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再見
男人
八月的北京很熱,太陽快要下山,但還在用餘輝戀戀不捨地燒炙我們的皮膚。我乾裂的嘴唇又痛又癢,這大概是休息的壞處吧,在戰場上,手上的一只斷指也沒有這麼令人煩厭。我在水井旁把衣服脫下,乾掉的血跡把我的釦子粘在一起,我要小心地拉開洞眼,才可打開我的前襟。天殺的!我的內衣都被血弄髒了。這些抓著大刀的瘋子,數量多得打不完,幸好我沒有忘了磨利我的軍刀,那混帳在中了槍後還繼續衝來,我來不及上膛,他的大刀快要碰到我的臉,我才拔出軍刀,刺向他的脖子。他的血將會讓我錯過晚餐的。我把衣服放進水桶,奢望我的功夫可以少些。這必定是有錢人的家,門框上的刻著不知名的花與鳥,花瓣上的皺褶與鳥的瞳孔也刻得細緻非凡,我用手沿著木紋勾畫,想像把這門敲下要費多少功夫,而回報又有多少,但微涼的木頭冷卻了混沌的頭腦,想起現在身處的地方,只是普通住家,而皇城的東西才值錢,或許明天吧,我太累了。男孩們為我準備了一個女人,我一般不碰不願意的,但凡事總有例外。房間被剩餘的陽光染成黃色,那女人被綁在房中間的一張大木椅上。男孩們一定花了不少時間把那椅子拖到這,地板上有深深的刮痕。她應該已在那椅子上待了一段時間,她沒有掙扎,但她的手腕上留著她嘗試過的痕跡。她的臉被一塊白紗蒙著,布料隨著她的呼吸緩緩起伏。啊,我今晚的新娘。到底過了多少年了,我手上的紋身雖已淡卻,但我的營生勾當仍然一樣。德雷警長說“你在戰場上看到的,會讓你想念白教堂的。”十四歲的我會為逃掉絞刑而不惜一切,但回想起來,或者死在絞刑台的結局並不是太差。一命換一命,價錢不算太貴,而現在,我想我還不起了。我解開那塊白紗,她揚起頭,深吸了口氣,才慢慢張開眼。她定定地看著我,眼裡沒有恐懼。這張臉,我在哪兒見過?沒可能的,那個我早已忘卻的人。啊,那個律師。他有張漂亮的臉,我還記得他用瘦小的雙臂把我推開,擋在來殺我的“弟兄”前。猶太諺語“救人一命便救了整個世界。”如果他知道我將會成為的,他還會救我嗎?
女人
洋鬼子快要進城了,我們正準備逃走。老爺已先走了,我們這些女人殿後。但我找不到我的貓冬瓜。那小婊子說冬瓜躲在柴房,我信以為真,當然,我走進那柴房,那女人便把門關上了。之後的事,如我意料之中般。男人,什麼顏色的皮膚,想要的都一樣,我已習慣被糟蹋了。人啊!總是要互相糟蹋。我甚至不太恨她,是我下藥令她保不住孩子的,我希望她解恨了。我只是悔恨找不到冬瓜,它是我唯一的親人。當我看到那人的眼,我記起一切美好的東西,那雙青綠的眼。我的貓,那只小東西,我在這骯髒紛擾世界的港灣。我捧起他的臉,把我的額頭貼著他的,深深地沉進他的眼裡,想像進入那人的皮膚之下。我們的呼吸交融,在這一刻,我們沒有過去,只有現在。過了多久了,我聞到血液與汗水的腥臭,指尖下他人的脈搏讓我驚醒。我把那人推開,他跌坐在地上。啊,留戀讓我開始害怕死亡。我盯著那個生物,像兒時盯著與我爭食的狗一樣,我很早知道,害怕救不了我。他慢慢站起來,微微發著抖,我準備好忍受痛楚,但奇怪的是,他的臉,掛著淚痕。男人我解開她身上剩餘的繩索,或許,我還活著,就是為這一刻,我在她眼裡,看到神。大英博物館 亞洲區一個穿著橙紅色工作服的女孩在懶散地擦玻璃櫥窗。女孩手臂上有一堆紋身,畫著眼線,看起來不像個正經的清潔工,噢,又是那些來做社會服務令的少年犯。女孩忽然停了下來,把塗著黑指甲的雙手貼在玻璃上,專心地盯著櫥窗。修復師有點生氣,心想,這些人看少一眼都不可以,她要明天的展覽完美,在玻璃上的一雙手印絕不會是錦上添花。她的高跟鞋敲得地板“格格”響,但女孩沒受到影響。她站在女孩背後,身高的懸殊讓她的氣勢銳減,她乾咳了一聲,女孩才回過頭,用青綠的瞳仁靜靜地看著她。修復師被她的沉著弄糊塗了,一時忘了要說什麼。女孩想貓一樣側著頭,盯了她一會,才扭過頭,用下巴向櫥窗示意,問“那是什麼?”修復師才回過神來。“那是來自清朝末年的玉簪。”修復師興奮地說。“這是我們最新的館藏,去年才由私人捐出,連同一件參與過1900年8月八國聯軍戰役的英軍軍服一起來。原擁有人要求物件與一句諺語一同展出。”她指向櫥窗內一張發黃的紙片,用差勁的花體寫著一些字。“那句話的意思是,救人一命便救了整個世界。”她接著說,而女孩則單膝跪下,仔細地看著櫥窗內的東西。“那是用意第緒語寫成的,那士兵應該是個猶太人吧。”那女孩還在靜靜地看著,修復師覺得自己應該再說些什麼。“我也很困惑,他為什麼不寫,啊,我很抱歉我的國家帶著一堆人,跨過太平洋來殺你們,但弱肉強食,你們那麼糟糕,不欺負你對不起自己啊!”女孩終於笑了起來。修復師也笑了。女孩又接著問“你覺得生氣嗎,你國家的東西被放在別的國家博物館裡。”修復師乾笑了一聲,回答“我年輕一些的時候會這樣想,但人這種東西呀,總是把東西分做你的,我的,這樣其實很蠢。我修復過很多死人留下來的東西,無論是公侯將相,還是作姦犯科,生前無論如何,最後都成了細菌的養料。而這些為取悅主人的東西,卻能夠比他們存在多上百年。所以我想,摸得到的東西,永不會是任何人的,我們有的,只是感官接受到的喜悅與痛苦。”修復師停了下來,感到有些尷尬,因為她也被自己的話弄糊塗了。女孩站起來,皺著眉,用雙手扒亂自己乾淨的短髮,然後說“你信輪迴嗎?”“呃?”修復師回答。“輪迴,上一世?”女孩接著說。“我覺得那是件禮物,一件謝禮,一件給我的謝禮。”“嚇,你上一世紀是那個士兵?你嗑藥了嗎?”女孩臉色一沉,轉身便要走,修復師大步向前,擋著她,情急的說。“我是說笑的啦。”“我只是覺得我洗過那件外套。”女孩指著櫥窗內的纓紅外套。“你確定你不是幫聖誕老人洗過衣服。”修復師問。而女孩則大笑著說,“那件外套的腰圍很窄,聖誕老人應該穿不下。”“那你知道你上一世有沒有曝屍街頭嗎?”“我想沒有,你很失望嗎?”女孩回答。“有點啦,天知道那男的對那個髮簪的主人做過什麼。”修復師不安的說。“嗯。”女孩苦笑了一下,轉身整理清潔車上的東西,推車走了。修復師看著她的背影,有點兒失落,但她有預感,她們會再見,因為她們二人,已等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