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一語成讖,羽秋仁果然被揍得很慘。
 
本來在第一回合還佔著上風的,接下來形勢便每下愈況。連我這個外行人都看得出來,自第二回合起,羽秋仁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
 
對他滿懷期待的拳擊部長看得心驚肉跳,對羽秋仁狀態大跌感到不可思議。「奇怪,秋仁的實力絕對不止這樣子的……」
 
好不容易挨過了第二回合,臉被打得有點浮腫的羽秋仁,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大口喘氣。部長和助手們把他團團圍住,不知道在研究甚麼。
 
他們把羽秋仁的拳套脫下來,才發現他的雙手已鮮血淋漓。
 




「都是割傷的傷口!好樣的……」部長驚訝地盯著對面的拳手,「帝京那傢伙練成了新的魔拳嗎?竟能穿透厚厚的拳套傷害皮肉?」
 
「住口吧,你的笑話實在爛透了!」羽秋仁痛得咬牙切齒。「是我昨天不小心弄到的啦。」
 
「不小心割傷了四道口子?你昨天去打老虎嗎?」部長拍打著前額,「唉,比賽前一天還不好好保養雙手啊!」
 
「別說了!給我把繃帶綁緊些!」
 
「傷口裂開得挺厲害的。你能挺得住嗎?」
 




「挺不住也要挺!」鐘聲響起,羽秋仁毫不猶疑地衝向對手。
 
由始至終,他也對我視而不見。
 
趁著對方步法未穩,羽秋仁乘空檔以右勾拳擊中對手。雖然成功做出擊倒,但未能KO,對手仍能勉強站起來。羽秋仁的情況則比對手更糟,單膝跪在繩邊不住喘氣,全身顫抖。
 
接下來,他已幾乎沒有還擊之力。
 
羽秋仁的鬥志依然絲毫不減,看著對手的眼神像刀鋒般凌厲。可是他顫抖的雙拳卻只能勉強提起來,完全失去了防禦的功用。
 




看著擂台上的戰況,我的內心彷彿也有著好幾道被玻璃割傷的口子。每一次看到羽秋仁被擊中,那透徹整個場館的震撼,令我心裏的傷口也跟著傳來透入靈魂的刺痛。
 
在這件事情裏,我到底做錯了甚麼呢?我的動機沒有錯,我對羽秋仁要求的事情也沒錯,但結果卻令他變得如此痛苦。而此刻,身為一個觀戰者的我,竟在心裏直接感受著他的痛苦。
 
這到底是怎麼樣的因果關係?
 
我已無法自制地站起來,走到繩邊,以被淚水矇矓的視角直直盯著羽秋仁。他已無法抬起拳頭,被對手掌握著節奏地不斷左右重擊。我的心隨著他的受傷而不住抽搐的痛。
 
「砰!」的一聲巨響,時間好像驟然變慢,羽秋仁的身體朝後飛起來,重重倒在我的面前。
 
點點血絲灑在我的臉上。
 
他馬上轉過身來,企圖用拳頭撐起身子,一陣劇痛讓他不得不倒下來,而拳證已開始數算著地的時間。
 
我和他的眼神對上了。




 
他的雙眼腫得非常厲害,我甚至懷疑他還能否視物。但他還是朝我投來溫柔的一笑,並以嘶啞的嗓子對我說了一句話。
 
「不需要感到抱歉的,傻瓜。」
 
在這種時候,還在考慮著我的感受嗎?
 
眼淚終於敵不住意志而奪腔而出,內心壓抑至此的各種感情如潮水般從胸口往上奔湧,我緊握雙拳,聲嘶力竭地朝他呼喊道:
 
「羽秋仁加油!」
 
他的雙眼好像突然閃過一絲光芒。他以重傷的拳頭撐起身子,終在裁判數至「九」的危急關頭站穩了。
 
裁判似乎也察覺到不妥,在檢查他的狀況時,故意重重拍打一下他的拳套,但羽秋仁的表情完全不變,裁判於是判斷他能夠繼續比賽。
 




比賽再度展開。羽秋仁改變戰略瘋狂撲向對手,對被擊中完全不加理會,只是不斷地以重拳出擊。那感覺就像一頭拼命地作最後掙扎的野獸。
 
最終在比賽還剩下五秒時,羽秋仁以一記扭盡腰肢的重拳,讓對手第二次倒地。
 
對手的鼻子被打歪了,鼻血一個勁兒地流下來,染紅了幾條毛巾也止不住。但對方畢竟是決賽人馬,堅持不肯退出,站穩後勉強捱過了最後的五秒鐘。
 
沒有出現KO,最終要由裁判判定比賽勝負。
 
羽秋仁勉強回到繩邊,半倒下地跌坐在椅子上。
 
「不用擔心,秋仁!你的勝算很高!對方被擊倒了兩次,裁判的判決會傾向你的!」拳擊部長激動地抓著他的雙肩,想要喚回他的神智。
 
羽秋仁的雙目已完全失去光采,只是呆呆地盯著擂台上的燈光。好不容易,他爆裂的嘴唇動起來了。「我很高興……你最終,弄錯了打氣的對象。」
 
「你在說甚麼胡話啊秋仁!」大家都為這句話抓不著頭腦。




 
只有我,明白他的話裏所指。
 
 
 
最終判定羽秋仁得到點數勝利,他拿下了我校史上第一個拳擊的區域冠軍。最重要的是,我校代表又再一次戰勝了鄰市的假想敵帝京學園。
 
包著滿頭紗布的他,表情卻樂得不得了。他以受重傷的雙手,接過拳擊部長遞過來的一大疊小額鈔票和硬幣,置劇痛於不顧而津津有味地點著數。
 
在羽秋仁數錢的同時,我好像聽到肚子叫餓的聲音,此起彼落地在拳擊部員間傳出來。
 
仔細地數過一遍後,羽秋仁把獎盃緊緊夾在腋下,然後遞起右手,向眾人搓著手指頭。
 
「還欠八十塊錢。」
 




「甚、甚麼還欠八十塊?不是說好了,以拳擊部全體部員五天的午飯錢作為報酬的嗎?」
 
「還欠我的一份。難道我不是拳擊部成員嗎?我不是你們的人,怎麼有資格參賽啊?」
 
「你、你……強盜!」
 
「我們哪裏還有錢啊?為了湊夠現在這筆錢,我們已挨餓了好幾天啦!」
 
「羽秋仁!你是明知道我們急著要拿走獎盃,才故意趁火打劫的!」
 
羽秋仁對眾人的謾罵無動於衷,只是在搓著手指。這個動作讓他手指的傷口再度爆裂,鮮血漸漸滲透到繃帶表面,顯得魄力迫人,鬼氣森森。
 
真是個發錢瘋的恐怖男人!
 
眾人都拿沒他辦法,獎盃在他手上,肚子又餓又受了委屈……於是我親眼目睹了一幕奇景:拳擊部近五十位壯漢子,竟被眼前這個遍體鱗傷的羽秋仁,精神折磨得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我實在看不下去,自掏腰包拿了一百塊錢出來,丟到羽秋仁手上。
 
「這樣足夠了吧?」
 
「悠、悠小藍……大姐!」被折磨得快要崩潰的部長緊緊執著我的手,「大姐性格豪爽,仗義疏財,解救了我拳擊部的最大危機!小、小的沒齒難忘,無以為報……」
 
他身後那些滿身肌肉的部員竟也全部對著我感激流涕……
 
「行了行了,拜託你們,擦乾眼淚做回硬漢子,我便感激不盡了。」
 
「受此恩惠,以後我們的命,就是小藍大姐的了!」部長振臂高呼,他身後眾人熱烈響應。
 
「好了好了!快點拿回獎盃,我們還要參加勝利巡遊和接受校長祝賀呢!」說罷他們便一窩蜂地離去了。
 
現場只剩下羽秋仁一臉錯愕地盯著我看。「用一百塊錢便收買了五十顆人心,還要全是拳擊高手,真不愧是悠小藍,果然有當黑道老大的潛質……」
 
「我何時說過要收他們當小弟!是他們硬來的!還有拳擊部的人說話怎麼那麼像社團……」
 
「小藍,幹嘛突然心情低落起來了?」
 
「我沒有。」
 
「我說你有就有。把原因告訴我吧,看看我這個小執事能不能替你分憂?」
 
我本來已不想理他,但看到他這副木乃伊模樣,仍滿優雅地擺出『恭身致意』的姿勢,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之前你代表網球部和足球部參加比賽,也是像這樣收取酬金的嗎?」
 
「當然!我又不是他們的正式隊員,即使比賽勝出了也分享不到榮譽,不拿回點實質報酬怎麼行?」
 
「你就有那麼喜歡錢嗎?」
 
「當然。只要有錢,就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可是,你看你為了賺錢而付出了怎麼樣的代價?除了替補別人比賽外,你還每天到咖啡廳兼職到半夜!下班後還要拼命溫習來維持成績呢!你現在自由嗎?」
 
我知道自己失望的原因。剛才羽秋仁的擂台表現令我動容,讓我好不容易對他另眼相看。但目睹他剛才市儈狡詐的樣子,令我對他的好感度大打折扣。
 
羽秋仁盯著我逾五秒鐘,見我這次毫不退縮,最終把視線移到窗外的藍天,長長地嘆了口氣:「你以乎抓到了重點,但卻完全不明白。」
 
「我不明白甚麼?」
 
「換我問你一個問題好了。」他說,「要是你願意回答,我便讓你知道,你到底不明白甚麼。」
 
「……你問吧。」
 
「你為甚麼要多管閒事?」他說,「那個裝著泥土玻璃碎的盒子,是你替小嫻保留著的吧?按我估計,類似的東西你應該還收藏著很多。你是打算讓我逐個向她們道歉吧?為甚麼要做這種和自己無關的無聊事?甚至還視作比澄清你自己的流言更優先?」
 
「因為你不明白……」
 
「如果你不能夠讓我明白,那不管你如何要脅,我也不會向小嫻道歉。」
 
「我是說你不明白女孩子的心。」眼前的羽秋仁突然變矇矓起來,「你不明白那堆混和著爛泥和玻璃的情書碎片,對女孩子來說代表了甚麼。被撕碎了的心,要花多久才能夠復原?你有沒有想過,你有可能讓一個女孩子的心永永遠遠地碎裂了,再也不能復原呢?」
 
羽秋仁矇矓的影子漸漸變大,我把正想靠近的他一把推開。
 
「我並沒有針對著一個叫『羽秋仁』的人!我瞧不上眼的是你所做過的一些事!要是你曾經親眼目睹過一顆永遠無法復原的心,你就不會想要看到類似的事情在你眼前一再發生!你不明白那種痛苦!每天看著自己的媽媽抱著那顆破碎的心痛苦地過日子,看了十幾年也完全沒有復原的希望,你明白那種無能為力的痛苦嗎?」
 
空蕩蕩的校園一角,寂靜得只聽到我無聲的啜泣。所有人都被吸引到拳擊部的勝利巡遊那兒去了,每次我校戰勝了鄰區的假想敵帝京學園,總是會熱烈慶祝一番,至於是誰勝出或如何勝出反而並不重要。
 
如此一來,我和羽秋仁就像被孤立在荒島似的。雖然我是如此憎恨眼前這個『女性公敵』,但在此情此景,卻竟跟他生出了『同伴』的相依之心。
 
他到底有多了解我的心情?
 
「……對不起,我完全不知道你經歷了這樣的成長。」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把心敞開得太多了,連忙擦乾眼淚堅強起來。
 
「不管我能否理解你的心情,至少我知道你重視這件事情的原因。」他點點頭,「幹吧,小嫻不是正在後園等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