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鬼手。」兩兄弟在殮房望著Hugo的屍首,瘀黑的口鼻,明顯是被下毒了。孫稜很清楚Hugo有多麼的謹慎,要有本事跟踪Hugo和下毒,加上有機會加入那個紅雀團的,除了那個陰險的死胖子再想不出別人。孫圓拿起那支被下毒的雪茄,仍一言不發。孫稜掏出另一支雪茄,無聲地點燃起,深深地吸一口,讓煙霧佈滿停屍間,一刻後卻把它按熄,放到Hugo的身旁,用力地把他推回收納格內。是他最愛的牌子。鐵青著臉的二人,沒花時間哀悼,是以牙還牙的時候。


「叫左你好多次㗎啦!係都要報政治野!你咁樣遲早無工開㗎啦你知唔知!」Agnes過激的反應一早在至誠的預計之內,差不多二人一開始一起她就沒有停過叫他去轉工轉行,或者起碼,報些有趣點的新聞。「BB吖......咁呢啲野點都要有人報㗎嘛......」「咁可唔可以唔好係你吖?」Agnes繞起雙手,充滿埋怨的眼睛望著至誠。


至誠最怕就是跟她談政治,「仲話啲咩幫人避開啲差人......你知唔知好危險㗎搞啲咁嘅野!你知唔知佢地獨立班人比人拉哂啦,好人好姐點會比人拉?唔通個個都係屈佢地咩?」Agnes已經忍口沒談甚麼獨立的事,「你唔可以咁樣唔顧住自己安全㗎嘛,都唔關你事!」






至誠苦笑了,他想起那段鏗鏘有力的訪問。一般人其實不想跟你談甚麼統一獨立,因為不關他們的事,那不是他們短視,那是他們的事實。至誠理解安梅為甚麼沒在那有限的幾分鐘挑起Agnes這種大眾的興趣,如同每一次宜傳和輿論戰一樣,沒時間了。沒有人有時間再去說服政治冷漠的人如何去了解、去參與去討論,覺得不關自己事,那就由別人決定你的未來吧。


「BB吖我係記者嚟㗎,應該報嘅我就要去報㗎啦,我都無事,獨立派比人打壓其實係錯㗎囉,比老總放大假都好,我當時在場,就要做正確嘅事㗎啦。」至誠覺得像跟一個小女孩講道理一樣,然而這個女孩毫不領情,「你報呢啲新聞又危險又無人睇,你睇下你對上一次升職係幾時?殺學生咁大件事,點會無人報姐?果啲獨立派啲人係要你嚟攞sound bite炸,係度譁眾取寵,你又真係蠢到走去同老細撐到行!」


Agnes不是不欣賞至誠的一腔熱誠,然而他是她男朋友啊,滿腔熱誠這種東西為甚麼不留給別人去做?抱著理想即是蠢,「有時候都顧唔到咁多㗎嘛,如果連記者都要比人拉,咁唔係我嘅問題...」「點會唔係吖!依家係明知山有虎喎!」「如果採訪都要比人拉咁我不如辭職啦!」至誠不知為何,倔強的脾氣又爬出來。一群年青人為理想中的香港面對牢獄之災,一群學生懷疑被內地政府滅口,一個獨裁特首突然死去,而他在這裡爭拗著他的飯碗應該要如何安全。






「係啦係啦為左你啲理想自由連野都唔想做添啦!你有無諗過我㗎?你唔做野邊個養我吖?你比人拉左我點算吖?」至誠越聽越煩,但女朋友是必須要哄的,「依家又唔係話一定會比人拉......只係太多唔合理嘅事發生嘅時候,就算危險啲我都要做㗎啦。呢個係我份工嘅要求嚟㗎,真係發生啲咩事嘅話......」Agnes比至誠更不耐煩,「其實呢,我覺得你唔明我講咩囉。不如我地都係分開冷靜下先啦。」


梁至誠做夢也沒想過,他會為了一則新聞掉了個女朋友。


郭安梅和Venus一步步離開警署,Venus沒受甚麼虐待,於是她負責扶著步履蹣跚的安梅,她知道安梅全身上下都被攻擊得體無完膚。 Venus紅著鼻子,安梅吃力站直身子,忽視那些瘀青的痛楚,裝作沒大礙,一步一步拐著離開警署,迎著警署門口數之不盡的記者,他已經看到那些鎂光燈在不透明的玻璃門後閃動。






安梅想著那些公關說詞,忽然從心生出倦意:十幾秒後,就會有一大班政壇前輩聲淚俱下地抱著他,扯開他的衣服讓傳媒拍下那些傷勢,大吵大嚷一輪甚麼反對警察濫權,甚麼警權過大,叫兩句口號,甚麼「鄭振華下台」(新任特首),沒有人再提獨立、或者改革、或者一國兩制衰亡。預演過很多次了,一樣的是毫無意義。


安梅不是不緊張這些,不是說被人虐待是很合理,而是,這些都不重要。再者,食得鹹魚抵得渴,總有更多人受的苦比他更難承受。安梅甚至有點兒不介意了。把那些毆打他的警察揪出來,香港會變好嗎?把沒有良心的警察剷除清光,大陸會停止赤化香港嗎?那些軍官會回去北方嗎?民意會更倒向獨立運動嗎?


不,大眾會看到他承受的傷害,但沒有人會因此留下來聽他宣揚組織的理念,最有趣的新聞部份看完了,馬照跑舞照跳,安梅漸漸熟悉香港人。「如果你唔想理啲記者,我可以叫佢地快啲問完。」「唔洗啦......辛苦啲唔緊要。」二人推開玻璃門。


黑暗中,一人在桌上放下一樣小小的事物,另一個矮小精壯的男人在身後忍不住問:「咁樣幫佢地好咩?」男人也不是很情願,但他感覺到風暴的來臨,「唔幫佢地,即係幫佢對家。」二人靜默地離開。


子鳴等到安梅被釋放後才敢回到自己的住所,在匆忙中他來得及收起組織成員的資料和學生自殺的敏感資料,唯獨收不及那錄音。不過他們既然決定不公開,也不算甚麼損失。子鳴和安梅一起回到房子,所有東西都被翻過,錄音當然已經消失不見,他的個人物品散滿一地,不說會以為被洗劫一般。子鳴跟著安梅去到他的住所,也是差不多的一個房子,唐樓、狹窄、也同樣被翻得東西四散一地,港獨盟現在就先在安梅家作辦事處,再靜觀其變。






「呢隻USB唔係我㗎喎。」安梅在桌上撿起一隻黑色的USB,心想著又是這種事啊。三人圍著電腦,USB內只有一個影片檔案。檔案打開了,卻見到郭安梅獨自坐在黑暗中心的光線下瑟縮。


然後,他們看到了,他們也聽到了。槍、革命、大一統,還有,那個仿佛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的葉少將。


「就算是我親自拿槍打爆他們的頭,又怎樣?」


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人再驚訝了。三人看到的,是一件武器。終於有一次,在這棋局中有一子可下。電腦顯示USB的名稱是一串英文:「USE IT WELL」。


金鐘的政總前的草地被港獨盟的成員和支持者稱為獨立公園,在安梅獲釋之後的一晚,差不多所有獨立派的人都來了這個集會,社運中的不同圈子也有很多來了。跟那些抱著民主之名的政棍相比,他們在安梅身上看到鬥志,這已經足夠了。這晚集會的參與者起碼有兩至三萬,坐滿了草地,更多的人,在網上等待直播。安梅握著咪高風,吃力地不讓別人看出腳傷,儘可能正常地步上台,群眾拍著手,期待著他。






「大家好,我係郭安梅。好慶幸可以邀請到大家嚟今晚嘅集會,相信係特首身故之後我地第一次見到大家。」後來就是平日的那些講辭,理念、價值觀、香港之類之類。所有在場的人都隱約感覺到,這不是重點。「係特首身故當日,我地嘅組織成員收到一個錄音,內容係有關較早之前嘅學生自殺浪潮,有一個內地有背景嘅人士聲稱,係佢係背後策劃謀殺,然後做成自殺嘅假象。可惜嘅係,錄音係我地被捕之後被警方破壞左。」


現場一片譁然,開始出現各種鼓躁的聲音,每個人都喃喃細語,沒有人再有精神玩電話或者閒聊,「係警署入面,我受到一個叫葉少將嘅人審問。審問期間佢亦都有提過呢件事。而係一個好偶然嘅情況下,我地可以搵得返呢次審問嘅片段。我希望在座咁多位係睇嘅同時,可以藉住呢個時間,去諗下,到底我地嘅香港已經變成點。」


然後,大家看到了,大家也聽到了。「你們不管香港,我們替你管!」


原來香港,已經在眼皮下腐爛得發臭。在場不少所謂社運人士,平日做的就只有對政治現實冷嘲熱諷;在場不少立法會議員,平日做的就只有建制派做的反對型橡皮圖章;在場不少黃絲,平日......好像連想想香港的未來也沒有做過。 原來殺四十二子,香港社會也有本事當成甚麼都沒發生過。群眾理所當然鼓躁不安,不少人開始喧嘩吵鬧,電話沒有放下過,網絡亂成一團;台上的安梅突然意識到,葉少將沒有一句說錯。


一個正常的社會,如果自殺的每一個學生都有共通點,大概幾個學生自殺後就會有人發現,然後翻天覆地的陰謀論,再翻天覆地出現Juicy得不能再Juicy的標題,沒有人會忽視,政府不可能像現在一樣冷處理,一句都不評論。所有事都會不再一樣。安梅看著台下吃驚的群眾,不安、恐慌、躁動得好像下一秒就會暴動似的,他知道,這片段替港獨盟贏了一大步。






所有人這晚和很多晚之後都會談論葉少將、學生自殺、赤化、獨立,港獨盟終於贏得應得的關注。香港會怎樣?會反抗?會忽視?沒有人知道,總算有人把被侵略的現實赤裸地帶到眼前。


郭安梅也深知,群眾絕不會像台上的他一樣無比的自責。那該死的國語又在安梅耳邊迴蕩。


「年輕人,想一想,有甚麼人是真的無辜的嗎?」


沒有,一個都沒有。


這是香港人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