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白水聽得她又提及趙玖豐,登時觸及心底痛處,怒道:「豐兒如何得罪你,但人都死了,你還在滿口風涼說話,到底有何居心?」花解語本來暗自神傷,不欲作聲,也忍不住氣道:「你身份尊貴,犯不著跟豐兒一般見識罷?」說著說著,眼眶已是紅了一圈。縱是花解語一臉嗔怒不忿之情,但此刻淚眼紛飛,我見猶憐,眾人看著這個嬌艷欲滴的美人,也不由得怦然心動,意亂情迷。
 
蕭倚明道:「趙僩貴為九五至尊之後,位乎天德,雖則命途坎坷,但冥冥中自有吉相,我這一掌定拿不走他的性命。」花解語嗔道:「一派胡言,任他命相如何,不過是區區肉體之身,怎抵得著你的功力?」
 
蕭倚明道:「我從前處心積累就是要帶走這人,又怎會輕易殺他?你放心好了,你的徒弟死不了。」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道:「今天淨土賓客眾多,我派無暇招待,倘你們不願離去,惟有送客一行。」招手喚了那四個隨她而來的黑衣特使,那四名特使旋即在庭院趕人開路,登時騰出一條通道給花解語等人。
 
花解語等人面面相覷,方寸大亂,疑團滿腹,皆摸不著蕭倚明的心思。慕容謙道:「你們還愣在這裡想甚麼?快逃出這他媽的鬼地方再說!」花解語喜道:「難道豐兒沒死?」隨即躊躇:「我們可不能拋棄豐兒,就此一走了之……」慕容謙道:「她說沒死就是沒死罷,明天回來再想辦法,快走……」
 
南宮雨知道慕容謙心生畏懼,恨不得立刻離去,便是安撫道:「慕容兄且別慌張,她既有意讓我們走,就不會故意為難。」卻看慕容謙神情急躁,道:「你們不要命而已,我可沒閒兒陪你們。」便是一個箭步搶門而出,花解語未及出言勸留,已是不知去向。
 




眾人愕然對望,均想不到慕容謙竟有此舉,頓然彷徨失措。花解語見大勢已去,縱是如何不服,也不必枉然犧牲,只得道:「歐幫主,南宮,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走罷。」只見南宮雨眉頭深鎖,似乎在擔心南宮世家的事。而歐白水突然聽得豐兒沒死,氣勢一挫,也是茫然無言,呆立當場。花解語見眾人無心戀戰,形勢惡劣,立時轉向蕭倚明道:「承你貴言,我們明天再上門拜會。」蕭倚明只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眾人連忙回去接應四秀和女孩,只見四秀抱著曼麗師太的屍身,默然怒目走出廳來,連同花解語等人一同敵視。眾人跟著四秀後面,不禁惋惜慨歎,又是傷感起來,氣氛一片愁雲慘霧,哀怨淒涼。
 
眾人走出庭外,花解語回眸張望,只見黑衣人漫天遍野,不可勝數,雙目邪惡詭異,都是陰險奸詐之人,庭裡的蕭倚明亦遠遠的看著自己,嘴角微彎,教人心寒。回看自己只有寥寥幾人,忽爾想起早前失手被擒,那特使「螢燭之火豈能跟日月爭輝」一話,只覺再多努力,最終也無法把這邪派剷除,只能眼睜睜的讓對方為所欲為,登覺沉重無力,灰心喪志。
 
此刻歐白水撥開雲霧,認清心中迷惘,本是豁然開朗,鬥志正盛。然而這份信心都源於趙玖豐的死,如今聽聞他依然在世,便是心中交戰,一陣狂喜,一陣擔憂,一陣失落,渾身憤怨無法發洩,極不自在。
 
眾人各懷心事,百般滋味,不著掙紮。雖則進得淨土,也沒有想過全身而退,但現在折損慘重,軍心潰散,還未正式與對方交手,就被蕭倚明的武功震懾,又被她的言語蠱惑,心裡終究委屈不忿,頓時陷入一股愁怨情緒。
 




走了片晌,回到淨土縱橫錯亂的大街,花解語舉目顧盼,但見燈籠紅紅高掛,四處華殿雅閣,鶯聲燕語,歌凝絲竹,這裡還是一片歌舞昇平,全然不知適才庭院間的兇險。花解語嘆了口氣,心道:「落花派連朝廷也勾結過來,武林間還有誰能對抗他們?倘若大宋放任這些人肆意妄為,滅國也是遲早的事,虧那些還蒙在鼓裡的人,仍然貪圖享樂,為非作歹……」搖了搖頭,又想:「罷了,這事與我何干?我本就不是宋人,我幹麼要替他們可憐?」
 
女孩見花解語一臉愁苦,便上前拖著她的手,道:「姊姊別這樣啦,我們現在不是好好的?」花解語道:「你年紀小,不知甚麼是煩惱。」女孩道:「無論那小子最後是活是死,你也盡力救他了,不用自責啊。」
 
花解語苦笑道:「有些事情不是盡力就可作借口,難道我盡力了,就可以白白看著豐兒送死?」女孩道:「其實我們都只是奉命而來,大不了失敗了,回去被師父責罰,用不著陪上性命。那小子就當他倒霉罷,世間豈能百般如意呢?」
 
花解語正色道:「師父既讓我們辦事,自然知道當中風險,難道她不暸解落花派的勢力麼?她明知我們辦不到的事,卻使我們去做,實有她的原因。」頓了一頓,道:「你剛才見到許多落花門人,或是跟他們勾結的人,你覺得他們如何?」女孩憶起曼麗師太被偷襲的情景,咬牙切齒的道:「他們都是不顧道德,卑鄙無恥之徒。」
 
花解語道:「我從前不問世事,甚麼行俠仗義,根本不想理會,亦談不上是個好人。只想練得一身輕功,四處將好看的飾物偷來戴到身上,那已經稱心滿意了。」莞爾一下,續道:「雖然我還是很喜歡那些漂亮的小東西,可是這樣下去,一年又復一年,就算我擁有最漂亮的手鐲髮釵,那又如何?你不覺得很無聊麼?容顏會老,縱使我扮得多麼好看,也敵不過歲月啊,那麼我還執著甚麼呢?」
 




「師父也許就是藉此機會,讓我們學會分辨是非對錯。你看到落花派的人,誰不是兇狠無情,無所不用其極嗎?當然每人都有目的,也可以說他們逼不得已。然而做好人還是壞人,卻是取決於人心。若然我就這樣走了,放任豐兒不顧,那麼我跟落花派的歹人有何分別?」花解語輕輕笑了笑,眼神卻是無比複雜。
 
她語氣不慍不火,也沒有揚聲說話,但眾人一路同行,全都聽得一清二楚。誰也想不到她心巧玲瓏如斯,妍皮不裹痴骨,思想竅通,善惡分明。歐白水嘆道:「花姑娘心思透徹,擇善固執,武林實在欠了姑娘一個公道。」
 
花解語道:「其實也難怪那些被迷惑的人,倘若我早點看到淨土這個地方,說不定也像他們一樣迷上這裡,然後不見天日,腐化至死。」
 
南宮雨道:「我記得張文君說過,他們旨在統一武林,當大家都拿到想要的東西,那武林就沒有紛爭,大宋便是和平安定。」
 
花解語道:「人本來就是貪得無厭,看看方皓雲那些傢伙,明明已經名成利就,又是武功高強,卻要向落花派俯首稱臣,淪為別人走狗,多麼可悲。」
 
四秀一直走在前面,倏地停下腳步,似乎前方有人阻礙去路。只聽得蘇棠罵道:「臭乞丐,這裡沒得吃麼,別要攔路!」
 
卻聽得一人道:「沒看到咱們三個大爺在尋樂子麼?四個裡頭最醜就是你,快滾到一旁去!其他三個,來給爺們快活快活!」又聽到一人道:「咦,怎麼她們抱著的那人有點面善?」又有另一把聲音道:「這不是峨眉派的曼麗師太麼?哎呀,怎麼她好像死了一樣?」
 
歐白水聽到乞丐二字,本就在想會否有丐幫熟人在此,又聽得三人聲音極其熟耳,隨即上前查看,竟看到三個老乞丐攔在路上。只見他們蒼髮銀鬍,分別穿著藍、黑、白衣,豈不是逐自己出幫的三大長老?想起當初他們那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倒頭來也和落花派同流合污,不由得無名火起,道:「三位長老可認得我歐某?」




 
那三位長老臉色一變,全沒預料會在淨土碰到歐白水。那藍衣長老素來冷靜,隨即收斂神情,道:「原來歐前幫主也過來了,那麼大家就好說話。」又觀察眾人,看到花解語時愣了一愣,帶有深意的奸笑道:「她就是花解語了罷?你們果然混在一起。」
 
歐白水冷笑道:「我們之間沒甚麼好說。原來三位長老決意逐我出幫,是受了落花派指使,我還以為你們只是被方皓雲蒙騙。」
 
那白衣長老說話尖酸刻薄,此時也不例外,譏道:「前幫主豈不亦受這妖女蒙騙?堂堂丐幫幫主跟妖女混在一起,可有想過咱們一眾手下顏面何存?」那黑衣長老被人當場揭發,立時惱羞成怒,道:「你憑甚麼囂張起來?論上輩份,王老幫主也要恭恭敬敬的向咱們說話。」
 
歐白水道:「三位可真的糊塗了,我早已不是丐幫的人,何必跟你們客氣?」悄悄掏出從洪立志奪來的毛筆,負手身後。眾人見到他拿出武器,知道他即將動手,連忙避到一旁去。
 
三位長老卻不發覺,那黑衣長老怒道:「你毀掉鎮幫之寶,傷我幫眾感情,你知道多少幫眾因此失望欲絕?想不到你如此反骨忤逆,也不放咱們在眼內了!」
 
歐白水淡淡道:「究竟落花派給了你們多少好處?」
 
藍衣長老煞有介事的道:「你……胡說八道甚麼?蕭掌門廣邀武林各大幫派作客,少林、武當、唐門、華山等這些名門正派也有到來,難道咱們丐幫就不給面子麼?」眾人聽到「少林武當」時,不約而同的大凜,名門正派最後的支柱,終究也敵不過落花派的魔爪,自甘墮落。
 




歐白水道:「丐幫弟子遍布全國角落,亦是天下第一大幫,論勢力,我們不需和落花派有何交涉。你們剛才說甚麼尋樂子,可知四位女俠是誰?她們是峨眉派的四秀,你們這般出言冒犯,可有想過丐幫聲譽?」那黑衣長老老臉一紅,道:「閉嘴!既然你已不是丐幫的人,幫內事務不用你指指點點。峨眉派和你狼狽為奸,也用不著給她們面子。」
 
歐白水嘆了口氣,道:「你們一日不除,丐幫終究萬劫不復,永無翻身之日。」三個長老聽到他言語有異,心中立馬警惕。然而只覺眼前一花,歐白水搶身而至,手中毛筆一記橫掃,已攻到三人面門。
 
三人年紀老邁,加上位高權重,長年安逸,武功已生疏不少,若果再年輕一點,還有還擊之力,如今卻是驚得不能反應。歐白水這下攻勢卻是虛招,只見他毛筆一收,雙手運轉,彈指間點向三人手腕脈門。三人只覺手腕一緊一痛,便是如軟泥般跌倒在地。
 
那白衣長老大駭,道:「你幹了甚麼?」正想提手指罵歐白水,手臂卻是酸軟無力。藍衣長老以為歐白水點了自己穴道,丹田立時運氣,卻全使不上勁,嚇得不能說話。黑衣長老罵道:「你找死麼,還不快替咱們解穴?」
 
歐白水不屑的道:「不堪一擊,怎配得上當丐幫長老。」頓了一頓,道:「我已把你們的手筋給廢掉了,免得你們使丐幫的武功,丟人現眼。」便是若有所思,逕自領前行去。眾人一直聽著他們對話,只覺三個長老為老不尊,毫無前輩風範,武功更是低劣無比,紛紛露出鄙視眼神,尾隨歐白水而去。
 
卻說趙玖豐被蕭倚明打了一掌,只覺腦門劇痛,魂遊太虛,畢生回憶如馬騎燈不住浮現腦海,幾乎魂魄昇天。趙玖豐本來無憂無慮,卻在短時間裡家破人亡,屢遭出賣背叛,只覺人生悲苦,早有念頭了斷。只是他一直欠缺勇氣,也有拯救花解語的目標,才勉強支撐過去。如今身心俱疲,傷重瀕死,登如洩氣一般,意志極是薄弱,只想就此死去,一了百了。
 
黑暗中馬騎燈一路放映,剪影裡都是他人的身影,趙玖豐心想:「一直以來我都靠著別人過活,先有義父,後有師父,歐叔叔,好像都是別人的負累,毫不長進。難道我就不能為自己而活嗎?為義父報仇和營救師父,我做的都是為別人,那麼我自己呢?該當如何?」
 
「如果我家境富裕,也不用落魄至斯;如果我武功高強,那就不會被人欺侮;如果我沒給落花派擄走,現在我就是皇帝……如果如果,世上哪有這麼多如果?其實如果老天爺給我一個願望,也不必甚麼榮華富貴,天下無敵,只希望我身邊的人安好就足夠了。」




 
「可是老天爺這麼好人的話,也不會這般玩弄我了。哈哈,哈哈!怎地突然這麼疲倦?難道是牛頭馬面要來抓我了嗎?牛大哥,馬大哥,我真的很想跟你們去,今生我投得好胎,卻都被人搞砸了,下輩子我當個普通人就好,不必每日提心吊膽,人家不高興就一掌打來,就這樣一命嗚呼,你們說多麼兒戲!」
 
「但是兩位大哥可以幫幫我的朋友嗎?歐叔叔他們還身陷險境,師父仍被關在淨土的塔樓裡面!我的師父叫花解語,她人很漂亮,心地善良,也很溫柔,你們看見了,一定也跟我一樣喜歡。可是你們不要帶她走哪,她這麼好,該就留在人間享受,就只帶我走罷,甚麼地獄也好,也勝過留在人間……」
 
忽爾一陣白光射入眼簾,趙玖豐只覺腦際眩暈,經脈裡卻有道暖流不住流轉。趙玖豐大吃一驚,暗裡運勁,然而身體太過虛弱,無力控制,只能白白任由它走遍各處經脈。待得半晌,那道暖流已走遍全身三次,趙玖豐只覺身體逐漸回復力氣,也不像剛才難以呼吸喘氣。
 
趙玖豐逕自奇怪,還以為是神蹟降世,卻不知這是他逆練內功的效果。任武功再精深奧妙,都得輔以深厚內力,才能發揮應有威力。而修練內功,則須順著經脈而練,方可將內力順應到各處部位,使上來得心應手,亦不致違反人體,誤傷自身。經脈順序本就依照人體構造而成,趙玖豐卻是誤打誤碰的倒行逆施,非但沒有走火入魔,還練出一套獨有逆行的內力,故此當蕭倚明順應內力的一掌打中身上,身上逆行的內力將部分掌力抵消過去,趙玖豐才得以大難不死。雖則他仍舊重傷,但照著道理,倘若趙玖豐內力能與蕭倚明匹敵,那麼他便可任意接掌而毫髮無損,蕭倚明更是奈他不何。
 
過得良久,趙玖豐勉力睜開醒來,雖然全身筋骨痺痛,但也覺得內息舒暢,沒有翳焗苦悶的感覺。趙玖豐就這樣躺在地上,瞥眼周圍,只見鬼佛四處,火光艷藍,顯然仍在蕭倚明的山洞裡面。趙玖豐心道:「天哪!我居然接到落花派掌門的一掌!難道我終於改運了麼?」
 
再次大難不死,趙玖豐自是興奮難當,但現在未脫險境,便是抑著心中狂喜,吃力的抬頭張望,卻見兩個身影伏在身旁。趙玖豐吃了一驚,凝目打量,竟便是張文君和高遠徽。
 
趙玖豐回憶昏迷前被蕭倚明質問,想不到張文君也難逃一劫,而高遠徽恐怕也是對她情深義重,殉情而死,不由得暗裡嘆了口氣。趙玖豐心想:「即使她對我如何差劣,但也教過我武功,算是半個師父,總不能由她這樣橫屍山野。」便是爬了過去,又見到高遠徽死不暝目,眼神充滿憤怨,不禁為這對歡喜冤家惋惜。正打算給他們合葬時,才剛湊近,竟發現張文君還有一絲鼻息,連忙把張文君的身子搬開,卻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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