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步走上前。
 
「明哥。」我呼一口氣,來到他位置的旁邊,扶着,喘定了氣。
 
「是。」他回應我,坐正身體,頭看着我,「甚麼事了?」
 
「有點事情,我想問你......」我吞吞吐吐地說,心裏在想,應該怎樣說出,才不致把他嚇到。
 
他一直待着。
 




我問他,「你記不記得?之前去世的工人,他死的時候正穿着甚麼衣服?」
 
明哥一時間被我的問題嚇到,「吓?」此外他便答不出話。
 
「甚麼衣服?」聽見我竟然問他這樣的問題,他倒出奇得很。但是,關於七日之前工人的意外,他還是傾向不再多言。「都過去了,不要深究吧,」明哥說,一隻手叉着腰,一隻手撓撓頭,「前幾天也有很多人來問過我,但人都死了......」
 
「我不是八卦。」我打斷他,「而是,」我吞下口水,「那天的前一晚,我好像見過他。」
 
「哦?這不奇怪啊,」明哥回答,「前一晚他要上班。」說到一半,明哥又嘆了口氣,「可沒想到,隔天就......唉。」然後是悠長的嘆息,「平常他對人都很好。」
 




我搖搖頭,「但是,」但我話沒說完,便被明哥打斷。
 
「不要八卦了。」明哥輕地打斷了我,「讓他安息吧。」
 
「那是夜晚三、四點鐘,」我說。「除了保安,不會有人在這種時間上班吧?」
 
他愣住了,眼睛又是睜得老大,他反問我,「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也不肯定,」我搖搖頭,「可是這樣,我才想弄清一點。」我問,「他當時穿的,應該不是制服?對吧?」
 




明哥開始收拾桌面,「我有事辦,哈哈,你不要再作無謂猜想了。」他假笑的時候,連我都看得出來,這一定是假的。
 
「藍色短袖衫。」接着,明哥的動作停住,我嘗試緩慢地、一句一句的繼續說,「深綠色短褲、穿着一雙至到腳踝的襪子、一對波鞋。」我希望他會告訴我,更多關於那個工人的事,「對嗎?」我問。
 
「不如這樣......」他回頭,對我說話的時候,他壓沉了聲線,以極微小的聲量告訴我,「你等一下,我放飯的時候再告訴你。」他又補充,「雖然,我知道的並不算多。」
 
 
「那麼說,之前一晚我看見的,真的是他?」
 
我和明哥約在宿舍飯堂裏面等。時間漸過,外邊的天空漸漸陰暗起來,過了最耀眼的正午,飯堂也過了最多人的時候了。現在這裏只疏疏落落的坐着客人。我們故意挑選角落裏四下無人的位置坐下。
 
「我想是了,隔天早上,他穿着的衣服,和你所說的一模一樣。」
 
那個夜晚,怎麼他會在梯間出現?除了保安以外的員工,不是一早下班了嗎?不可能深夜還在宿舍裏面。滿腦子疑問浮起,至今為止出現過太多奇怪的事,一件件獨立地出現了,又好像背後隱藏着更大的關聯。我安慰自己,是我看過太多推理小說,才心生這種無聊的想法。
 




「我啊...」我嘗試仔細回想當夜所見的一切,「就在我做功課做到深夜的時候,我看見對面南座梯間站着個人,他呆呆看着北座這邊,甚麼動作都沒有,表情也很可怕,他只一直看着下面。我見到的,就是這樣。」
 
他桌面上有個自攜的飯盒,裏面有些菜心、豬肉,拿了一杯水,這就是他的午餐了。
 
「沒想到,一個星期之後,竟會突然聽到他的消息。」他說。
 
「這是因為,今日教學大道剛巧有個為他募捐的攤位,那裏有他的照片,我才認得。」
 
「他在這裏工作過許多年了。」明哥告訴我,「有時工作出入,我們見面都會閑聊幾句。」他依舊引頸往四周裏看,確定四周沒有人偷聽,才敢繼續說道,「華哥死去的那天,真的同一時間發生了太多怪事。」聲線壓下去了,像有甚麼卡在喉頭,他眼眶裏面,慢慢泛起了淚。
 
「對不起。」或者要不是我,明哥也不必回想那樁意外。
 
華哥,本名蕭一華,這是我後來翻找學校資料找到的。保安席旁邊有一塊牌,每天上面都會寫上當席的電工、當席清潔等等人員的名單。
 
「與你無關,」豈會料到,竟是他安慰我,「多年同事,我也想弄清楚,不然的話,他可死得太慘。不久之前,她的女兒才得了大病......現在又遇到這一種事。」




 
「大病?」
 
「詳細不清楚了,他沒細說,總之近來華哥一直為此奔波。」說罷,他又搖搖頭,為此嘆息,真是可憐,「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啊。」
 
沉默良久,明哥為着蕭一華的死又哀傷起來。明明這天看見一個人,隔天他便離世了去,一般人都會很難接受。
 
我嘗試多說些話,不致沉默持續下去,「記得前一晚,我只見到他定在窗口前面不動。因為那是深夜時分,我覺得這幅畫面太可怕了,沒再看下去。如果我有看下去,可能就知道之後發生甚麼事了。」想到這裏,卻又不免自責。
 
「那一晚後樓梯沒有其他人嗎?只有他一個?」他問。
 
「我想是了。」我想了想,「至少,在我注意到他在窗邊的時候,的確是這樣。」
 
「奇怪......明明他下班了啊。前一天他離開的時候,我們打過招呼。」他輕地說。
 




「那時是甚麼時候?」我追問他。
 
「六點鐘左右,一樓員工休息室的門外,」他皺着眉,用力回想當日發生的一切,一絲不苟地,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似的,「我見他揹好背包,換走一身上班的制服,看他樣子誰都會想是他下班了。我們在走廊上碰了面,然後是一般的噓寒問暖,『下班了嗎?』『工作怎樣?』『先回家了。』沒有甚麼特別,之後我便走到保安席上。」
 
「之後有見過他嗎?」
 
「啊......那倒沒有。」他吃一口飯,咀嚼了幾口,他始終愁眉深鎖,「我想他應該是從另一邊大堂的出口離開了,之後因為工作,都沒太在意。」接着他又是搖頭,沮喪的嘆着氣,「如果當時我注意到他沒離開,可能我就會去找一下他......可能之後的事不會發生......」
 
在他面前坐着,我也想不到應該說些甚麼,身邊有人死了,理所當然會很傷感,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心。
 
「華哥死後,雖然我們一班員工都沒有說,但是,我想我們都知道的......」明哥繼續對我說,「『阿華的死』,甚至是『發現阿華死了』,這些事情本身,都巧合得很奇怪。」
 
「怎樣?」我向前挨。
 
「發現華哥的不是我們一班保安,而是到場的消防。」他說。




 
學校的警鐘直接與消防局連上,一旦響起,便會直接把消防叫來。雖然消防局與宿舍不過一步之隔,但每次都要勞煩消防員親自到被觸動的警報器處確認,又要到宿舍十九樓將消防警報關掉。
 
「警鐘是真的誤鳴嗎?」
 
「嗯。」他點點頭,「最起碼,警鐘響起當日我們都沒見過宿舍有半點火光。」
 
回想當日情景,的確如此,根本沒有人認認真真的走過火警。
 
「本來,公司要我們暫時將這一件事保密。但是,我從同事聽來的消息,教我都覺得奇怪。」他說,「發現華哥的時候,他穿着的不是制服,而只是前一晚下班時候的衫褲。而且,隔天他本來要上班嘛,但他沒有打卡、沒有換上制服,但卻『那樣子』出現在電錶房裏......」
 
明哥還告訴我,「公司只是說,事件在調查當中,叫我們不要多口。但日子過去了這麼久,還沒有調查結果。」他激動地說,「如果只要意外,根本不必要這麼費時。」他看着我,「你說對吧?」他視線停在我的身上,一眼都沒離開過,等我回答。
 
「嗯。」我回答。
 
「就是嘛......這幾天來,我一直覺得奇怪,但是,我又很難證明。」他還感激地說,「如果那天晚上你見到的真的是他,有人做人證,這就好了。」
 
「我稍候再去報警,希望華哥的事可以水落石出。」我答應明哥,「那麼?當日還發生了其他事嗎?」我嘗試引導他說,「例如停電,還有那個閘機,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因為那天不是我在保安席上當值,所以一開始的情況我不知道。」但他續道,「不過,最先是警鐘誤鳴,接着有同事通知我閘機壞了,叫我去看看。我到達的時候,只相隔幾分鐘罷,停電了,所有閘機停止運作。於是我索性叫大堂保安轉做人手登記。」
 
「接着消防到場,」他說,「我們所有保安都以為事情很快完結,已經有人在討論午飯吃甚麼好了,根本沒有人覺得緊張,反正宿舍警鐘經常誤鳴。」
 
「然後呢?」
 
「可是不一會兒,消防通知我們,他們叫了警察過來。他們說,有人在電錶房裏面死了。」他頓了頓,「然後就是我們所知道的,警察封鎖宿舍,所有人不准出入。處理了好一段時間才正式解封。」他哽着咽,「我們也是之後......之後才知道那是華哥。」
 
我點點頭。「哦...」我回答。
 
而我們學生知道蕭一華的死,也已經要等到北座解封、記者到來之後。
 
「你想到這是甚麼回事了嗎?」他見我「哦」了一聲,便驚訝的問道,「怎樣?」
 
但其實,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在發生甚麼事了。「我又不是偵探,哪有這麼容易。」我只好說,「『我在前一晚深夜曾見過他』這一件事,我先去報案。如果之後有甚麼消息,我再找你。」
 
「到時你一定要告訴我,」明哥千叮萬囑的對我說,「總覺得,這不是單純的意外了。」
 
「嗯,好。」
 
 
報案的時候,警察並沒因為我的發現而特別興奮。
 
「哦?是嗎?」
 
這是他聽了我所有說話之後的反應。
 
「你有沒有拍下照片?」他問。
 
我搖搖頭。
 
為我錄口供的,是一個阿叔。他跟着我的說話,一句一句的寫下來了,他一邊檢查自己做下的口供,一邊問我,「你可以肯定站在窗前的是他嗎?」
 
「嗯......不。」我唯有搖頭,「因為我們之間我們有點距離,所以......」我看不清楚,也不肯定,,只是勉強看見他的輪廓,並推定那一個人是他。我心裏知道,這才是我的答案。
 
「啊......」他猶疑一下,然後沒再說下去了,只是把我的口供推到我的面前。「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我仔細地看了一遍,確認無誤後,簽上名字。
 
「淡生,這樣就可以的。」他站起身,示意我也可以離開,他對我說,「感謝你協助警方調查。」
 
「那麼,其實發生甚麼事了?」我問,「我真的看見他站在窗前,衣服也一模一樣。」
 
我們走在警署的走廊上面,他正送我到警署大堂上去。
 
「我們警方在調查了,」他微笑說,「抱歉其他細節不能說得太多。」警察大叔說道,沒有回應過我的說話,「如果之後警方要你協助調查,希望你可以抽時間配合。」
 
再走幾步,大叔將我送到門口,我亦離開警署。折騰了一整天,我並沒因此走近過真相半步。望向陰沉天色,從矮樓之間,向大學方向望,很容易就看得見兩幢宿舍,像整個城區都圍着宿舍而建造似的。雖然有點失望,但也不得不回去了,我走到街上,頭頂的雲已積得極厚。
 
那個下午下起了雨。
 
因為沒帶雨傘,走到半路,還是折返,到警署外面一個公園涼亭底下避雨。雨水打在涼亭頂上,滴滴答答的響,並沿着涼亭的頂上落下。雨落得很大,地上開滿雨花。
 
有人打着傘,急步的趕了過來。他撐着雨傘,我看不見他的樣子,「淡生,」我只聽見他叫住我的姓。
 
但是,我並不認識這個男人。
 
「你是......」我問。
 
他收起雨傘,向外一抖,雨水散了一地。他穿着灰色的西裝外套、白色襯衫、灰色西褲、啡色皮鞋。一個三十歲後的男人,短短的頭髮,筆直的豎起。膚色黝黑,一堂英氣的眉,眼睛每刻像聚神注視着甚麼似的,腰背筆挺,也更顯得他個子高大。
 
「我是高級督察劉健銘。」他揚起他的警員證件,「抱歉,先生,我有事情想問一問你。」他說,「關於那個工人的事。」
 
我反問他,「剛才不是問完了嗎?」
 
雨還落着,雨水落地的聲音很響,將我們包圍。
 
「你是南工大學的學生,對吧?」他沒理會我的說話,只顧問道,「請問你,你見到的真是這個人嗎?」
 
他拿出一張照片。那是由閉路電視所拍下的,正對着宿舍門口,依鏡頭的方向來看,應該是北座大堂,蕭一華,我認得他,他站在相片正中。而相片的角落處,便是了閉路電視當時紀錄的日期時間,這一點比蕭一華的樣子更吸引着我的注意,教我久久聚焦着它。
 
「我想應該是他。」我點點頭,「但是,我的說話應該起不了甚麼作用吧?像剛才所錄的口供一樣。」
 
劉督察手上的照片,拍下的時間已經是三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