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掘墳墓: 曙光
「好……痛……好凍……」Ocean半死不活地躺在牆邊。
「Ocean你要頂住呀,一定要呀……」我脫掉上衣,包紮切斷一半的左腳。
「冇用架……」Ocean看著廢掉的一腿。
「好對唔住呀……」我低頭垂下,掩飾雙目的淚水。
「你走啦……就好好生存落去,苟且落去,怕死落去。」他說。
「你仲嬲緊我?」我無奈地說。
「當然冇……怕死好正常,自私先可以生存落去。」Ocean的語氣轉為怨念。
「你……」我愕然,又極度失望:「我唔想理你。」
「哈……」Ocean本想說話,卻被我強行抬起來,背在身上:「你……你做咩?」
Ocean的身軀非常沉重,右腳痛如撕裂,還發不了力,幾乎就要摔倒。
「你傻左呀?想兩個一齊死?」Ocean大惑不解。
「都話唔會理你。」我堅定地說。
「放低我呀……」Ocean左右搖擺,但他剩下太少力氣,掙不開我。
「無論點都好,我都要抬你出去。」
「你……你根本浪費力氣,你隻右腳支撐唔到五分鐘。」
「我冇你咁容易放棄,亦都冇你咁小氣。」
對講機放在身上,鐵鏟依然擔當拐杖的角色。
守墓人的屍體慢慢從視線中遠去,我沿著前方的石路走,每步都用上渾身的力量。
「我地一定要離開呢度。」我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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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達隆的回憶 (三年前)
夜閑人靜,街上的店鋪都關門了。
街燈的照射下,夏天的蟲子紛紛聚集一起,是有多麼喜歡光芒嗎?
我四處張望,尋找失意的人。
果然,他會在那裡。
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便利店外大口喝酒,罐子乾掉,就投進六米外的垃圾桶裡。
對於一個籃球比賽捧杯的人來說,這些動作只是小兒科,根本易如反掌。
半小時前,小儀致電我,說Ocean跟她吵架鬧分手。
「你同佢最熟,你勸下佢啦,唔好俾佢飲太多。」
小儀拋下無奈的說話。
他們的愛情,並不是一帆風順的。
「終於搵到你……」我跑往便利店,邊喘氣邊說。
這次,我要當和事人。
「哦,係你呀?啱啦,過嚟飲啦。」Ocean遞來啤酒。
「你……幾好嗎?」我接過啤酒,冷靜地問。
其實,小儀早就將一切告訴我了。
「好,一直都好好。」男人,都喜歡這樣說。
一個說自己過得很好的男人,絕對過得不好。
尤其是,這麼要面子的Ocean。
「咁你而家有咩打算?」我問。
Ocean沒有立刻回應,先是喝一口啤酒,然後打量我的眼神,彷彿明白了什麼。
「小儀乜都講左?」他反問。
我學他般先是喝一口啤酒,然後淡淡地說:「係。」
「你點覺得?」Ocean問我。
「反正呢個就係你,我認識嘅Ocean,所以我唔會評論對錯。」我再次喝酒。
「哈,好兄弟,果然最明白我。」他向我敬酒。
「不過,就係因為我咁認識你,先會知道你一定唔捨得。」我諷刺地回應。
「嗯?」
「你捨得?」
「唔知道,唔想知。」他選擇不去面對。
「所以,我都會同你講,你放低你嘅固執同尊嚴啦。」我放下啤酒罐,認真地說。
他將手上的啤酒喝光,再純熟地擲到遠處的垃圾桶裡。
「塔隆你幫邊個架?」我這番說話彷彿掃了興。
「當然幫你,你應該知道我係咩人。」我回說。
「哈,但係人人都可能會判斷錯誤,你又肯定你係為我好?」
「我有Fake過你咩?」
「今次唔同,你唔明架啦。」
要明白的,是他。
「小儀好愛你,你自己都唔係唔知。」我調高語調。
「但係我唔容許。」
「你以為小儀真係有介意過?你以為佢會介意無聊嘅閒言閒語?」我質問。
「唔係佢介唔介意嘅問題,係我介唔介意嘅問題呀?你明白?」他反駁:「我接受唔到,所有人都話我益左,話我冇出色,話我第時只可以依賴佢!我唔可以咁自私,令小儀受到呢種連累!」
接著,他踢倒幾罐地上的啤酒。
「你以為離開係偉大,為佢好,其實單純為左自己所謂嘅尊嚴。你根本唔敢面對,唔好以為自己係Asso仔就唔值得擁有小儀。小儀鍾意嘅,係你嘅性格,同埋你對佢嘅付出,而唔係無聊嘅資歷呀!」
七月十三日。
今天,就是放榜的日子。
別人說,放榜這回事,有人歡喜有人愁。
本以為,收到滿是星星的成績單,會是興奮得彈起來,然後狂歡起舞,慶祝三年的努力。然而,事實是,你只會簡單地鬆一口氣,其後目睹身邊的戰友,一個一個地飲泣、嘆氣。
或者,是我們學校的表現,整體來說只是一般吧。不過,放榜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惡夢。
Ocean接到成績單後,神情空洞地呆在座位上,雙手不自覺地用力,將成績單弄成爛紙。那個畫面,我依然牢在心中。
臉上沒有一滴眼淚,但,很多悲傷。
男孩報讀副學士學位,女孩讀上港大醫學院。
何等諷刺。
可歌可泣的愛情,不介意身份地位的愛情,又有多少人能夠得到?
一方自卑,一方想要更好。很多時候,這種愛情不會有好結果。
但我相信,世界不是這樣的殘酷。
「你唔明,你完全唔明,男人唔可以容許呢D嘢。」Ocean憤怒地站起來。
「你幾時變到咁自卑,你追人地嗰陣又唔咁講?」我幾乎同時站起。
「因為我成熟左。」
「你而家先叫做幼稚。」
「隨便你點講,反正每個人嘅定義唔同。」
「我解釋俾我聽,有咩令你一定要介意?令你放棄經營咁耐嘅關係。」
Ocean繃緊的神情減緩下來,雙腳失去力量,坐在地上,然後再開一罐啤酒。
「我最介意嘅,係小儀話唔介意嘅眼神。」
「嗯?」
「呢個,係我自卑嘅真正原因。」
「即係?」
「你仲唔明?每當小儀話佢唔介意,我個心就好似刺左一刀咁,好痛苦,好大壓力。我忍受唔到,嗰種眼神,你冇試過咩?朋友、老師、父母講嘅『唔需要介意擔心』、『唔好咁大壓力』、『要堅強』、『要加油』,呢類所謂安慰同鼓勵嘅說話,其實先係真正嘅壓力,真正嘅壓迫。」
「……」
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一個失意的人,到底需要什麼?
不用三十秒的時間,Ocean已經喝完手上的一罐啤酒,向空中一投。
這次,他投歪了。
「但係,你仲未答我,你捨得咩?」我問了同樣的問題。
「捨得。」
「講大話。」
「你唔信我,我都冇辦法。」
「等我話俾你聽,真正嘅自私,係任由一個心愛你嘅女仔自己一個喊,為你而喊。你可能覺得離開係為佢好,但佢根本唔想,你帶俾小儀嘅,就只有傷心同失望。」
「係咩?」
啤酒灌到喉嚨裡去。
兩人沉默。
恰巧,天下雨了。
別人說,下雨為大地帶來真正的寧靜。
滴滴水聲,取代了無聊的雜音,耳根剩下最自然的聲音。
寧靜,悠然。
隨著雨點灑落大地,我們兩個人都觀看著外面的景色。
「記得,我表白嗰日,咁啱都係落雨。」Ocean突然開口。
「係咩?咁咪更加浪漫?」
「哈?更浪漫?都算係嘅,不過你嘅伎倆根本唔好洗,最多逗到小儀笑下。」
「仲記得你當初點解追人地?」
「記得!初戀嘅嘢,一定記得。」
「所以,邊一樣重要D,你嘅感受,小儀嘅感受?」
「小儀開心,我就已經感恩。」
「咁你有答案未?」
喝個爛醉的Ocean模糊不清,左右搖晃,昏昏欲睡。
「我想俾個天決定。如果罐啤酒拋得入垃圾桶,我就聽你講,如果我拋唔中,就放棄呢段戀情。」
這樣很兒戲,對吧?
將兩個人的戀情交給上天決定。
一點都不兒戲。
「好。」我答。
Ocean隨便一投,罐子完美地飛到垃圾桶裡去。
「決定左就冇得抵賴。」我說。
「記住,唔係你說服我,係個天唔想拆散我地。」Ocean笑著回答。
「隨便你點講啦,兄弟。同埋唔好飲啦。」
我扶著爛醉的Ocean,將他送到家裡去。
「死都要面。」我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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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低我啦,你之後一定跛硬,亦都唔會救到我,我流血太多。」Ocean依然固執。
「你慳啖氣啦。我決定左嘅嘢好難改變。」我說。
「愚蠢,我唔會多謝你。」
「我唔需要你嘅報答。」
到現在,我已經弄不清,Ocean是真心討厭我,還是為了我的安危,才決意要我放棄他。
然而,我決定了,要走就一起走。
也許,Ocean依然當我是小儀的殺人兇手,但我不會介意。
又是可惡的上斜。
每一步,都是撕裂的痛苦。
從骨折的右腳,到身體,再到意識。
畫面切成三、四分,一時重疊,一時分離。
模糊不清,視線以致內心,究竟我這麼努力地爬行,是為了什麼?接受命運,不就輕鬆多了?
腦海的聲音告訴我,我熬不住了。
可是,觸電的痛感讓我精神抖擻。
痛醒,大概就是這種意義吧。
我幾次頭腦昏闕,雙腳無力,半跪在地上。
身體僅餘的意志,加上Ocean的叫聲,支撐我繼續行走。
感到絕望的時候,希望就會出現。
感到希望的時候,絕望就會出現。
希望和絕望,是天堂和地獄的無限輪迴。
悲哀、可笑吧。
即使如此,我都要堅持下去。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其他人。
我重視的人。
驀然,光芒刺痛雙目。
出口?
一線光,半點隙縫。
日出?
瞥見手錶的數字,六時半。
看來猜對了。
地面。
「居然見到太陽……」Ocean虛弱地說。
我已經沒力氣回應。
沒有一點興奮的感覺,只有痛苦,煎熬。
行百里者半於九十。
剩下的數步,才是最艱鉅的。
「一步就好。」
每一步,我都跟自己說。
這一刻,已經感受不到右腳的痛楚了。
身體變得輕飄,全身肌肉都放鬆下來。
我隨隨倒下。
「頂住呀!!!!周達隆!!!!」Ocean用盡餘下的氣力,高呼我的名字。
我看了他一眼,只見淚流滿面,還有……
切斷一半的左腳,搖搖欲墜。
恐怖、血腥,又很淒慘。
我重新站立,背起他。
終於,來到隙縫面前了。
鐵鏟,要發揮最後的功效。
我掘掉一片泥土,更刺眼的白光透入石洞裡。
掘出一條路,從古墓裡爬出來。
掘出一條路,從墳墓裡爬出來。
一個大洞出現眼前,地面的空氣撲面而來,非常舒暢。
體力宣告透支,我倒在混雜的樹葉堆上,一動不動。
「嘟……」
「咳咳……喂,呢度……要救援……」Ocean的聲音。
我合上眼睛,等待。
白光湧入視角,然後,取而代之,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