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電話裡的惡鬼: 【三十五】
【三十五】
曾經閱讀過一本書，它說世間有兩種人，一種人經歷過痛苦，他也會希望別人感受他的痛苦，藉此向世界報復；另一種人經歷過痛苦，所以不忍他人受這種痛苦，他會用自己的經歷去安慰過來人的心。
前者是惡魔，後者應該是天使。
我想我兩者都不是，我只是想成為一個透明人，然後這個世界上，只讓一個人看得見我，姚貝兒。
看得見我陸威廉的人，只有妳，姚貝兒。
但姚貝兒是個不想跟我一起變透明，並要向世界報復的女惡魔。
其實……
前者的惡魔和後者的天使，
他們的分別並不在於天使比較善良，只不過天使受上帝庇蔭，擁有一顆能夠承受痛苦的心而已，他們貌似善良，只是因為他們無需邪惡，也有能力適應殘酷的社會。
至於惡魔，她被上帝離棄，沒有一顆能夠承受痛苦的心，所以她只懂把心挖去，沒有心，她就不會再感受到痛苦。如果無法感受自己痛苦，也不會感受到別人痛苦吧？
以後的日子，她對自己和別人的傷害，都能夠徹底麻木。對吧？姚貝兒？
其實……這世上真的有天使嗎？至少，我沒有遇過。
我和姚貝兒都是孤兒，明明被上帝粗暴帶到世上，但修女卻教導我要感恩。
所以我感恩，感恩在學校遇上一群怪物。
他們是怪物，而我則被他們視為「惡鬼」。
是的，三年級，小學流行一個遊戲，叫「惡鬼」，遊戲中，我被挑選為「惡鬼」。
所謂「惡鬼」，就是人肉沙包。
日子如常，他們對我拳打腳踢的日子也如常。
小息的時候，我會跟隨老師的尾後，然後在樓梯的轉角處竄上五樓，躲進一間小小的儲物室，儲物室的面積大概……
大概可以放進五個人和一隻小狗。
這小小的儲物室，是我的防空洞。
在這裡，我還收藏了少許乾糧，但我一直都沒有吃，只是一直收藏，我想，如果有天世界末日或者全學校的師生真的變成了吃人的怪物，我便可以躲進這裡，然後靠這些乾糧渡日子。
如果等待不了救援，我就要戰戰競競地離開這個地方，又或者，那倚在角位的地拖會幫到我，我會拿著那枝地拖在危險的世界裡冒險。
嗯……不過我先得要學會隱身術，這樣才不會被危險的怪物盯上。
我感恩，感恩我在小小的儲物室裡，我只屬於我的世界。
咦？但我記得這裡明明還有一包媽咪麵藏在盒子裡，去了哪？
這讓我想起前一天也發現一條魚肉腸不見了……
不見了真可惜，那是我幫助宿舍裡的吳叔叔掃地而得的獎賞。
我東張西望，伏在地上，又站在破椅子上，都找不到我的魚肉腸和媽咪麵。
然後，我推開了一個三層儲物櫃，雖然還是看不見魚肉腸和媽咪麵，但卻看見了牆上用白色粉筆畫上的塗鴉。
有趣的塗鴉。
塗鴉的畫功有點歪扯，但仍然看得見畫中是一位哭泣的女孩，然後女孩身旁畫了很多充滿敵意的眼睛。
於是，我突發奇想，在那些眼睛的旁邊畫上小小的兵仔，兵仔都是強悍的勇者，他們拿著激光槍射擊那些眼睛，那些眼睛都被我塗得亂七八糟，哈哈！
「Yeah！兵團大獲全勝！」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我又要感恩了，感恩我有一雙手可以畫公仔，修女說我有健全的身體，這已經是好幸運了，所以我必須感恩。
自娛自樂的時間過得差不多，我便戰戰競競回到充滿怪物的世界，那些怪物都要把我捉走，我現在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安全地抵達課室。
我左顧右盼，希望不會遇上我的同班同學……不，那些吸入病毒然後變成怪物的同學。
幸好，順利來到3B班的門口了！再走幾步就回到我的課室，但是老師還未進課室，這樣大刺刺進去，我會被怪物吃掉的……
老師才是那些怪物的死穴，所以必須等老師進去我才進去。
所以，我還是在3B的課室門外靜待一會。
這時候，我卻無意看到3B班課室裡的情景，我看見一位女生被其他同學重重圍著，他們都在逼這個女生吃掉那些東西，但那些東西不該是人類吃的。
看來這個女生有危險了！可是……我只是區區人類，又不能幫她敵擋怪物……該怎麼辦？
我想到了！
我躲在他們的班房門外，大喊：「嚴老師你好！」
果然，班房裡的怪物即刻、迅速回座，安靜等待。
不過，這只是緩兵之計，一切都要等到真正的老師出現，才能真正拯救她。
不久，老師真的出現了，太好了！而且還是兩位，一位進去我的課室，一位應該會進入這女生的課室。
女生有救了！
感覺安全後，我也迅速回到自己的課室裡，經過一雙雙不爽我的眼神，回到自己的座位。
打開課本，腦裡依然延繞著那女生的樣子，她面對眾怪物，但竟保持倔強不屈的眼神。如果是我，可能已在哭跪求饒。
第二天的小息，我如常偷偷地躲進儲物室，推開櫃子，想跟昨天一樣在櫃後的牆壁畫點東西打發小息的時間，卻發現在昨天的塗鴉下角，又多了一個笑臉，笑臉上方寫著兩個細字：謝謝！
有此可證，看來有個人一直在我的防空洞裡偷吃東西，但我沒有很憤怒，只想知道這人是誰。
於是，這天放學後，我又回到防空洞，等待這人出現。
按理，全校的小息時間一樣，我天天小息待在防空洞，如果這人天天來偷吃，那一定在放學的時間。嗯……一定……
果然，一位女生推開門，出現我眼前。
這女生……不就是……3B課室那個……
女生看見我站在防空洞門外的時候很慌張，好像我是那些會吃人的怪物，令她退後幾步，然後立刻轉身就跑。
我追著說：「不要跑啦！不要跑啦！」
但她繼續跑，還喊著說：「我不是惡鬼啊！」
惡鬼？原來她另一班級的「惡鬼」。
「不要跑啦！我們做朋友吧！」我說，氣吁喘喘。
我倆停在樓梯的轉角，我在上面扶著欄杆，她在下面抬頭望向我，一臉困惑。
原來，
這個女生很貪吃，幾乎一口氣把我防空洞的乾糧都吃光光了！
我不滿地說：「世界末日我們就沒吃的了。」
「世界末日的話，我們一起去找乾糧吧！」她說。
「對了？為何放學後不回家？」我好奇。
「我不想回那種地方，放學後的這裡很好，沒有人。」她沒有表情地說。
「老師發現的話，會把我們趕走。」我說。
「不會啦，除了校工。」她吐吐舌，邊拆著我的細包裝熱浪。
「結果一樣吧……」我說，然後緊張道：「等等，妳拿這些食物去哪裡？」我看著她把剩餘的小食放進袋子裡。
「如果世界末日了，你會是我的伙伴嗎？」女生望著我，眨眨眼。
「嗯！」我用力地點頭。
「那麼我帶你去認識我另一位末日伙伴吧！」她笑笑，神秘地說。
「好啊！」我開心地說。
原來是狗。
學校後花園的一條狗。
「牠叫無敵狗俠！」女孩把我的小食放在狗狗的面前。
「無什麼狗俠？」我聽得不清楚。
狗狗低頭咀嚼著我的小食。
「無敵狗俠啊！」女孩摸著狗俠的頭，狗俠搖頭擺尾，伸出舌頭，看來很高興。
然後，
我望著狗俠，
狗俠望著我。
「以後我們三個就是好朋友了！」女孩笑得很燦爛。
「好啊！世界末日就該有一條好狗。」我蹲下來，向俠伸出友誼之手，而狗俠伸出舌頭，就好像咖啡貓入面那隻傻狗。
女孩、傻狗、學校的後花園、安全的防空洞、陽光和幽暗。
我感恩……
日子天天過，一幕幕都成為想起就會笑的回憶。
我感恩……
雖然笑著的時候，不知怎的……眼淚就會在眼眶打轉。
因為，美好的劇情總要加上一個不美好的結局。
只是修女說過，好的壞的，我都要感恩。
這結局發生在學校的後花園，就是原本記憶中最美好的地方。
「不要再打牠啊……」姚貝兒哀求哭嚷：「牠會死的……」
而我？我那時候好像抽抽咽咽……就是沒法說話。
狗俠發出嗚嗚泣聲……聽起來，很痛……
但怪物們把我們壓在地上，我們無法動彈，牠們發出笑聲。
我什麼都做不了。
「哈哈哈！」
「打死牠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打死牠！打死牠！」
「哈！」
我很想保護狗俠……
很想保護女孩……
我……
我用盡全身氣力想掙開怪物的手，然後終於掙開，然後用盡氣力想揮拳打向怪物……但……但……
一剎間……我竟被一隻怪物凌厲的眼神給懾住了……
拳頭停在空氣中，我不敢……
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於是怪物們還擊！但我沒想過……我真的沒想過……
明明奄奄一息的狗俠竟然撲向怪物身上，
牠想拯救我……拯救不敢出手的我，拯救懦弱的我，
……
對不起……
天空很藍……很藍……很美……
我仰躺在後花園的地上，被天空吸引……
因為我只顧望天空……所以忘記……
我感恩……
因為我忘記當天發生的細節……
連身上的疼痛都忘記了……
我感恩……
忘記狗俠如何被活生生打死……
忘記自己的懦弱……
恍恍惚惚的，只意識到，
我再聽不見狗俠的聲音……
我也聽不見女孩的哭聲……
我感恩……因為聽不見……
「哈哈哈！我們終於解決了隻地獄惡狗了！」
牠叫……狗俠……牠叫無敵狗俠……
但沒所謂了……
「我們走吧！明天再一起修理這兩隻惡鬼！」
「好吧！今次我們兩班一同合作，行動非常成功啊！你們看，惡鬼都被我修理得傷痕累累了！」
我明明感恩，明明沒所謂……但為何……
為何我會感覺到自己的拳頭握得緊緊，指甲都快要陷入掌心……
……
眼前的，是淚水糢糊了視線嗎？
姚貝兒怔怔地看著……狗俠躺在面前……一動也不動……
「看來他們不會作惡了！」
「不如明天跟隔離班一同合作吧！」
所以，這是感恩的眼淚嗎？
我望著狗俠，
牠一定很睏倦了。
「另一班級的惡鬼叫什麼來的？」
牠閉著眼，好像不會再醒過來。
「好像叫張瑪莉。」關艾琳想著說。
然後，一眾怪物終於在笑聲中散去。
但狗俠永遠不會再在我腳下傻傻的轉圈……永遠不再……
女孩臉上好像蒙上永遠不會散的陰影。
「起來吧。」女孩說，語氣已經透不出溫度。
「去哪？」我仰頭望向女孩。
「把那『地獄狗』劏開。」女孩指著不會再起來的狗俠說。
翌日的早上，3B班課室的風扇葉，掛著一個鮮血淋漓的狗頭，而3C班課室，則用鐵架撐起了一隻無頭的死狗，血流滿地。
兩塊黑板都寫了同樣的血字：納命！
自此，我和姚貝兒默默在學校裡創作了一個又一個懸疑恐怖的故事。
恐懼滲入兩班，各種傳言四起，迅速蔓延……
最後，也沒有人膽敢騷擾「惡鬼」，騷擾我們。
可是數月後，學校發生了一場不明所以的三級大火。
機緣巧合，我、姚貝兒和張瑪莉當時正好困在一起，更一起逃出生天，成為大火的生還者。我還很記得，當日全級生還者只有五位。另外兩位我們都認識，就是3B班的關艾琳和我的同班同學祖比達。換句話，所有怪物都燒光光，就剩下這兩隻了。
我感恩……衷心地感恩……
接下來，我們三隻惡鬼成為好朋友，在充滿惡意的森林裡相依為命，時日漸遠，我們在生存這件事上各有分工，姚貝兒是我們的軍師，負責設計圈套，而我懂得隱身術，負責暗中辦事，張瑪莉懂變身術，負責裝神弄鬼，蠱惑人心。
在感恩的日子，我們更以「植入晶片」的方式立約，若當中出現背叛者，其餘二人便能一同以遙距發動自燃，殺死背叛者。當然，這方式僅只能用在我們其中一人身上，誰會死，就看看誰先背叛另外二人。畢竟，「信任」總是要透過外力維繫，這是姚貝兒對我說的。
「自燃系統」，成為我彼此間的信任。
我們都長大成人了，張瑪莉卻在一次的詐騙計劃中敗露，被黑幫追殺，所以我們唯有偽造她的死亡，暗裡送她到外國，多少年後她又回來了。
感恩的故事又再翻了很多頁，我們三個再次在一起，這次的目標是一間遊戲公司。
正當我們按照計劃進行時，我們竟在街上碰見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關艾琳，然後姚貝兒的報復念頭，慢慢萌生……
我知道，我也明白。
心裡面的不忿，時間不能沖洗。
「真的要這樣嗎？其實沒有必要為了她搞亂我們的計劃……」
「狗俠的死，她還未付上代價。」
「但畢竟已經過了那麼多年，那時大家年紀還小……張瑪莉呢？妳覺得如何？」
「你問我？我當然說好啦！就讓我擔當壞人的角色吧！順便給我一個帥哥。」
「妳對那個陳湯姆有興趣嗎？」
「嘻嘻……」
罪，就好像一滴墨水落在清水，
你無法把它收回，也阻不了它的擴散，更擋不了它發出的驕傲。
然而，命運永遠都是我們最強悍的敵人。
李安娜，出現了。
「奇怪……這個人不是已經……」張瑪莉困惑。
「不是我安排她進公司的。」姚貝兒搖頭解釋，說：「我想是巧合……她的資歷又完全符合公司的要求，我沒有動過任何手段。」
「那為什麼……？」我奇怪。
「算吧，這根本不重要。」姚貝兒漠然地說：「如果她有妨礙我們，就把她殺了算。」
「但我們並不是想殺人……」張瑪莉囁嚅說。
「我們又不是未殺過……」姚貝兒瞪著張瑪莉，說：「正如威廉所講，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到處都是怪物，我們殺的，都是怪物而已。」
「不是我們殺人，而是那些人都自願去死，或者……因我們而死。」我澄清。
誘騙他人自殺，誘騙他人殺人。從不親自動手，這是我們做事的原則。
這點很重要。
「但我印象中……李安娜不是怪物……」張瑪莉低語，似乎對李安娜另有看法。
然後經過很多事情的然後，我們開始發現張瑪莉有背叛我們的跡象。
張瑪莉曾經說過，她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李安娜是唯一對她親切的人。不過，我們看李安娜也好像完全忘記了張瑪莉這個人。
關於張瑪莉……真可惜，可能因為李安娜……可能因為陳湯姆……
但這兩個人究竟有什麼特別？
可以令張瑪莉想背叛我們？
現在想回來，張瑪莉的背叛並不是因為他們……
可能是……她都累了……
某一天，我和姚貝兒知道祖比達就是調查我們的人……
而我們知道，祖比達是個性情中人，他竟愛陳湯姆，甚至為他死。
反正我也不喜歡祖比達，就成全他為所愛的人犧牲吧。他應該感恩吧？
「陳湯姆就在我的手上，你要聽聽他的聲音嗎？」當日我以張瑪莉的身份打電話給祖比達。
……
「不用慌，你現在聽我的指示，他就會安然無恙……」我。
「對了……拿起那白色的電線……」我。
「對了……沒事的……反正這個世界不會接納你……沒有人會接納像你這種不男不女的怪物。」我。
「你就用你的愛，盡情對無情的世界作出控訴吧。」我。
「你知道什麼是怪物嗎？」我。
「你閉上雙眼，幻想自己走到街上，你看到什麼？」我。
「對了！那些所有人跟你不同的人，就是怪物。」我：「可怕嗎？」
「他們看你也是怪物呢……」我。
我花言巧語，陰沉絕望的話一句又一句，就這樣把祖比達送給死亡。
生活在世，彼此都是怪物。不是嗎？
祖比達相信另一個世界裡，再不會存在怪物，
因為只剩下自己，甚至沒有自己。
事情繼續發展……
張瑪莉正式背叛，信任死了，所以張瑪莉死了。
而姚貝兒，她也失去所有笑容。
惡鬼……怪物……相依……欺騙……殺……
到頭來……
我失去的……是女孩最初的笑容。
我感恩。
世上除了姚貝兒外，現在好像還有一個人看見我的呼吸與存在。
我必須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