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陽光溫暖宜人,帶著無窮的生命力照射在這片廣闊無垠的土地之上,就如以往那億萬年一樣。在這永恆的陽光下,黑暗被驅逐,萬物開始甦醒,無數的城市漸漸變得喧鬧,店舖市場紛紛營業,整個世界彷彿一下子鮮活了起來。

尼芬鎮也在同一時間變得熱鬧,人們盡皆走到大街上活動,盡情享受新一天的清晨。然而,在通往小鎮後山的路上,卻顯得無比的枯寂冷清。這裏沒有一個行人,甚至沒有一個到處玩耍的小孩,這裏就只有風。鎮上的熱鬧完全與此地無關,彷彿這裏是一片獨立的世界。

此時,少年夜君龍就跟着他的母親,在這條僻靜的小路上,緩慢的朝山上走着。清冷的山風迎面撃打而來,從他襯衣的領口處、衣袖處或任何有縫隙的地方鑽進身體,給他帶來一陣陣寒意。

好冷!夜君龍不由得用手緊了緊穿在表面的破舊斗篷,希望可以阻隔一下不斷吹拂的冷風。

雖然現在已經是初春,冰雪也融化了,但是奧丹陸共和國南方的氣溫還是普遍偏低,要到仲春時候天氣才會回暖,所以人們外出時還是要穿斗篷保暖的。





當然了,有錢人家會穿上毛皮大衣,這樣會更加暖和,只是夜君龍已經有數年沒有毛皮大衣穿了,他都快要忘記那種感覺呢!除此之外,他也很懷念有錢人家在春天舉辦的不同活動,盡管有一些很無聊沒趣。

算起來,各家的春季舞會也應該在積極籌備着吧,還有她……夜君龍暗自嘆了口氣。

說到春季舞會,夜君龍一家以前也參加過,那是富裕家庭的玩意兒,場面很熱鬧的,對小夜君龍的吸引力相當大。只是現在他們收入不多,別說參加舞會了,就連漂亮一點的衣服也買不起。不過幸好他的母親燒菜技巧一流,大變之後在鎮裏開了家飯館,算是解決了生活的基本需求,不然他們連飯也吃不飽了。

想到這裏,他抬眼看了看走在身側的母親。母親叫夜梅初晨,梅正航之女,正一語不發地默默走着,一縷縷輕柔的瀏海被風吹得向後飄揚,手裏提著一束父親最愛的白蘭花。她苗條的身材包裹着父親的斗篷,美麗的臉龐上透露着難以掩飾的憔悴,眉宇間更有淡淡的憂鬱。夜君龍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張美麗的臉龐綻放出笑容了,這三年來母親一直都在暗自憂傷,平常又為家裏的生計而勞碌奔波,就連替他慶祝生日時也只是敷衍地強顏歡笑,就更別說當下了。他真心覺得母親沒有哭出來就已經很好了。

他們母子兩人在石礫遍佈的山徑上緩緩走着,沉默的氛圍籠罩著他們,但幸好四周風吹聲不斷,還有鳥兒嘰嘰喳喳之聲,和他們踏過地上枯枝的啪嗒聲才使得氣氛不太沉悶。





不一會,他們就來到了尼芬鎮的大墳墓。墳墓依山而建,周圍的樹木被砍了個乾乾淨淨,在夜君龍的感覺上十分整潔敞亮。一道木製籬笆被漆成白色圍繞著整個大墳墓。

想來籬笆也只是用來劃出區域的吧?畢竟它只有半人高,完全不可能阻擋任何的不速之客,而且正門又沒關沒鎖沒人看守,只要是個頭腦正常的人想進去都不會有任何阻礙的嘛。

夜君龍剛來時就得知這個墳墓是專為尼芬鎮的人而建造的,外人不准在這下葬,但幸好得到仁厚的鎮長允許,他們得以把父親安葬在這裏。

在一排排靜立的墓碑間穿梭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但他們卻毫不在意,接着很快就來到墳墓中段的位置,停在一個墓碑前。夜梅初晨把手裏的白蘭花放下,聲音輕輕的帶着點悲傷地說道:「丈夫,我和孩子來看你了。」

雲石製成的墓碑略顯嶄新,邊緣位置還沒有被風雨侵蝕,只是因為一段時間沒人打理而鋪了一層灰塵。





墓碑表面清晰的銘刻著一行字:

夜林鋒,四五三零年至四五六一年。願這善良之人永遠安息。

這個墓碑的主人夜林鋒就是夜君龍的父親,夜梅初晨的丈夫。在夜君龍的記憶裏,父親是一個慈祥善良的人,在工作不多的空閒時間裏,經常會陪伴在他和母親的身邊。他們一家雖然不是十分富裕,但也不愁衣食,日子過得十分幸福。

但就在整整三年前,他的父親為了生意帶着一個商隊,由他們的家鄉古岩出發,沿着長龍大道往郡邑河會城而去,希望可以把家族的生意拓展出去。然而,所有人也沒想到,就是那次旅途成了他們一家人的轉捩點。

他父親為了成功拉攏生意,一次過帶上大量的商品,全放在三輛四輪馬車之中,還因為害怕會發生甚麼意外而專門調出兩隊侍衛護送呢!當所有人都以為這趟旅程會萬無一失吧,卻不料他們在一片樹林裏紮營過夜時遭到一群強盗的劫掠,二十個侍衛轉眼間就被殺掉,而夜林鋒也逃不掉強盗的屠殺。

他父親的遺體是在幾天後被路過的旅人送回來的。得到消息之後,夜君龍和母親立刻風風火火地趕到古岩警察總局,忐忑不安的在一排蓋著亞麻布的遺體當中尋找夜林鋒。那時他們心中還是帶着一份僥倖的,希望消息出錯,夜林鋒根本沒被殺害而是逃走了。

這份僥倖在找到父親遺體後立刻分崩離析,難以置信的同時,夜梅初晨當場就暈厥了過去。

之後的事情就發展得十分迅速了,先是夜林鋒生意上的對手聯合起來吞併了他的商鋪產業,然後一大堆的商人連同律師官員拿着訂單、借條、合約等等來追討賠償。夜君龍的母親剛失丈夫又遇上這些破事,哀痛欲絕之下病倒了。最後他們只得賣掉連同居所在內的所有財產還債,帶着夜林鋒的遺體和一個木箱子一起離開了古岩城,輾轉之下來到尼芬鎮居住下來。





現在已經過了三年了,但不管是夜君龍還是他母親仍然十分掛念夜林鋒,時間並沒有沖淡這一切。每當他們來到墳墓前,心中總是會感到痛苦,難以釋懷。

夜君龍默默地看著墓碑,目光黯淡。「父親,我們這一年都過得很好,您不用擔心。您知道嗎?最近母親飯館的生意增加了,多出來的錢可以買點毛皮大衣甚麼的,等到了今年的冬天,我們就再也不用熬冷了!」

夜梅初晨摸了摸他的腦袋。「是呢,你在天上過得好嗎?我們已經習慣現在的生活了,你不用再擔心我們了哦。」

她說完後又沉默下來,黑色的雙眸失去焦距的凝視著墓碑,露出一幅沉浸在回憶之中的樣子。夜君龍也沒有說話,靜靜的待在旁邊,陪著母親一起回憶。他們一動不動,彷彿融入四周的環境,任何事物都打擾不到他們。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陣腳步聲在後方響起,夜君龍才回過神來。他轉頭看去,見到一個穿着簇新的黑色斗篷的老者正朝他們走來。老者身材瘦削,一頭花白頭髮在腦後綁了個小辮子,臉上的鬍子清理得乾乾淨淨。鼻樑高挺,下巴的線條堅硬,甚至顯得有點刻薄。濃密的眉毛下,是一雙銳利的灰色眼睛,在他的目光下彷彿一切的秘密都不再存在。

這就是一個老於世故的老人家,他大半輩子的閱歷就是他最大的本錢。夜君龍當然認識他,羅東以前可是他們的管家,經常打理他們的生活,也幫助父親處理工作事務。只是他父親去世、家族破產後他們就很少見面了,只有在夜林鋒死忌的那天才會見上一次。

但這不代表他是個寡情薄義之人。曾經羅東也在他們走投無路時伸出援手,只是那些都是老者的養老錢,而母親也不願欠他太多,當在尼芬鎮找到居身之所後她就拒絕了他的幫助,選擇自力更生了。





現在,這個老人在夜君龍的注視下來到他們身邊,先朝着墓碑深深躹了一躬,然後嘆道:「三年了,轉眼間老爺您就已經走了三年,如果您還在的話,相信這一切的事情都會變得不同。」

「是啊……所有的所有都會變得不一樣……」夜梅初晨沒有回頭,聲音十分悠遠的說道:「但那都是不可能的事呢……」

「夫人……」羅東開了開口,卻被夜梅初晨打斷。

「你知道嗎?我現在一旦空閒下來,腦海裏就會不斷的浮現出他的身影,就會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她的眼神淒迷,輕聲說:「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還是一個窮家少女,而他則是一個小成衣店的少爺,當時我被幾個流氓包圍,還是他救了我呢!之後他求婚時還說過會永遠保護我的,只是沒想到最後……他卻自己離開了……遺留下我和兒子……」

聞言,羅東眉頭上的皺紋加深。「夫人,都已經過去了三年,您不應該再沉浸在悲傷之中,請您盡快振作吧!」

「為甚麼?為甚麼我要振作?林鋒他已經死了,家業被搶了,家也沒了,所有屬於他的東西也沒剩下!」夜梅初晨突然扭過頭來,眼淚順著美麗卻因憔悴而瘦削的臉龐流下。「難道他連家人的想念都不能得到嗎?難道他就應該悄無聲色地離開這個世界嗎?回答我,羅東!」

夜君龍從沒見過母親如此激動。以前她或許會偷偷落淚,但卻從沒有如此大聲的哭喊過。「母親……」他不安地拉了拉夜梅初晨的衣袖。

夜梅初晨沒理會他,視線仍然直直的盯著老者,等待他的答覆。





「夫人,對老爺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還在啊!」

「甚麼意思?」夜梅初晨皺了皺眉,不解的問。

羅東以他一貫睿智、誠懇的語氣說:「對老爺最重要的,不就是夫人您和少爺嗎?只要您們平安快樂,相信老爺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

「是……這樣嗎?」夜梅初晨臉上掛著淚痕,卻沉默了下來。

羅東真是太棒了!他的每一句話都有其道理。夜君龍歪著腦袋,讚同的說道:「一定是這樣的!我相信,父親他就在天上看着我們,他一定希望我們可以開開心心的,就像以前他還在時一樣!」

夜梅初晨聽見,忍不住破涕為笑,摸了摸他的腦袋。看到母親發自內心的笑容,少年也不由高興起來,稚嫩的臉龐上泛起一陣紅暈。久違了啊!

「少爺真的長大了不少呢!」羅東慈祥的笑着,感慨地說:「話又說回來,少爺也快十五歲了吧?距離成年也只有一年囉!」





對啊,一年後我就成年了,還記得父親說過會在那天送我一間別墅的,然後帶我到首都藍湖城呢!想到這,夜君龍的情緒又低落下來,知道這事不會再有機會實現了。

夜梅初晨擦拭了淚水,讀著兒子的表情,知道他在想甚麼,便安慰道:「你父親他承諾過在你成年那天會送你一幢別墅吧?到那時,我就代他兌現承諾,好嗎?」

少年卻用力地搖了搖頭。家裏的狀況他又不是不知道,不可能還這麼任性地要求母親兌現那個承諾。「不要!母親工作辛苦,賺到的錢就不要浪費嘛,還是存起來吧!只要以後一起去藍湖就可以了!」去一趟首都可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呢!

「呵呵,當然了,親愛的,我們會去藍湖的。」他的母親頓了頓,接著說:「至於別墅的事,母親以後一定會買給你的!」

怎麼母親這麼執著啊!小夜君龍不明白,他覺得別墅這種奢侈的東西根本就不是現在的他們可以擁有的!如果要買別墅那倒不如多買一些衣服和食物來得更實際。

他還想繼續勸說時,一旁的羅東卻開口了。「夫人,關於藍湖一事,我想您們還是不要去的好,畢竟您們現在的境況……」他越說越小聲,露出一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的為難表情,最後就如同蚊蚋一般,聽得夜君龍滿腦子的疑惑。

但顯然,聰慧的夜梅初晨聽懂了他的意思,只見她深邃的黑色眼眸露出沉吟之色,然後點了點頭,說道:「我了解了,感謝你的提醒,那我們去藍湖就只是當作旅遊吧。」

聽母親的意思,即是本來我們去藍湖是有特別目的的囉?夜君龍疑惑地歪著腦袋,清澈的黑眸滿是不解。究竟是甚麼事呢?

「還有一件事……」羅東猶豫半晌,朝夜梅初晨打了個眼色,然後一起走到夜君龍聽不到的地方交談。

夜君龍已經見怪不怪了,每次見面,羅東都會跟他母親說悄悄話的。他看着他們在一邊小聲說話,然後母親就一陣憤怒,說話聲音也猛然提高了:「怎麼可以這樣?」在羅東提醒後才強自鎮定下來。之後又談了一些甚麼,他都聽不見了。

他們走回來後,夜梅初晨雖然知道兒子心裏有很多疑惑,卻沒有作任何解釋,只是說:「我們回去吧!」然後就朝原路離開了。

夜君龍無奈地聳了聳肩,明白母親是不打算給自己解惑了,於是便將視線轉向這裏另一個了解事情真相的人———老者身上。

「呵呵呵,少爺啊!這件事還是讓您母親來告訴您吧!事實上,就是我想說也說不了啊……」說著,他轉過身,留下瘦削的背影。「我老了,記不了太多,還是回家種花去吧~~~」

「騙人!」夜君龍不相信的撇了撇嘴。不說就不說吧,很了不起嗎?他憤憤的想著,跟在他們身後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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