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笨蛋。
他毫無疑問的是個笨蛋,而且相當的令人厭煩。
距離第一天到現在,已經交往差不多四年了。從畢業到現在,還是維持著那一付愚昧的樣子,還是經常不為甚麼的傻笑著。
要是現在問我,當初為甚麼會和他交往,我會果斷的回應他 : 我肯定不是喜歡上他,只是當時剛好他纏得我滿緊的,我才順勢答應和他交往而已。
這傻小子,這四年莫說做愛,即使接吻也是一個也沒有過,只是間中牽牽他的手,摟摟他的前臂,送點殘舊又不值錢的錢包給他,他就會開心個半天。我承認,起初是 覺得他這樣是蠻可愛的,可是看久了,我才察覺,他那笑容根本就是一個沒志氣的男人才有的,每次與他在一起,這份感覺就愈來愈強烈。
畢業至今的一年,我當上了至小就想當的事務律師,整天就是往外跑,見識過非常多不同種類的客戶。當然,那些客戶都是些有錢人,或者可以說成是成功者。
而在我記憶中,沒有一個成功者,笑起來是像他一樣的。
那麼天真、那麼幼稚、那麼無知、那麼的,不思進取。
說真的,最近,我對於他每一次笑,都覺得很討厭。
他說,他唸大學是為了圓父母的夢,他真正想做的,是一個專門弄甜品的廚師。想起來,在大學唸書的時候,每當沒和我在一起,他都會獨自拿著一堆食譜到宿舍廚房弄至三更半夜,他也曾經抓著我,和我暢談了很多次他那些新開發的甜品。
那時候的我,只是一味的聽著,也許曾為他高興過也說不定。
老話說,有夢的人最美 ? 抱歉,我不覺得。
為了一個沒甚特別,普通到不行的所謂夢想,天天弄得滿身疲累 ; 為了去聽講座和當甜品師博實習,能繞的課就繞 ; 為了兼顧課業和練習廚技,他甚至幾乎斷絕和除我以外的其他人接觸。
最後落得個甚麼下場 ? 他畢業了,一年來,他都只能在一間西式甜品店裡當一個要負責掃地的學徒。
每次在聚會上,看見同事身邊那些光鮮亮麗的男友時,我的心就會緊緊啾著。
為甚麼他會那麼的不爭氣 ?
他到底明不明白,我有多辛苦,多大壓力啊 ?
難道我接下來的人生,都得用來養著一個所謂的夢想家嗎 ?
不。
在一次聚會中,一位戴著勞力士 Submariner 系列腕錶的同事男友,紳士地為我倒了一杯 82年的 Lafite。
我看著他那瀟灑自信的笑容,又看看那明顯不如我的同事。我下定了一個決心。
「Matthew ,有興趣等下去再喝一杯嗎 ?」
我乘著他倒酒的時候,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
從他那飽含暗示的微笑中,我已得知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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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嗄,嗄,你約我那麼急,是有甚麼緊要事嗎 ?」
「嗯,你先休息一下吧。」
看他趕急的模樣,應該是從廚房裡急急忙忙地衝出來吧 ? 他的身上還沾著些麵粉。
「不用啦,哈哈,距離上次與你見面,都已經四個月找不到你出來了,最近怎樣啊 ?」
依舊,他的笑容還是令人覺得討厭。
「沒怎樣。」
我別過面,準備足以應付這次情況所需的能量。
「收到你那個短訊,還以為你發生甚麼事了。」
「沒啊,其實就是想和你說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已經拖很久了,所以我想儘快解決而已。」
我的語氣冷峻,而他一臉迷惘,不過,其實他每次遇到問題也會露出這種蠢樣就是了。
「是...甚麼事 ?」
看啊,足足等了三秒,他才瞭解了這對話的整個氣氛。即使如此,他那幼稚的笑容卻仍然沒有完全收起。
「你...你要說甚麼 ?」他伸手,試圖抓著我,而我則輕輕地避開了。
「你覺得,我們現在的關係怎樣了 ?」我先拋出個問題。
「甚麼怎樣了 ? 當然很好啊!」他表現得很慌張。
「一點也不好。」我厭他那怯懦的神情,「有些事,其實你和我都一清二楚,不是嗎 ?」
「我不知道 ... 啊,對了,我們要不要先去吃個飯,我知道這附近有間店很好吃喔!」他慌張得語無倫次。
「我們分手吧。」
一陣如我所料的沉默暈開,而他那失落的面容,我從來都沒有看過。
「為...為甚麼啊!」他抓著我的兩肩,慌慌張張的真不像個男人。
「 ...... 」我只是繼續沉默,讓他繼續發洩下去。
「是我甚麼,是我的問題麼 ? 我會改的,我真的會改的。」
毫無創意的陳腔濫調,啊啊,就連分手,他也是令我這麼厭煩的麼 ?
「...其實一開始,我們就該察覺到了。大學那三年,我為了拚成績考律師,你為了追你的夢想,我們兩個只是因為單純的同樣沒有時間和寂寞,所以才交往在一起。」
「不是的!」
「我們的關係,只是一個習慣。」
「這個肯定不是的!!」我呆了,我真的呆了,從認識到現在的四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大吼過。
他總是面帶笑容的,溫溫吞吞,即使怎樣辛苦,怎樣被責罵,他都是那樣。
而現在,他卻把這句話吼得滿街人都聽到。
不知怎的,那一聲大吼,沒令我害怕,反而令我更覺得憤怒。
「甚麼不是!你總是把自己關在夢想的世界,不去看看現實,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 ?」
「辛苦 ? 我們的關係,令你很辛苦嗎 ?」他愕然。
「對啊,看著你滿口夢想夢想,在一間甜品店裡掃地掃一天的時候!看著別人跟男友到夏威夷過聖誕,而我只能獨自喝酒的時候!我都很辛苦!」
「 ... 我以為我們都有共識了。」
「甚麼共識 ? 要跟你一起捱苦日子的共識嗎 ? 要把時間花在沒有希望的你身上的共識嗎 ?」
「 ... 原來你一直是這樣看我嗎 ?」
「是啊!你這一事無成的廢物,你根本就配不上我!」
嗄...嗄...我激動得喘氣,臉上的妝肯定花了,待會見 Matthew 前一定得要補妝。
「...算了吧,多說無益。」我看著已經一臉死灰的他,「我想要的幸福,你根本給不了我。」
我想,這肯定是致命一擊了吧 ? 接下來,只要等他發一陣瘋就行了。
來吧,我早就準備好。
「是這樣啊 ... 果然是這樣啊 ... 阿花說的,就是這樣啊 ...」
他的表情由慌張、失落、扭曲,慢慢回復成為一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人大了,很多事都會轉變。雖然我真的很痛,很痛很痛很痛 ... 可是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
「嗯,你追你的夢,我找我的幸福。」我斬釘截鐵。
「其實,這個夢想,是你給我的。」
「嗯 ?」
「你果然忘了。」
這次到我感到奇怪和愕然了,他的夢想,又怎麼會與我有關 ?
他拿出銀包,拔出一張放在透明夾層裡、泛黃的卡片,紙上寫著『加油!你行的!』字樣。
那是我的字跡!而我從來沒記憶寫過這樣的卡片!
... 慢著... 我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 ...
「是在宿舍舉辦的開學舞會上。」
他又笑了,雖然是苦笑,但是我感到他的笑容裡,藏著了完全不同的東西。
「那天,因為被人發現我懂得弄甜品的關係,被獨自委派去負責派對用的甜品 ...
啊!我想起來了!
「嘿嘿,那些人怎麼那麼忍心,把你丟在這裡啊 ?」我因為喝了點酒,嘿嘿地笑。
「咦,你怎麼進來了 ?」他一臉青澀的模樣。
「我 ? 我當然偷偷地溜進來,偷吃甜品囉!」我伸手拿了一件蛋糕就咬,他只是慌張得手足無措。
「好好吃!你弄的甜品好好吃喔!」我嘿嘿笑。
「... 是嗎 ? 可是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弄甜品了。」
「為甚麼 ?」
「因為弄甜品沒出息。」
「哈哈,瞧你這傻樣子。」
「怎樣才叫沒出息 ? 我告訴你,不敢豁出去追夢的男人,才叫做沒出息!」我一把抓著他,笑著道。
「可是 ... 」
「可是甚麼 !? 就算你沒有朋友也不打緊,就算你沒有父母也不打緊,我絕對會支持你的!」
我拿起桌上用來記帳用的箱頭筆,在迎新遊戲用的白色卡片上,寫上了一些字。
「看到這張卡片,就想起我這段說話吧!哈哈哈哈哈 ... 」「...... !」我想我露出了一個愕然的神情。
「... 那時候,我剛考進了大學,朋友父母一致的反對我當一個甜品師博,在大學又沒交到朋友,正當我最迷惘的時候,正當我決定弄完這次就打算完全放棄的時候,是你給了我一個繼續幹下去的念頭。」
他含著回憶的看著我乾笑,這份笑容,令我有種莫名其妙的重量感。
「由那時開始,我正式由『想當一個甜品師博』這念頭變成『一定會成為一個甜品師博』,我的夢想,可說是當時才確立的。
「後來,我試著追求你,在很多人的幫忙下,你終於肯當我的女友,那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也是我第二個夢想確立的時候。」
甚麼 ? 第二個夢想 ? 哪來的第二個夢想 ?
「與我喜愛,而明白我的人組織家庭,建立一間甜品店,一起經營直至老死,就是我的第二個夢。」
他仍然在笑,而我看見,他臉上雙眼,同時流下了兩行從不屬於他的眼淚。
即使他多累,多苦,即使問遍他所有的親人朋友,我從來也沒有耳聞和目見,他曾經流淚過。
「你說我們的關係只是習憤 ? 不是的,因為由認識到現在,那份感覺仍強烈的留在我的心內,非常清晰。」
「我愛你,愛得很深,很深。」
他的真情剖白,就像把靈魂的深層坦露在我面前,那麼純粹,那麼真誠,那麼震撼。
笑著,哭著,臉上沒有分手時獨有的怨氣,也沒有絲毫對我的不憤。
我的心,在痛。
很想哭,可是我咬牙,忍住了。因為我已經明白,我想要的幸福他給不了我這個事實。
「太遲了。還有別把你的夢,隨便加諸在我身上,那只會令人厭惡。」
我輕道一句,再見了,我曾經愛過的男人。
不等他說話,我轉身離去,Matthew 在等著我。
「我知道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他在我身後大喊,「可是我仍然想跟你說最後一句!」
我轉過頭,不耐煩地再看了他一眼。
「感謝你讓我這麼愛過你,還有,祝你幸福!再見。」
呿,沒用的東西,就連發怒也不懂嗎 ? 裝甚麼好人 ? 噁心死了。
我的心仍然在痛,但我明白,這只是暫時的,因為不習慣而衍生的痛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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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我與 Matthew 也分手了,原因無他,成年人也知道的理由。
只是這半年我也夠回本了,不止成功打入他所在的圈子,乘機建立了些位於上流社會的人脈關係。
找到一些肥腫難分的暴發戶當客戶,吸引到一些公子哥的追求,在優勢下還差不多考取到大律師的資格了。
在大學畢業後的這幾年,靠著由 Matthew 而起的人脈,我已經成功超過了我所有的同班同學,晉身月入超過五萬的成功者行列。
無容置疑,我的人生正一帆風順。
「我很幸福。當時的決定真是對極了。」
我躺在法國索菲特酒店豪華雙人房的浴缸上,看著窗外的都市,不由自主讚賞這次客戶的豪氣。
嗅著迷人的玫瑰花香,全身鬆馳地浸在溫熱得恰到好處的缸水之中。
「啊,那個老爸賣鞋的 Martin,最近好像盛傳他家快破產,還是不要再跟他有來往好了。」
我笑笑,看著浴缸旁邊放著的 Hermes 高級皮包,周旋在幾個公子哥中間的辛勞,都是值得的。
浸著浸著,突然想起了那,天真幼稚的笑容。
早前看見一本甚麼美食雜誌,他的樣子,似乎出現在一個專題報導上。
好像是某某美食家找著了他所待的店,因為欣賞他的手藝而贊助他開了一間店的事吧 ? 隨便了。
「哼哼,算他好運氣呢。」
突然之間,兩行不應該在這時候出現的眼淚卻出現了。我發生甚麼事了 ?
是因為相片中,他旁邊站著個叫作阿花的女孩,滿臉笑容的摟著他的手嗎 ? 是因為他與她成功實現了共同的夢那發自內心的笑容嗎 ?
那又怎樣 !? 我比他們更成功 ! 我比他們更成功 !
雖然變得沒人可以信任,雖然周圍都充滿著擺明婚後一個月就會出軌的男人,我仍然比他們成功 !
所以,我沒有錯 !
我沒有錯 !
我,沒有錯 !
「對 ! 我沒有錯,根本沒有問題 !」
然而,該死的眼淚仍然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