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中短話（短篇集）＿閻王的憂鬱: 審判的藝術

審判的藝術


法大還是情大？法治還是人治？法理情孰輕孰重？審判活人死人，到底是否一種藝術呢？


一如以往，敬業的閻王今天也在閻王殿好好工作。做著他最擅長，做了幾千年都未曾休息的死後審判。

「來者何人？所犯何事？因何而死？」閻王對被牛頭押上殿來的亡魂，說出必然的開場白。





「小魂何華華，一生行規蹈矩，因年老器官衰竭而死。」殿下亡魂不敢枱頭張望地說。

一般的亡魂初到地府，大都畏懼閻王自有的威光，這種退縮的反應不代表其有所隱瞞。

閻王聽取了亡魂的話後，枱上的生死簿自動翻頁，很快就翻到載有何華華生平的頁面上。生死簿雖載有所有死人的生前功過，但卻一點也不厚重，只有閻王在聽取亡魂的名字後，才會自動顯現他的頁面，所以其他人就算取得生死簿也不能使用，更不可能篡改。因此，簿內所載可算是絕對公正客觀。

「亡魂何華華，你大半生確實行規蹈矩，但年輕時曾經犯事，你因何不報？」

「閻王明察！小魂年輕時確實犯了大錯，因一時意氣把友人毆至重傷，悔恨不已，終身為恥。」





「詳述毆鬥原因。」

「友人與我當時女友過從甚密，我誤以為兩人有染，不問情由便揮拳相向，將友人打至重傷。後來始知誤會，女友亦因此離我而去，我亦被判囚４年。」

「你可有妻兒？是否尚在陽間？」

「小魂不配高壽，幸後得賢妻、孝子，妻子雖早我而去，惟現仍有三子女及五孫兒尚在人間。」

眼前亡魂所說與生死簿所載脗合，閻王閉目一想然後說：





「亡魂何華華聽判！」

原已俯伏在地上的亡魂，額頭更已貼在地面。

「你年輕時曾犯大錯，但大半生確實行規蹈矩，故老來有兒孫之福，算起來德大於過，判你升上天堂與賢妻團聚，你可有異議？」

「小魂謝過閻王。」

牛頭隨即帶走還在地上拜伏的亡魂離開。

閻王乘著轉折的一點空間一邊看資料和喝水，卻摸不著自己的杯子，待奉在旁的馬面見狀立即把杯子遞上。

「謝謝你。」

閻王望著戴起馬面面具，點頭示意的下屬，心想這傢伙在面具下的表情是怎樣的呢？是在為埋頭工作的我送上安慰的微笑，還是嘲笑這個除了工作以外毫無生趣的上司？





「亡魂到。」牛頭把下一個亡魂帶到，隨即打斷了閻王奇怪的思緒。

牛頭押著貌似中年婦人的亡魂到來，只見她雖被綑綁雙手在背面，仍然不斷抗拒前行。不過，這種不接受自己已死事實的亡魂，在地府也是見怪不怪了。

「來者何人？所犯何事？因何而死？」

亡魂側頭不徊，更不下跪。牛頭見狀，不待閻王下令，便強逼她下跪。

「婦人，你可知這裡是審判死人的閻王大殿？」閻王解釋說。

「呸！我縱已死，也只受我主管轄，也決不受你審判！」亡婦嘲閻王口吐唾液，但距離太遠，當然不中。

「大膽亡婦！」牛頭見狀便一棍杖打下去。亡婦雖受刑，卻仍面露不屈之色。





「你說只受你主管轄？你主是誰？」

「嘿嘿！聽到了不要害怕！我主就是開始，也是終結，天地之間唯一的真神真上帝真天主！你連聽祂的名字也不配！」亡婦愈說愈見狂態。

「．．．我大概知道是誰了。」

「害怕了吧？還不把我放了？」

「馬面，給我聯絡祂吧。」

馬面令命，隨時接通了視像系統，一名白衣和頭髮蓬鬆的男子顯示在大螢幕上。

「哈囉，Ｍｒ．閻，今天有甚麼事嗎？終於有空約我喝杯咖啡了？」男子親切地問候閻王。

亡婦不解地望著螢幕中的男子，雖說不上是誰，卻有種既視感。





「不，這邊的案子還是山積。你看看這名亡婦。她說只受你老爹管轄，你看看是否你那邊的人？」

「小事一件。亡婦，你對Ｍｒ．閻說出你的姓名、過錯和死亡原因，他自會查明你是否老爹的人。」

亡婦雖仍未搞清對方身份，卻有一種不得不從的感覺，於是便回答了：

「我是ＸＸ毒蛾，是ＸＧ市的市長，生前盡心獻主愛人，就連參選市長也是聽主之命，卻因食物噎塞而死。但不要緊，相信是主見我在崗位上鞠躬盡瘁，才提早蒙主寵召吧。」

馬面此時在旁提示說：‧「為了保障私穩，亡婦名字及職位的文字經特別處理，未必反映真實狀況。」

「我有結果了。耶穌，你那邊怎樣？」閻王看了生死簿便說。

耶穌閉目想了一會，說：「老爹說不認識她呢！」





亡婦慌張地說：「我的主！為甚麼離棄我？」

「離棄妳？不，老爹舊時的脾氣是大了一點，動不動便降下天災，無差別地殺掉好人壞人。不過，自從他狠狠地把勸諫他的親兒子虐待至死後，脾氣突然好了不少，還放手把世間俗務都交給我了。以我的標準來說，如果你們有好好聽話的話，從來只有你們疏遠我，我的大門一直是對你們大開啊。你說對不對，Ｍｒ．閻？」不知是否錯覺？耶穌說到親兒子那部分時雙眼毫無神采。

「對。你們不看善行而只看信心的標準，對我來說是怎樣也接受不了的。太理想化了！根本行不通的！」

「我一直很誠心敬拜主啊！我每周都上教堂、奉獻、相夫教子、不出惡言、敢於抗擊歪理，我是主的好僕人啊！」

「是嗎？你確定你敬拜的是我老爹嗎？你能指出祂在哪裡嗎？」耶穌逼問著亡婦。

亡婦用顫動著的手指指向上方，說：「天主當然是在天國，對吧？」

「哦，你的主在哪邊嗎？真可惜，那邊不是天國呢。」耶穌笑著說。

「不是天國？怎可能？」

「那是北方啊！你的上帝應該在那邊。」耶穌轉過頭對閻王說：「沒我的事了，Ｍｒ．閻，這次心情不太好，下次再見再喝咖啡吧。」

閻王跟耶穌道別後，視像通話隨即中斷，而亡婦則低頭顫抖著。

「亡婦！北方的上帝只管陽間之事，這裡是地府，他管不了妳！」

被耶穌否定了終身信仰的亡婦，已經不能再作出任何回答。

「亡魂ＸＸ毒蛾聽判！妳大半生服務ＸＧ市市民，造福人群，原為有功於社稷。可惜妳下半生剛愎自用，親小人遠賢人，攀附權貴惟恐不及，歪曲民意以謀升遷，及至認賊作主，遺害蒼生，凡此種種俱非小過。綜覽一生，妳實在過大於功，現判妳永墮地府，可有異議？」

聽到「永墮地府」，亡婦即有激烈反應說：「不！我不服！我一生從未加害任何人，怎可被判下地獄？上帝說早在天堂給我預留了位置！」

「是妳自己離棄了你該服待的主，否則妳今天也不會被交在我手上。」

「不！我聽到了！剛才那亡魂嚴重傷人也可上天堂！我為ＸＧ市服務數十年，無功勞也有苦勞！怎能下地獄？你不公平！你偏私！我要公平審判！」

「本來我無需向任何亡魂解釋判決。不過看在耶穌分上，就對妳說一件事，免得妳污衊了祂和祂老爹的名聲。」

自以為爭取到機會的亡婦哈哈大笑。

「妳生前有對反對妳的市民給予公平判決的機會嗎？妳是大公無私地對待權貴和平民的犯法行為嗎？妳有對法庭的判決輸打贏要嗎？妳有動用公權力來對反對者窮追猛打嗎？我告訴妳，妳不必回答，所有的事都記在生死簿上了。跟妳們陽間的審判和案情辯論不一樣，生死簿記載的證據是絕對的客觀。先前那亡魂是傷人沒錯，那明顯不是輕的罪，但判案的是我，不是生死簿，我會參考絕對客觀的證據，但它不能代替我。」

「那你就是專權！獨裁！憑一己之喜好判人放人！」亡婦怒斥閻王說。

「大膽亡婦，妳說的不就是自己多年來對敵人所做的嗎？」馬面在旁忍不住插口說。

閻王阻止了馬面的干涉，他繼續說：「我是閻王，一生都在審判死人，審過的不計其數，將來也會繼續面對多如天上繁星的案件。除了這件事，我已不懂得其他。如果這就是專權，獨裁，可能我是。我未必記得所有被我判過的人，但我相信他們都必然記得被我所判之事，這些無數無盡的怨恨和感激，形成了這座屹立數千年的閻王殿的空氣。亡婦，妳能感受到嗎？」

失去了信仰、失去了理智、最後也失去了傲氣的亡婦，終於沉默不語了。牛頭隨之將她帶走，到她應該去的地方。

閻王見到亡婦離開後，先嘆了一口氣，然後又再想找回自己的水杯，而馬面又再親切地遞上他的水杯。

「謝謝你。」閻王既是謝他水杯之事，也是謝他出言相助之事。

「大王，用不著為此等刁頑亡婦動氣，但凡不願承認己過的亡魂，大都愛砌詞狡辯，他們不知道這裡是地府，那些陽間詭辯在這裡行不通！」

「馬面，你們關切我，我是十分欣慰。那亡婦雖冥頑不靈，但作為上位者，我不能因人廢言。她說我專橫獨裁，我也不能否認。畢竟在這個地府，縱有人不滿我的判斷，終究不能推翻。但是說敢說我的判斷一定是對的？沒有制衡的權力，不就是獨裁嗎？」

身為地府的第一人，卻能深刻反省自身，不愧為統領千年的閻王。馬面心裡非常欽佩這位上司，但他同時為這位孤獨地戰鬥的主人擔心，如果可以，馬面十分願意為他的上司分憂。

「大王，請不要憂心。陽間有一句名言，叫『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如果大王真的走了歪路，憑一己之私錯判冤案，那沉重的怨氣累積起來定必壓跨１８層地府。現下地府被大王管理得好好的，就是大王賢明的最好證據！」

「呵呵！馬面，想不到你是個擦鞋精呢！」

閻王口裡這麼說，但在被受信賴的下屬認同，心中早已充滿欣慰。

「好！傳召下一位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