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並不認為自己的身世是可憐的。還記得,我並非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已故的消息,而是從學校的手冊中知道父親這個人,以及他已離逝的事實。
 
其實早於幼稚園的時候,我就已經察覺到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之處。例如上課教到「父親」這個角色時,我總是會傻傻的問到他是誰,班上的同學聽到總會捧腹大笑,而我一臉不解的看著學校老師,他們卻在我面前避而不談。幼時的我對世事認識不深,不知道甚麼是死亡,更不知道甚麼是離婚,所以我沒想過任何可能性,只知道家中應該有「父親」這個人,而我是欠缺的。直到上小一的時候,我翻開了手冊的第一頁,看到父親一欄寫著「已故」兩個字,我鼓起勇氣問外公那是甚麼意思,他才尷尬的告訴我父親已離逝的事實。
 
我第一次學懂甚麼是「父親」的時候,就是我知道他已逝的時候。可是,儘管我心中滿是震撼,我絲毫不覺得傷感。人是不會為陌生人而傷感的。這就是我為甚麼不覺得自己可憐的原因。我覺得自己和正常人無異,只是家裡少了一個人而已,實在難以理解家人刻意隱瞞的原因。或許是怕我會自卑﹑傷感,然而,隱瞞只會令我感到困惑不解。
 
說到這裡,我猜所有人都以為,我的不幸是出於我對家庭的不滿吧。完全錯誤。我的不幸,是因為別人都以為我很不幸才造成的。看下去你就會懂得是甚麼一回事。
 




 
幼稚園的時候,老師都覺得我不懂事,所以不會主動跟我談家人的事。可是,升上小二後,老師就覺得有需要跟我談談這些事了。我自幼都是個較安靜的孩子,喜歡獨個兒看電視,獨個兒看書。大人說的事,很多我都聽得懂,或許我是個比較早熟的孩子,但小二的同學都是比較童稚的,所以我甚少跟他們一起玩,也聽不懂他們的笑話。當然他們都是正常的孩子,而我就成為了屬於異數的孩子。老師很快就察覺到我不合群,但她從沒想過是我比較早熟的原故,而是認定了是出於我的不幸。
 
因為我父親早逝,所以我不合群一定是因為我沒有父親—因為我不幸福。我不明白這個邏輯,但所有大人都是這樣想的。於是在某個中午,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員室去。
 
「唐希靈,妳知道自己爸爸的事嗎?」沒錯,當年的班主任就是這麼單刀直入的問,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有點不妥。
 
「知道。」當年我站在教師桌旁,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要招供一樣。
 
「那麼妳會不開心嗎?」這條問題就好像東○西望的主持人問乞丐有何感受一樣。




 
可是,小二的我還是不懂得要回答官方答案。我誠實的回答了一個她不滿意的答案。
 
「不會,因為我沒有見過他。」於是老師認為我說謊,我一定在隱瞞甚麼。
 
「妳有發現自己跟別人合不來嗎?」
 
「呃……」其實我是知道的,不過這麼直接的問題,我應該爽快的回答「是」嗎?她似乎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是否因為妳不開心的原故,所以不想融入同學之中嗎?」既然老師已經有了既定的立場,我怎樣回答都沒有用。所以我沉默起來,等她繼續說下去。「同學提起他們的爸爸時,妳會不快樂嗎?」我搖頭,但是她不滿意這個答案。




 
現在我回想來,她其實是很想看到我的不幸吧。她已經認定了我是個不幸的人,很想我承認她心中的想法。或許,她很想藉著我,去成為她想當的那種英雄。
 
我被她「盤問」了一小時,回到課室時,早已經上了半節中文課。中文老師嚇得面都青白了,跑過來問我發生甚麼事。我很誠實的回答:「班主任想問我家裡的事。」,同學們一臉疑惑的看著我,中文老師聽到,覺得尷尬,連忙叫我返回坐位。
 
為何要覺得尷尬呢?我本人倒是覺得沒有東西是要隱瞞的。當我坐到椅上時,才發現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的看著我,好像我是被訓導處記了大過一樣。
 
第二天,我好怕又被班主任拉去盤問,於是,那天是我人生第一次裝病。我以為自己很機智地逃過一劫,班主任不會再盤問我。哪想到,重新回校時,同學們看我的目光更加怪異了。
 
「唐希靈,老師說妳的爸爸死了,對不對?」女同學甚是擔憂的問。
 
「呃?」沒想到,在我裝病的一天,班主任便擅自當眾宣佈了我的家事。
「老師叫我們不要在妳面前提及爸爸,因為妳會不開心。」我分明就說過不會啊……到底老師擅自胡說八道了些甚麼?
 
「還有,她跟我們說,妳跟我們不一樣的。唐希靈,原來妳很可憐呢。」




 
我的不幸,是因為別人都以為我很不幸才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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