男上來,斬傷哈比,追殺Allen,幸好大家同心協力,最終熬過難關。

這次有點不同,單純的失縱,沒有半點眉目,不知發生何事。

「吳懿你睇下。」看來我道行不夠。

修潔指著防煙門邊的白色石牆,發現有道灰色痕跡。

我明白了,有人大力推門,弄花牆上的油漆。

這種力度,也不是推門了,反而像是直接踢開防煙門。

那就是說,又是有人殺進來。

可惡……早就該轉移陣地。

「要搵佢哋。」我二話不說。

修潔也點頭認同,大概是信任我的決定了。

那麼,從哪裡開始?

「有冇諗法?你覺得佢哋會去邊?」修潔問我。

他這樣問,或者是覺得我比較了解Janet吧。

但我當然不知道。

「如果對方係由防煙門入嚟,咁其他人好大機會係走其他路。」修潔說。

那就是說,智華館更深入的地方。

當然,智華館四通八達,可以走上,亦可以走落。

「沿路行,或者會有新發現。」我說。

其實我大概猜到,是合作殺人隊。

不然怎能嚇跑他們?

困難,只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