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此篇小說獻給
我最敬愛的偵探小說作者
錢德勒
Dr. Lee
 
 
 
 
  我喜歡烹調食物。
  不是所謂的女孩子最喜歡做的小點心、烤蛋糕,而是手持平底鍋、鍋鏟,以大火炒菜,或是花上數小時燉一鍋好湯之類的烹調方式。
  挑選新鮮的食材、清洗蔬菜、切細蒜末、蔥花、一邊加調味料一邊試鍋裡調味如何……等等動作,對我而言,簡直是種享受!
  在寬敞明亮的廚房中切切洗洗,嗅著空氣裡滿溢的食物香味,然後將剛煮好的美味料理盛入乾淨漂亮的盤子中,那種成就感和滿足感,真是無與倫比!
  為了這份享受,我離開住了二十四年、老舊擁擠的公寓,和總是打打鬧鬧的爸媽、不成材的弟妹們,獨自在台北市租了一間附有廚房的套房。
  第一眼看到連著套房的大廚房,與設備完善的廚具,還有房東附贈的大冰箱、原木餐桌椅,我便一口答應承租。




  忘了要跟房東爭取更多權益,也不計較幾近二分之一薪水的房租,我立即簽下合約,滿心歡喜地期待住進這房間。
  拖著裝滿衣服、書本、隨身小物、及一只馬克杯的行李袋,我吃力地拾階而上,氣喘吁吁地在沒有電梯的樓梯間爬行四層樓的高度,支撐著我的原動力,便是那股即將在廚房大展身手的喜悅了!
  看著除了房東留下的床組、舊衣櫥、破桌椅,卻仍空盪盪的房間,我還是感到心滿意足。
  難得的週末假期,我將時間全花在搬家這件事上。我仔細地擦洗這十坪大小的套房,並鋪上由家裡帶來的舊床單。然後好好地逛了附近的商圈,興奮地捧回一套平底鍋、湯鍋、鍋鏟、湯瓢、碗盤……等物件,塞滿放置這些用具的廚房櫥櫃及抽屜。
  我也買了一些肉類、青菜及麵條,為自己煮了一大碗什錦麵,當做犒賞自己一番努力的成果。
  當我終於裝置好桌上型電腦之後,已是晚上十一點了。
  我想,從指縫間溜走的不只是時間,還有我辛苦兩年存下的一些積蓄。
  躺在嘎吱做響的床上,我告訴自己:從明天開始,要多接一些案子賺外快了,否則,我會付不出這房間昂貴的房租。
  入秋的夜晚有些微涼,在吹入室內的涼風輕拂下,我疲累地沉沉睡去。
 




  我是一個兼職的美術編輯,下午到一家大型出版社設計編輯版面,其餘時間則接些廣告DM、插畫的案子,以此作為維生途徑。
  從二專畢業後,我就到小廣告公司做個起薪低微的美術編輯,兩年後,跳槽到另一家廣告公司,薪水也跟著加倍。
  工作了三年,就在半年前,我不顧父母反對,辭去繁忙但收入頗豐的工作,轉到現在的公司工作,以目前的工作型態維持生計。
  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或追尋什麼,總之,就是希望能自由地生活著。
  就是那個時候,我迷上了偵探小說。
 
  還是先來說說洋蔥吧!
  在所有食材中,我最喜歡的便是洋蔥了!而且,我有一項不知能不能稱得上是才華的特殊專長,那就是我在切洋蔥時,不會被嗆得流淚。真的!無論要我切、剝多少洋蔥,我都不曾掉過一滴淚。
  大部分人因為洋蔥的刺激氣味而淚流滿面地將處理洋蔥視為一項苦差事的同時,我卻愉悅地吹著口哨,輕巧地使用菜刀切碎洋蔥,加在各種料理當中。
  是因為太喜歡洋蔥那種清甜、微嗆、香氣撲鼻的口感嗎?我在洋蔥面前,一直是快樂、堅強、沒有眼淚的女人。




  還住在家裡時,就常幫媽媽切洋蔥,然後將切細或切碎的洋蔥放在燒燙的鍋裡,聞著嗆熱的洋蔥味、聽著洋蔥在鍋面上隨熱油跳舞的劈啪聲音,我常會忍不住微笑,而以鍋鏟助興,加入拌炒的行列中。
  在朋友圈中,我也是有名的洋蔥殺手,在各式各樣的聚餐中,每有加入洋蔥的菜餚須處理時,朋友開口的第一句話一定是:
  「快找郁妍來!她是洋蔥殺手!」
  是的,何郁妍,正是我的名字。
  直到後來,只要同學、朋友、同事要處理洋蔥時,都忍不住想要打我的手機號碼,請我火速過去他們的家,接手菜刀或鍋鏟,繼續那道未完成的須有洋蔥的菜餚。
  以洋蔥為主要配菜的食譜裡,我最拿手的菜分別是鳳梨炒飯、咖哩燴飯、洋蔥豬排及炸可樂餅。
  為了讓洋蔥的味道更加出色,我研究了許多食譜,然後,我重新寫出「何郁妍式的洋蔥食譜」。
  我愛死了這份食譜!當然,也以這項「特殊才華」而沾沾自喜。
  僅次於洋蔥食譜的第二最愛,便是閱讀偵探小說了。
  為了沉迷在冷靜、理性、充滿推理樂趣及男主角個人魅力的偵探小說裡,我不惜斥資購買全套的福爾摩斯偵探小說,然後從這部經典開始,一套一套地買回歐洲、美洲、亞洲不同作者,卻同樣帶給我無窮樂趣的偵探小說。
  在工作與吃飯、睡覺之餘,我的時間大半奉獻給我摯愛的偵探小說,以及幻想自己是書裡某一個主角,在陰冷或炎熱、詭異或愉悅、都會或鄉村裡的情節、場景中,展現我那小小的、卑微的偵探身影。
  感謝這令人可喜的、卻又好似可笑的嗜好,我,遇見了他。
  可能是因為過多的幻想及過份澎湃的熱情,隨著日子一天天逼近我、穿越我,然後消失在遙遠火熱的太陽系的中心的某個不經意的轉頭之間,我益發顯得心神不寧,無論是身體的消瘦、或是心情上的劇烈波動,我在略帶失眠意味的夜裡,突然明白自己應該做一些什麼事情,以發洩我那無處發洩的滿腔情感。
在搬進新居的某一天,我從出版社延遲的下班時間裡掙脫,帶著有些快樂、有些頹喪、交織著莫名興奮的失意情緒,我走出電梯,穿過冷清的大廳,往右轉身,慢慢地、拖著腳步地在星空下遊盪著。
  在台北市的大樓特有的玻璃門面所反映的車燈反光照耀下,一抹突出的閃光射入我的眼中。以慣看偵探小說養成的懷疑習性,我快速往閃光發出處奔去。




  在過度的凝視狀態中,我看見一張銀色海報上,填充著一幅身穿風衣、頭戴呢絨帽、嘴叼煙斗的男子側身的剪影,以及寥寥數語:希望成為一名真正的偵探嗎?光是閱讀不能滿足想成為偵探的心。請撥【某一電話號碼】或來追查【某一地址…】。末端署名「閱讀與書寫俱樂部」。
  這些字眼在我的腦海裡激烈震盪著,像急著上岸求救的人魚,在浪花中拼了命拍打那雙巨大、分歧而有力的尾鰭,慌亂揮舞著離了水的雙手,掙扎著、掙扎著,在空氣與水的雙重淹襲下,努力泅游著。
  每一個字似是一隻人魚,瞬間,數十隻人魚爭先恐後地掙扎上岸,卻又被猛烈的浪花轟回大海。
  那紊亂慘烈的情景看似恐怖,卻在無形中產生一股強悍的求生力量,以及一份難以形容的、無與倫比的喜悅。
  如同海報上所言,我是真的夢想著、期盼著能成為一位真正的偵探,熱情的、執著的、強悍的偵探,如此一來,我可以擺脫上天不經意地放置在我身上二十六年,困擾我、束縛我的命運,然後,全心全意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全心全意……想做的事情很多,但只有那充滿危險、詭譎多變、推理與直覺的世界,可以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然後便不再去想那件事,那件會讓我瞬間惆悵不安的事。
  趁著熱情尚未減退,我取出手機,按下海報上印刷的八個電話號碼,等待著人魚上岸的那一秒鐘到來。
  五分鐘之後,我朝著「閱讀and書寫俱樂部」狂奔而去。
  接聽電話的小姐問我是否有充份的好奇心及足夠的勇氣?如果兩樣皆具,何不立即到那兒看看?
  在深秋的夜裡奔跑,其實是一件舒服而暢快的事。
  跑了將近十分鐘,我瞥見小巷內的一幢老舊大廈,正安定地、迷人地存在著。我停下腳步,確認巷子口的號數,然後,按著狂跳的心臟,略有遲疑地,我走近那幢老舊大廈。
  建築物有著二十世紀初期紐約商業大樓的外觀,外牆浮貼仿黃磚的磁磚,在仔細辨識之下,可以發覺這是一幢有著完美仿古效果的新大樓。
  我走進大廳,眺望著挑高的天花板上仿古的壁畫,然後走進造型古典優雅的電梯。
  燈號在十樓熄滅,電梯門應聲而開。出現在我眼前的華麗櫃檯門面,以及笑容可掬的甜美櫃檯小姐,的的確確讓我忐忑的心瞬間轉為驚喜。
  一直微笑著的女郎身穿雙C套裝,以甜甜的聲音為我、及其他受海報吸引而來想成偵探的人,做簡短的說明:




  「我們這兒可不是偵探補習班哦!只是負責人為了熱愛偵探小說的人們而設置的讀書會兼偵探小說的寫作研習營,我們邀請了國內外知名的作家來演講,並指導學員們如何撰寫偵探小說;我們也精心設計各種模擬場景,讓學員與講師在逼真的情境中研討破解之道。
  我們也舉辦各種活動,藉此讓學員體會偵探的真實狀況……。」
  由於我已陷入頭昏腦脹的狀態,以下的說明就如同快速轉動的錄影帶一樣,以可笑的快動作加上嘎吱作響的雜音,在我眼前播放了一遍。
  只記得我在櫃檯小姐甜美但極具催眠作用的演說之後,立刻填寫報名表格,並拿出錢包,付了所謂的「教材工本費」數千元,然後拿了收據及上課證,又走進那電梯間,然後回到大樓門廳。
  恢復理智之後,我看了手錶,時間正是九點五十九分。
  然後我抬起頭,朝四周望了一望,在眼角的餘光中,我發現右邊有個人正做著和我一模一樣的動作,以同樣驚慌的口吻說道:
  「啊!這麼晚了?」
  當這句話完全地響在空中之後,我更驚訝地朝右轉頭,而右側的那人也朝左轉頭,於是,我遇見了他,而他也遇見了我。
  在慌亂的氛圍中相遇的兩個人,卻在眼神交流的那一剎那之後,倏地,不安被平靜取代了!而陌生,被友善佔領了。
  他有一雙會微笑的眼睛,還有一副削瘦的高大體形。這是我對他的第一眼。
  我笑了!羞澀地、靦腆地,同時,也是帶著些許劇烈的心跳,我向著微笑的他,笑了。
 
  在敘述我和他的故事之前,我想先說一說我那件令我害怕的事。
  心動,為某個人心動,然後,愛上那個或許愛我、或許不愛我的人,最後,為他心碎。
  我不曾這麼樣愛過一個人,正表示我從未遇到一個真正令我心動的人。




  遺憾嗎?在這無趣的二十六年的人生當中,從未談過一場真正的戀愛。
  在遇到他之前,我可以理直氣壯、問心無愧地大喊:我不遺憾!
  但是,在遇到他之後,在那樣平靜、友善、愉悅的相遇之後,在心那樣激昂地跳動之後,在愛神快樂地向我微笑之後,我,突然地、不安地,感覺到心慌,我心虛了!歡愉地、竊喜地、開心地心虛著,捧著一顆被誓言責備的心,我再也說不出「不遺憾」三個字。
 
  他是大學物理系的副教授。
  第一次上課時,講師要全班十五名同學任選其中一名,猜出對方的職業,講師隨即示範:指著一位年輕長髮男孩,準確地猜出他的職業是美容師。
  輪到他時,我才知道他的名字:黎維綱。
  他指著我,猜我的職業與美術或繪畫有關係。
  「這位小姐的食指嚴重變形,而中指的第一指節又長著厚厚的繭,她一定是常拿筆的人;但她的指縫中染有一些顏料,所以我推斷她是個會畫畫的人。加上她簡單卻脫俗不凡的服飾搭配,以及她隨身攜帶的大型圖袋,我想,她大概從事與美術或繪畫有關係的職業。」
  當我承認他的猜測是正確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閃耀著璀燦的光芒。
  之後,我指著他,說道:
  「黎先生氣質閑雅、態度從容,指節也變了形,而指甲縫與褲子上都沾有白白的粉筆灰,所以我猜他應該是個教師。黎先生的推理冷靜而正確、邏輯觀念強烈而觀察細微,我想,他應該是教數理科的教師。」
  在心領神會的時刻,他的臉上是享受的神情,我的臉上,是感激的笑容。
  他知道我?他知道我!
  而我,也瞭解他。




  下課時,Dr.黎走過來向我致意:
  「適才那樣講妳,請妳見諒!」
  「不!你講的很好!好像……你認識了我很久。」
  「妳也講得很好,彷彿,我們已經熟識了很長一段日子……。」
  我凝視著他凝視我的眼睛,一股溫暖而帶著一絲甜蜜的電波,在我們交纏的視線裡迅速游走、流竄著。
  那一秒那一刻,我確定了!我的心、我那顆從未交付出去的心,屬於他的。
  而他的意識、他冷靜外表鎖著的滿腔熱情,將被我擁有。
 
  第二周的課程結束後,他若即若離地跟隨著我的腳步,直到出了大樓,我仰望著從空中落下的細小雨滴,放慢了步伐。
  我知道他的存在,我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溫柔地投射在我身上,這些日子以來的猶疑,此刻,就要飄散。
  他撐起一把墨綠色的傘,走到我身邊,為我擋住這入冬第一場冷雨。我抬頭凝視他,那雙飽含笑意的眼睛,清楚地轉達此刻他的感情。
  我笑了,因為他的眼睛,也因為我明白自己:心動了!愛情的甜,嘗起來有些喜滋滋的味道。
  我低下頭來,那千分之一秒間,我的視線裡迸入一道閃光,順著閃光望去,我看到他拿傘的右手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
  那一刻,我才明白:年長我十歲的他,怎麼可能還是單身男子?
  那一瞬間,我清楚感受到世上最深沉的寂寞。
  四周的雨越下越冷,冷得、像下了無聲的一場冰柱雨,一根一根的冰柱,直直地穿過他的傘,插在我赤裸裸的心上。
  他的眼睛沉默地跟隨我的眼睛,移到他的結婚戒指上,又移到傘外的雨中的街景裡。
  他明白了我的寂寞,他知道我的手冷,他伸出另一隻空著的手,握住我空著的手,企圖以他修長、寬大、溫熱的手,溫暖我冰冷的身體。
  「我可以向妳說一句對不起嗎?」
  「別說!Dr.黎,是我的錯。」
  我不願意放開他的手,只有那一絲牽拌,可以傳遞一點點他的溫暖及體貼,給泫然欲泣的我。
  「請你一直走在我身邊,不要放開我的手。」
  我需要他的救援,在即刻進入孤獨的冬季時,我的靈魂,再也不能從他的手掌中逃脫。
 
  第一次見到他的妻子與孩子,在一次班上舉辦的家庭聚餐上。
  起因是第四周上課時,講師出了一道難解的題目,然後要全班同學共同想出解題方法。
  下課前,Dr.黎提議在他家裡舉辦聚餐,每位同學需帶來一道拿手菜,然後,再一起破解講師出的題目。
  當Dr.黎提出這個令人心痛的提議時,眼睛裡跳著一股絕望的火焰,那兩朵火焰,閃耀著淒美的色澤,映在我的眸子中,立時,我明白了他所背負的,是人類最深惡痛絕、也是最矛盾的、不能割捨的,是所謂的倫常道德。
  他想讓我知道,男人在年輕時所犯下的最大錯誤,是娶了他不能夠愛戀、珍惜一輩子的妻子,組織一個他中年時厭倦的家庭。這是上天給予男人輕視愛情的最大懲罰。
  我低下頭,不知道該不該同情他、心疼他、或是鄙視他。這種複雜的心情讓我心痛,我問自己:這份愛情,能不能放棄?
  在心臟糾痛一夜之後,晨曦灑在我蒼白的面容上,驀然,我瞭解了自己,這一生一直等待著的,是這份牽掛吧!
  我起身到市場買回需要的食材,將它們清洗、切好之後,裝在保鮮盒裡,然後,我出門往Dr.黎家的方向前進。
  在Dr.黎家門口巧遇的同學,大都買來餐廳做好外帶的菜餚,只有我提著一大袋處理過的食材,準備在Dr.黎家的廚房中,讓它們飛舞成一道可口香嫩的菜餚。
  門開了,Dr.黎的目光如炬,投映他胸口的火焰,在我蒼白依舊的臉上。
  「郁妍,妳病了?臉色好蒼白!」
  我漠視他的輕聲問候,投入同學們熱烈的聊天陣容裏。
  「同學們差不多都到了!Dr.黎,請你夫人,公子一起出來讓我們看看嘛!」
  同學們開始鼓噪起來。
  「內人帶著兒子去超市買一些碗筷,就快回來了。」
  聞言後,同學們紛紛獻寶般地拿出他們的「拿手菜」,並互相笑指對方找槍手或買外燴,在言語熱浪之中,我請Dr.黎借我廚房一用。
  他無言地帶領我進入他妻子的廚房,當我看見這間設備簡單、器具還相當新的廚房,只有微波爐存在著使用過的痕跡,我立即知道黎家很少開伙,即使吃飯,也只是食用微波食品。
  「黎太太是職業婦女嗎?你們大概很少在家吃飯吧!」
  「她是我的同事,在同一所大學擔任物理系講師,她現在忙著準備博士論文,所以……。」
  我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臉頰,突然之間,我原諒了他。
  「可不可以幫我拿一只鍋子,這道燉天津白菜需要小火慢燉。」
  我將處理好的薑絲、臘肉、天津白菜、旗魚丸、豆腐皮、玉米筍、金茸菇、蟳肉絲一一放入鍋子,然後加入雞骨熬的高湯,以慢火燉上三十分鐘。我試了味道,十分鮮美。
  他盯著我的一連串動作,嘴角揚起欣賞的微笑。
  「請妳原諒我,我沒有任何藉口去解釋我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行舉止。三十六年來,我第一次如此苦惱……。可是,我不願意放棄!」
  我的動作停止了,我的心,卻狂亂地跳了。
  「這不只是你的苦惱,也是我心痛的原因。」
  隨著客廳的吵雜聲增加,我和他都知道:面對殘酷現實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
  他的眼眶濡濕了、他的雙手顫抖了,他的眉痛苦地蹙著、他的唇不安地咬著,他回頭望我,深情的眸子祈求著一絲救援與撫慰。
  我的手輕輕滑上他的頰,道:
  「你的妻子回來了,走吧!」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方,手指不捨地交纏著。
  「請妳救贖我,請妳不要從我身邊走開。」
  我輕點頭,他才轉身走出去。
  Dr.黎的妻子姓席,單名晴字。她溫和開朗,卻透著一絲絲孩子般的純真與調皮,坦言自己不擅廚藝,只會埋首於報告和學生的考卷中。
  他的兒子滿六歲,他們喚他愍兒,外型就是Dr.黎的縮小模樣。
  我和他坐在人群中,心,卻緊緊繫在一起,那繫住我們的物件,是對彼此精神上的極度渴求。
  聚餐到了尾聲,卻還有同學囔著肚餓,席晴自告奮勇進廚房,說要炒一大盤飯出來。
  不一會兒,席晴眼睛紅腫地出來求救:
  「誰來幫幫我?那些洋蔥實在太嗆了!我不敢切!」
  聽到洋蔥二字,我知道我該挺身而出。
  當洋蔥呈小塊狀在平底鍋上跳動時,席晴以感激的口吻問我:
  「何小姐,妳不怕洋蔥的刺激味道嗎?」
  在平底鍋裡,鳳梨炒飯正逐漸成型。
  「我不怕!因為我愛他!我喜歡洋蔥,自然能夠忍受它的味道。」
  最後,加了洋蔥、敏豆、鳳梨、蝦仁、火腿、蔥花及碎蛋的炒飯完成,我在飯上擺放大把肉鬆,所有聞到香味的人,都開始嚥下貪婪的口水。
  大家在一陣歡呼之後,分食了我最拿手的鳳梨炒飯,接著,是理所當然的讚美聲。但那片洶湧的讚美聲並未淹沒我,反而,密實濃厚地讓我喘不過氣來。
  席晴依偎在Dr.黎身邊,手裡環抱愍兒,邊吐舌說話,邊露出撒嬌的笑容,往Dr.黎的懷中鑽去。
  「我最怕洋蔥了!哎!我就不會做菜嘛!何小姐將來一定是賢妻良母,對不對?阿綱?」
  這幅既幸福又和樂的畫面,對我而言,絕非良辰美景,而是致命的打擊。
  一陣無情的涼意,迅速地從腳底竄昇到頭頂,我咬著冰冷的唇,感受到心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握住的痛楚。
  在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裏,我看到Dr.黎緊張的臉龐逐漸靠近我,他的手臂迎向我虛弱、疼痛、慢慢變得沉重的身體,四周突然變得安靜,光線也漸漸轉弱,一切,都離我好遠好遠。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也知道我嚇壞了在場所有人,但我覺得愧對的人,是Dr.黎。
  唯一感覺得到的感覺,是他溫暖堅固的胸懷、是他極度關切的表情、是他泛紅自責的眼睛。在我渺小模糊的視線裡,始終不離不棄的影像,是他搖遠卻親近的容顏。
  當大片白色光芒籠罩住我,我明白自己已到了急診室,醫生與護士的臉孔取代了他的,而我所能感覺到的,只有無邊延展的黑暗,及無法壓抑的痛苦。當一切達到頂點,反而,身體不再是我的,疼痛也不再是我的,感覺,亦不屬於我。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父母、弟妹都圍在病床前,不見關心、緊張的神色,已習慣如此場面的家人各自忙著手上的事:拿著手機講不停的小妹、對著遊戲機拼命動手的小弟、摟著女友悄聲說話的大弟、埋首於報紙的爸爸、削著蘋果的媽媽。
  媽媽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裡淡淡說道:
  「阿妍,妳醒了?怎麼又發病了?最近沒吃藥嗎?」
  從小我就被醫生宣佈:患了心律不整及心絞痛…等心臟方面的疾病,心痛、昏倒、住院治療對我而言,是家常便飯的事。自十歲發現這毛病之後,十六年來,家人已由開始的慌亂無措,演變成至今的慣然及冷淡。
  「阿妍,送妳到醫院的男人一直打電話來問妳的狀況,好像很關心妳哦?」
  「對呀!那是誰呀?妳交男朋友了嗎?…如果是不錯的人家,那就早點結婚吧!」
  我只能無言,面對爸媽的疑問。
  他對我來說,是一個不能開口的秘密、是一個讓我心痛的原因、是一個甜蜜卻又沉重的枷錮,我被自己鎖在愛的籠牢裡,不願意任何人伸出援手,而自己,亦不願再走出那座監牢。
  因為…我心動了嗎?而為他心動的代價,竟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痛!是嗎?
  心跳是激烈的,在每一次震盪之間,填充著冷酷的痛楚,也盪漾著奢侈的喜悅,我快樂,因為我愛他;我開心,因為我知道他也愛我。
  入夜時分,他出現在我眼前,帶著一棒花束和一罐魚油,微笑,掩飾不了他的憔悴與激昂心情。
  「聽說魚油對心血管疾病很有幫助,所以買了些來。郁妍。妳…好些了嗎?」
  他的下巴充斥著沒刮乾淨的鬍渣,白眼球滲著紅血絲,一幅明顯地睡眠不足的模樣。
  「我看起來比你有精神,你說我是不是好多了?…那天,謝謝你。」
  他笑了,寬慰地、放心地、滿足地笑了。我伸出手,迎向他,沒有遲疑,他的手握住我的手,此時此刻,我們心中的情感已交換了任何道德上的壓力,我已不再害怕,我知道,我可以為他付出一切。
 
  出院那天,我獨自辦好出院的手續,拎著一只手提袋,走出醫院大門,然而他的身影,竟輕輕地跳進我眼中。
  順著公寓樓梯往上走時,他超越我往上跨了一步,然後托住我的手臂,堅定地、溫柔地帶領我,回到我租賃的套房。
  時至黃昏,冰冷的房間已是灰暗迷漫。
  「你吃飯了嗎?我想自己做些料理吃。看看冰箱還剩些什麼?」
  看著有些縮水的馬鈴薯、發芽的洋蔥及過期一天的豬肉片,我決定燉一鍋咖哩豬肉,搭配熱呼呼的白飯,在冬天吃是最適合的了!
「有沒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Dr.黎走進我的廚房,挽起襯衫袖子,做勢想幫忙。
  「那麼請你坐在旁邊陪我聊天,那就是最好的幫忙了!」
  當我在切馬鈴薯時,我們聊起沉迷於偵探小說的原因:想掙脫平凡的、無趣的、令人煩悶的生活重擔,在幻想的世界中自由地做著想做的事。
  刀尖往下切的同時,我才知道,Dr.黎並不滿意目前的生活,從高中時期,他就立志成為一位出色的偵探小說作家,但是,父母的期盼及身為長子的責任感讓他不得不選擇迄今的道路,一路走來,看似平穩的生活,卻幾乎壓垮了他。
  當馬鈴薯塊、洋蔥片、豬肉在咖哩湯汁裡相遇相擁時,香味四溢的空氣中,響起了〝錢德勒〞這個名字的聲音。
  「看過這麼多偵探、推理小說,我最欣賞的作家,還是那位寫『最不像偵探小說』的作家錢德勒。」
  Dr.黎如是說。
  「錢德勒!那也是我最喜歡的偵探小說作家!他的作品很人性化,雖然不夠緊湊、不夠刺激,但是,就是很吸引人。尤其是那本《漫長的告別》,更是我的最愛!」
  「《漫長的告別》呀!裡頭兩位主角那種相知相惜的珍貴情誼,實在是滿少見的;這本《漫長的告別》在他的作品中,屬於上乘的佳作。」
  Dr.黎說完這一段話,咖哩豬肉燴飯也完成了。
  他搯起一湯匙飯放進口中,微笑著說:
  「妳真是一位烹調食物的天才!」
  我也微笑了!凝視著他幸福的笑容,我說:
  「謝謝你!這道燴飯因為你這句話,更加美味了!」
  Dr.黎在離去之前,站在門口與我道別。
  「謝謝妳賜給我一頓愉快的晚餐,這將是我今生最難忘的一頓飯。」
  「不!該是我謝謝你,有你陪我吃晚餐,我…真的好開心!」
  是什麼樣的命運,註定我們相遇,現在,我明白了!
  我之所以存在,是為了與他相識、相知、相惜,我之所以心痛,是因為我為他心動。
  他輕撫我的臉頰,感激地笑著。
  「上天總算待我不薄,有妳懂我,真好!」
  我還是說了再見,目送他走下樓梯,朝那個有他妻兒等待的家行去。我的心,再度痛了起來,但是,那疼痛中,夾雜著甜絲絲的溫暖,那一刻,我竟喜歡上那種感覺!
 
  過年時的春節假期,因為講師設計的一道謎題,十五位同學決定舉辦一次「解題之旅」。
  大伙兒浩浩蕩蕩地從台北出發,而Dr.黎的車上,乘客只有我一位。
  席晴帶著愍兒回娘家過年,堅持出遊的Dr.黎,於是邀請我搭乘他駕駛的轎車。
  循著提示,同學們的第一站是台中。然後意見在「該南下」或「該往東行」上面,發生了分歧。
  最後兩方人馬分道揚鑣,朝各自的目的地駛去。
  在進入省道之後,我們和先行幾部車輛失去連絡,獨自在中部某一縣境內闖盪。在暮色中,Dr.黎緩緩駕著車,尋找可以落腳休息的地方。
  當夜色吞沒了我們,車子已經來到一大片森林附近。
  「附近有一家飯店,環境頗為優雅,今晚就住在那裏,好嗎?既然脫隊了,那麼我們自己好好玩幾天罷了!」
  Dr.黎的臉龐在夜色中,看來是那麼不真切,這如同夢境的一天,也如此不真切。
  抵達飯店時,櫃檯人員表示:我們真是太幸運了!恰好有一組客人臨時取消訂房,否則在春節期間,怎會有多餘的房間。
  迫於無奈,我和Dr.黎必須同宿一間房了。
  進入那擁有兩張單人床的房間,我們放下行李,人 ,卻不知怎麼才能放得下。
  「哎!竟然是這種狀況……!」
  他看了我一眼,頗有點慌張的意味。
  我噗嗤一笑,忽然明白了,這是上天的安排,今晚,我們將要更加親近了。
  
  透過落地窗向外看去,一輪新月鉤住銀黑的天空,暇意地散發輕柔的光芒。Dr.黎從浴室走出來,空氣中增添了一份肥皂的香味。
  「啊!好美的新月!」
  看到猶滴著水的髮絲沾在他額頭上,穿著休閒服的Dr.黎,其實比他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他坐在我身邊,迅速地,濕熱的香氣圍繞了我倆。
  「你心裡在想些什麼?」
  我問他。
  「妳。我想妳。」
  我們一起看著月亮,過了許久許久,我緩緩將臉靠在他肩上,而他伸出手摟住我的肩。
  直到我們都累了,才各自佔據一張床,將自己捲在棉被中。
  房間是暗的,但在月光下,我可以看見他仍睜開的眼睛中,晶瑩閃亮的光芒。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猛然坐起身,看著他說:
  「我可以睡在你床上嗎?」
  停頓了片刻,他也坐起身,低聲問我:
  「妳不害怕嗎?」
  「不!我相信你。」
  然後我鑽進他的被窩裏,嗅著他的體香,我的不安、慌亂瞬間煙消雲散。
  枕在他的手臂上,我凝視他的唇。
  他的氣息輕輕地、輕輕地噴在我臉頰上,周圍好靜好靜,月光好亮好亮,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緩緩閉上眼睛,等待著,等待著他在我身上施魔法。
  他的唇靠在我的唇角,溫柔地、緩慢地,他的唇終於覆上我的唇。
  他吻了我。空氣是溫熱的、耳畔環繞著洶湧的心跳,那神秘微妙的電,以極輕極輕的能量襲擊了我。
  這是我的初吻,但是我沒有告訴他。
  我不敢移動身軀、不敢呼吸,直到他饒富趣味地看著我,說:
  「這樣妳會窒息的哦!」
  激動的淚水由我眼眶滑落,但是,我是微笑的。
  他抱住我,緊緊地。我也抱住他,亦是緊緊地。
 
  不知過了多久,我,睡著了,在他懷中,安心地、愉快地、放鬆地睡著了。
  當清晨的陽光喚醒我,我才知道自己躺在Dr.黎身邊睡了一晚。
  「早安!」
  Dr.黎坐在床沿,身上已穿好外出服。
  「妳睡得真熟!我不忍心叫醒妳,所以下樓去幫妳拿了份早餐。」
  此時我才聞到烤吐司和咖啡的香味,我笑了,覺得自己好幸福!有生以來,第一個充滿期待的早晨,終於隨著Dr.黎而降臨在我身上。
  終於,我明白了人之所以需要伴侶,是因為這一刻擁擠的、快要爆炸的快樂,已然佔領我全身的細胞,每一個毛細孔都呼吸到幸福的空氣。我,笑著哭了!
  「真的很羨慕她!能夠與你廝守八年時間。但我只需要這個早晨,這一生,足夠溫暖往後每一次寒冷的夜了!」
  Dr.黎伸手將我拉進他的懷中,有那麼一會兒,我感覺到他正努力壓抑情緒,他說:
  「原諒我!現在的我什麼也不能說,但是我…我的痛苦,絕不在妳之下。」
  「我不原諒你,因為我從未責怪你。自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這是我應該承受的,我相信我可以承受,因為你,我有了勇氣。」
  Dr.黎的眼淚很溫柔,熱熱地落在我肩上,突然之間,我心中的酸楚、忌妒已被他的淚水洗淨,餘下的,是一顆載滿真愛的心。
 
  我們踩著輕快的腳步,手牽著手,穿越林中小徑;在迷漫著潮濕與清新的空氣中,我們都拋去了無謂的煩憂,以及生活上的壓力,無論是身體或是心靈,都輕飄飄了起來。
  瞅著他猶自紅腫的眼睛,我心疼著,說道:
  「大哭一場之後,心情好多了吧!」
  他笑了,羞赧地。
  「自小學畢業後,我就不曾在人前哭過,家裏環境不允許我軟弱,二十幾年來,我一直扮演著讓人放心的角色,但我的心,從未有人瞭解過、進去過,直到遇見了你,我竟然……!剛才哭得很厲害嗎?」
  「還好!只不過淚濕一件上衣罷了!…說起來,你影響我可多了!所有的第一次,都發生了!第一次心動、第一次單獨跟男人吃晚餐、第一次倆人旅行、第一次有人替我送早餐、第一次…接吻。」
  他望著我又紅又熱的臉頰,竟也靦腆地低頭下去。
  「對不起!」
  「別再說對不起了!我說過:你並沒有做出值得說對不起的事,而我,也不覺得你有任何錯!因為,這一切都是在我願意的情況下發生的。記得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嗎?當時我便知道,我不能夠再放開你的手。二十六年來的無趣生活,我決定放棄!而這份勇氣,是你賜給我的呀!」
  「勇氣…?勇氣!郁妍!」
  隨著他的呼喚,他那一雙原來填充著溫柔的眼睛,此刻卻射出灼人的目光,他覺悟了什麼似的,整個人散發自信的光芒。
  他緊緊擁抱住我,讓我聽見那堅毅而果敢的心跳,讓我感受那強壯而不停歇的溫柔,讓我慢慢相信他體內正蘊釀著什麼,猶如一場大地震之前,地層深處將會蘊釀著、吸納著強捍的力量,等待著爆發的那一秒鐘,將所有的力氣用以破壞、搖撼、瓦碎一切,而後,是一場漫長的、辛酸的、卻充滿希望的重建。
  「我有了勇氣了!郁妍,妳賜給了我新生的勇氣!」
  他吶喊著,快樂地、興奮地的吶喊著。
  「郁妍,請妳給我一些時間,最多三個月,我就可以說出那句話了!承諾,我現在還不能夠給妳的承諾。」
  我凝視著他的臉,如此鮮活、如此振奮,我那顆微微痛著、不安著、疑惑著的心,彷彿已找著到答案。
  我讓他,重新活了起來,鮮明地、有希望地重生了。
  看著快樂的他,我也快樂了!
  這快樂顫抖著、震撼著、擴大著地沖激著我,前所未有地侵襲我,抱緊他,我已擁有全世界。
 
  回台北之後,我們各自過了段忙碌卻空洞的日子。思念,在每一次凝望窗外風景;思念,在每一口無味咀嚼口中食物時。
  我思念他,極度地、極度地。
 
  三月的最後一個禮拜,他撥通我的手機,約我晚上見面。
  那天,空氣中飄著綿綿細雨,有些冷、有些濕,但街上已換了季,到處都是粉紅色、桃紅色的春裝,配合著猶帶寒氣的天氣,倒顯得有些突兀。
  Dr.黎打著一把深藍色的傘,微笑著朝我走來,他的思念與欣喜,在他那帶著笑意的眼睛裡,表露無疑。
  「好想吃妳炒的鳳梨炒飯!」
  「只想念鳳梨炒飯嗎?」
  「一直放在心中的,不需要言語說明。」
  我望著他笑,心中的甜蜜已漾在嘴角。
  我們推著超市的手推車,輕快地、歡愉地穿梭在各式食物、蔬果、肉類、家用品之間。
  我伸出手,將鳳梨罐頭、洋蔥、敏豆、胡羅蔔、德式火腿、蝦仁、青蔥、豬肉絲及大蒜一一放入手推車裡,然後,我再拿了一盒雞蛋,打算以紫菜蛋花湯做收尾。
  「過年前我逛了迪化街,買了些干貝、香菇、紫菜,正好可以煮湯呢!」
  「我想買一副碗筷,以後,就擺在妳那裡了。」
  我的快樂與幸福,已然洶湧地淹沒了我,纏繞住手腳的水草,是蜜糖般歡愉的情緒,我真的願意,在這片快樂的海水中窒息。
  但柔軟的浪花僅只包圍著我、供托著我,卻永遠不會傷害我。
  他就是氧氣,隨著溫暖的潮水籠罩我,給我滋養、給我生命。
 
  當鳳梨炒飯與紫菜蛋花湯色香味俱全地出現在餐桌上,Dr.黎從他的公事包取出一包紙袋,遞給我。
  「辛苦妳了!」
  我拆開紙袋,看到一小塊黃銅片上浮雕著偵探側影,安穩地躺在皮質封面上,我興奮地問:
  「這是……?」
  「《漫長的告別》精裝書。因為錢德勒,所以我們擁有彼此。這也是我對妳的感謝,妳…啟發了我。」
  我的淚水,迅速地、喜悅地滑落。
  「希望我們之間,不再有任何告別。」
  我在他懷中,無聲地祈禱著。
 
  他離開前,雙唇輕輕地在我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保重自己!」
  我沒有說「再見」,因為他不願意道別。
  「別說再見!我和妳之間不會再有離別。」
  他的笑容充滿自信,彷若朝日光芒的眼神,讓我相信了他。
  向前跨了一步,他又回頭朝我擺了一擺手,然後,轉身消失在黑暗的樓梯間之中。
  我所能留住的,是他每一聲踏在樓梯上的腳步、是他清清楚楚的幸福的笑容、是他充份準備好的信心、是他不要說「再見」的瞬間所散發出來讓我心醉的愛戀。
  門關上了!幸福,也關上了!
  我的手上捧著攤開的《漫長的告別》,眼睛,卻直直地、牽掛地、認真地凝視著掛在牆上的時鐘指針。
  我憎惡的、討厭的預感,像糾纏著蘋果樹的毒蛇,涼涼地、緩慢地、令人不快地爬上我的身體。
  溫熱的咖啡香飄在空氣中,我,失眠了。
 
  撕裂寧靜的電話鈴聲響起,我望著電話,不知所措。
 
  視現裡的道路是崎嶇的、視現裡的物件是歪斜的、視現裡的一切是破裂的。
  模糊的、閃爍的、忽明忽滅的、殘缺不全的,其實,是我眼中的世界,也是現實中的我的世界。
  我手中捏著一條微濕的手帕,經常地,我發現自己一直拿這條手帕擦拭著眼睛,因為,那雙看不真切的眼睛總是掉下淚水來。
  踩著踉蹌的腳步,我跌跌撞撞地趕到醫院。
  在搖晃的畫面中,我看到席晴悲傷憔悴的容顏,出現在走廊上。
  我好似找到了求救的浮木,生機就要出現了!我奔向席晴,抓住她的手腕,急迫地問她:
  「他在哪裡?告訴我…他是平安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
  席晴看著我,她臉上的悲戚突然緩和下來。
  「何小姐,阿綱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他對不起妳。」
  席晴的表情開始變得艱澀、複雜。
  「交通警察說:阿綱是為了閃避一輛老人家騎的腳踏車,而與對面車道超車的大卡車正面衝撞。阿綱被送到醫院急救之後,還是…還是救不回來。
  超車的卡車司機已經被帶回警局做筆錄;醫院方面還是警方清查車禍現場之後,在阿綱車裡發現他的公事包,再按照他記事本上的電話號碼打電話來家裡,我們才知道這件事……。
  當我趕到急症室時,阿綱…阿綱他已經過去了。我在辦手續的時候,旁邊的護士對我說:『黎太太,妳的名字叫做郁妍吧?黎先生在急救時,嘴裡一直說他對不起妳!他真的很愛妳哦!』
  我知道,當時阿綱放不下的、掛記著的人不是我,而是…妳,何小姐。」
  席晴幽遠的聲音還迴響在耳邊,她眼睛裡的光芒卻更遙遠。
  「我想,這是我最後能為阿綱做的事,我打了電話給妳,請妳過來醫院。」
  我的重心瞬間遺失,四週快速地搖晃。席晴扶著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她左手提著一只大塑膠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是警察在阿綱車上清查到的所有東西,也就是…阿綱的遺物。我大略看了一下,發現了一份文件,我想,妳也許有必要知道。」
  她打開塑膠袋,取出一份放在透明文件夾裡的文件,遞給我。
  「其實,我早就有預感,阿綱總有一天會這麼做。自從妳在我家做了那道鳳梨炒飯,我的生活,可以說是從人間掉進了地獄。
  阿綱從不是個任性的人,更不曾命令我做任何事,但那天之後,他竟要求我學習烹飪,尤其,是要我學會做這道鳳梨炒飯。
  妳應該知道我並不是個喜歡燒菜的女人,而且,我最討厭處理洋蔥了!討厭得…簡直到達憎恨的地步。阿綱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的!可是,他還是堅持要我做鳳梨炒飯,而且,他還規定我一定要放洋蔥!無論我怎麼求他、怎麼撒嬌,他竟毫不理會,並且吃下我做出來連自己都不願意吃的成品。
  現在想起來,真是恐怖:每天晚上,他笑咪咪地說要吃鳳梨炒飯、鳳梨炒飯、鳳梨炒飯……!不管我如何生氣地問他原因、跟他鬥嘴抬槓,甚至大吵大鬧、摔盤子丟杯子,他都不生氣、不罵人,堅持著要吃鳳梨炒飯。
  他可以背出所有的材料、調味品,並告訴我食材該怎麼切、下鍋時的順序該如何,總之,他第一次這麼倔強地要我學會一件事情,那就是鳳梨炒飯,而且,是一定要學會!
  到了後來,為了抗拒他那無理的要求,我學會逃避。加班、聚餐、開會、指導學生、教愍兒做功課、回娘家…,我用盡各種理由,就是不願再面對他和那道可恨的鳳梨炒飯。
  妳可知道這幾個月我有多痛苦嗎?那個家,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個地獄!而阿綱就像是個戴著微笑面具的惡魔!他折磨我、用他無聲的固執折磨我!
  我就要崩潰了!不!我已經崩潰了!我甚至有種想殺了阿綱的衝動。
  其實…當我聽到阿綱出車禍的那一剎那,我…竟然…笑了?的確有那麼一秒,我笑了!
  如果妳現在問我:阿綱去世了,我悲不悲傷?我會這麼回答:我不確定。
  阿綱走了,在道德上我應該傷心的,可是在情感上,我卻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呵!真是諷刺呀!」
  席晴替我打開那只文件夾,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張男方已簽名蓋章的離婚協議書。
  「阿綱早已經準備好了!他的部份,都經詳細填寫好、蓋上印章。後面還有一份律師簽署過、具法律效益的文件,上面聲明他願意放棄目前居住的房子、他名下的車子、有價證券以及孩子的監護權,也願意支付每個月七萬元以上的膳養費,直到孩子上大學;甚至,他願意答應我所有要求,只要我簽署這份離婚協議書。
  今晚,阿綱大概準備將這些文件交給我,才會開快車趕回家吧!警察說:有目擊者可以證明阿綱當時的車速,至少將近時速一百公里。」
  她將那份文件放在我冰冷的手上,靜靜地望了我許久,然後她嘆了口氣:
  「何小姐,阿綱…他真的很愛妳!我很嫉妒…也很矛盾,我早已經明瞭了這一點,卻直到現在,才有勇氣承認。
  這份文件…可否請妳保管?諷刺的是:如今,我們都再也不需要這份文件了!而且,我不希望阿綱的家人知道這件事,他們沒有必要再傷一次心。」
  我閉上眼睛,摸索著,把文件收進袋中。我從不是個勇敢的人,面對殘酷的現實,對我而言,是一件比心臟病更讓我痛苦的事。
  「何小姐,也許,妳會想見阿綱一面?我帶妳去吧!」
  席晴的冷靜讓我敬佩,可是,見他「最後一面」這件事,卻讓我徹底崩潰。
  「不!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悲狂的吶喊從我齒間并射出來,出乎意料地、聲響巨大地在走廊中迴盪著、迴盪著、迴盪著。
  我跳起來,雙手抱住頭,再緩緩弓起身體,因為痛楚而慢慢地蹲在地面上。
  「何小姐,妳怎麼了?快來人呀!她有心臟病!何小姐,妳振作一點!快來人幫忙呀……!」
  席晴慌張尖銳的聲音,是我最後的記憶,以下,是一片空白。
 
  記憶,從來就不是可靠的東西,日子總在恍惚與茫然、以及漫長卻無聊的等待狀態下過去,陽光、雨水、月光輪流灑在我臉上,也灑在我毫無意義的生命之上。
  後來,我放棄了一些東西,也離開了一些地方,不過,我以為已經放棄的,卻在某種刺激下,以鮮明的保存狀態證明,那些東西,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的身體。
 
  四年後的某一個初夏傍晚,我在男友住處的廚房內,手忙腳亂地準備晚餐。
  男友一邊盯著電視畫面,一邊朝廚房喊著:
  「郁妍,別忙了!冰箱裡有冷凍水餃和罐頭,隨便弄來吃就好了!」
  「不行!今天是我第一次到你這裡,可得要大展身手才行。」
  和他交往了近一年,第一次來到他住的地方,我知道這日子的意義十分重大。
  「沒關係!就算妳不會煮飯,我也會娶妳的;更何況我又不是只喜歡妳會燒菜,我說過:我喜歡妳的獨立與特別、我喜歡妳品味脫俗、我喜歡妳才華洋溢,妳的一切,我都喜歡!」
  他抱住我,說了一番甜言蜜語。在聽到這些話的同時,我的心卻唐突地跳了一下:那麼我…又是為了什麼喜歡這個男人?
  我回答不出來!我在腦海中搜尋和他交往的原因,結果,卻是無盡的空洞。
  我以為是空洞讓我想依賴他,想不到,依賴了他之後,卻是更多的空洞。
  這份認知讓我羞愧,於是我推開他,以問題掩飾惶恐。
  「你想吃什麼?我盡力做給你吃。」
  「既然如此…那麼炒飯好了!我記得冰箱裡有洋蔥,多放一點洋蔥!我喜歡吃。」
  我的心,跳得越加激烈。他從冰箱拿出一顆洋蔥,放在砧板上。
  「雖然喜歡吃,但我卻不會料理,而且,我的眼睛受不了那種刺激。」
  等待著,他等待我、全世界都等待我,拿起菜刀,走向那顆洋蔥。
  當我手執菜刀緩緩抵住洋蔥,然後,使力往下切,洋蔥發出清脆的分離聲音,然後,那曾經熟悉的、帶著微嗆香味的洋蔥的氣味,迅速地飄散在空氣中。
  突然之間,淚水模糊了我的眼,那股刺激眼睛疼痛神經及淚腺的氣味,竟然以濃郁的、誇耀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攻擊我,讓我的眼睛痛苦不堪,淚珠亦無助地、成串地滑落。
  短短數秒鐘,痛苦已擴散至全身,在極度的將近崩愧的時刻,記憶、成塊成片的記憶、那些我以為我已丟棄不要的記憶,在忽然之間,蜂擁地、狂浪般地反噬回我的大腦中。
  在那些記憶中,我曾深深愛過一個人,那是最初、最原始、最無欲無求的愛戀,僅只是單純地為他心痛,都讓我感動。
  這樣值得我瘋狂愛戀的人,卻離開了我,沒有道別、不說一句話地離開了我,無論我如何痛苦哭喊、折磨自己,他都不再睜開眼睛,看我一眼、聽我喃喃敘語。
  我並不怨恨他,也不責怪命運,可是我始終無法原諒自己,輕意地,讓他帶走我的心。
  但在此時此刻,我明瞭了!愛,是沒有任何代價、沒有一絲犧牲地付出自己,即使結局是心傷、心碎,但當時為他掉入甜美旋渦時的快樂及歡愉,都會鮮明地、永不褪色地佔據心的某一角落,在怨懟時跳出來,提醒自己:曾經真心地愛過一回。
  所以,我總是隨身攜帶著Dr.黎送給我的《漫長的告別》,不管旁人如何異樣地看待我,還是堅持那本書一定要和我同時存在。
  更甚,我早已為那份文件租了個保險箱,四年來月月支付不便宜的出租費。
  只是,我還是不明白:自己始終放不下的,到底是什麼?
  如今,我有了答案。
  「他沒有說『我愛妳』!他還沒有有說出『我愛妳』就走了!我不能原諒自己,因為我從沒有機會回應他的愛!也對他說:『我愛你』。」
  我捲曲身體躲在男友懷中哭泣,最後,終於找到了答案。
 
  因為這樣一個事件,男友瞭解了我、也諒解了我,於是,我們從「有名無實」的情侶變成相知相惜的好朋友。
  而我,也知道自己不再是「洋蔥殺手」,相反地,我變得極端懼怕洋蔥呢!
  幾天後,「男友」陪我去了一個地方,四年來我一直不敢踏足的Dr.黎的墓園。
  「謝謝你!我想,我又有勇氣了!四年前,他賜給我愛的勇氣,四年後,你帶給我面對過去的勇氣。從今天開始,我,重生了。」
  站在Dr.黎的墓前,望著他的遺照,那溫暖如昔的笑容,讓我發覺:還愛著他的我,才是最幸福的人。
 
  故事,到此算是尾聲,但愛的故事,卻永遠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