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集>燈: 阿超正傳
阿超正傳
(一)
夜,迷幻的街燈暴露瞬間的殺機!逃跑者在城市的角落慌亂地一拐一拐地奔走,上身滿是剛被刀傷劃破皮膚的血。未久,一聲慘叫,他便往地上滾了幾圈,然後軟軟地坐靠在街燈下,用喘氣來償還剛才逃走時流失的氧氣。
在街燈的照映下,他的輪廓明顯地抖震,深怕被眼前任何的黑暗吞噬。剎那間,白色的刀光在黑暗中反射往他的臉,他的抖震頓時加劇,並睜大眼睛說:「老兄,只要你不殺我我把所有錢都給你,能嗎?」
刀光沒有表露出任何猶疑,最終把逃跑者倒臥在血泊之中。我知道他生前最後一句話正爭取在這世上任何一口氣,但我亦不在乎,我只在乎每次完成任務後不能用錢換到的存在感。
我叫阿超,是一名古惑仔。
(二)
我出生於九零年的香港。阿超這名字是大部分父母都想將來兒子能像李超人飛黃騰達。在我有意識的時候,他們便整天出外工作,只留下一堆不適合我年齡的嬰兒玩具,因此我都會去屋邨的公園遊蕩。在七歲那年,我才第一次接觸我沒有的東西。那時候剛從公園離開準備回家的我遇到一群坐在公園旁的噴水池座位的女中學生,我看見她們正在吸煙。
「臭小子,你在看什麼?小小年紀就喜歡看女生的裙底!」其中一個女中學生察覺後便粗魯地向我喝道。我企圖用身體去遠離她們的視線,但我似乎忘了計算她們踏步的距離。之後她們一窩蜂的把我帶到女廁內,然後脫光我全身的衣服。我記得當時雙眼正帶著恐懼,卻不知為何沒有哭。
「這小子也頗為厲害,被人脫光也不哭。喂!你怎麼不說話啊,你是啞巴嗎?」一個曲髮女生好奇地看著我說,而我只看見她胸前深藍色的冷背心掛著風紀襟章。直到她用手抬起我的頭,我才直視她迷人的眼神,冷靜地說:「我以後可以跟你們一起玩嗎?」在場所有女生聽後都愣住一會。曲髮女生退後幾步,然後用手召喚其他同伴竊竊私語。不久,她便用溫柔的聲線向我說:「弟弟乖,如果你肯幫我們做一件事,那我們才跟你一起玩,你願意嗎?」
當天,她們需要我扮演的角色是一名內應,負責在商店某一角落大吵大哭,然後讓同伴有機會拿走店內的東西。我不明白自己會點頭,但我感到開心,這是在七年間沒有的感覺。
請別小看一個七歲小孩的哭泣,因為無論我的哭泣是真或假,大人都會都變成小丑安慰你。縱使我要浪費自己的眼淚,但聽到不同地方的安慰聲音,我感到很溫暖。結果,表演很成功,我也開始跟她們一起玩。回家前,曲髮女生指著胸口說:「弟弟,以後誰敢在這附近欺負你,你只要說我的名字就行了。我叫黎小菁,你要記著喔。」其後,她們邊走邊拿著「戰利品」互相分享。她們只給我一包糖,然而我很滿足。我一直以為這感覺能走到永遠,但不料只有幾個月的時間。
「什麼,你要移民?」黎小菁的同伴驚訝地問。
黎小菁輕輕點頭,說:「我父母說共產黨要來香港,大家都講共產黨不好,進港後香港不會太平,因此我父母才打算移民。」那時候的我根本分不清共產黨與香港的關係,只留意到最近街上愈來愈多紅布白字的海報。聽到她要離開,我第一次主動要求單獨送她回家。
「姐姐,共產黨是什麼,為什麼非走不可?」我邊走邊問,也許這樣我的眼淚才能從口中被秋風吸乾。
「我也不清楚,但現在很多大人都說他們不是好人。」黎小菁也慢著步說。「弟弟,你將來長大後當什麼?」
我停下步,抱緊她的腰,抬頭看著她說:「我不喜歡長大,大人都對我不好。我只想跟姐姐結婚,讓姐姐永遠留都在我身邊。」黎小菁輕輕推開我的手,嬌笑地說:「但結婚只有大人才能做喔。」
我再次用力地抱緊她的腰,說:「姐姐要走我便不放手。」黎小菁企圖用力解開,但還是無法逃脫。她疲累地說:「好吧,我不走了,我永遠不走!你放手吧。」
我放開手,黎小菁蹲下來並向我說:「你拿著我的風紀章,這是我們的信物。」
我急忙接過她的襟章,然後認真地再問:「姐姐真的永遠不再走?」
黎小菁微笑點頭,並用手摸拍我的頭。我情不自禁吻向她白滑的面頰,其後歡天喜地繼續送她回家。晚上,我問剛回家的母親:「媽,共產黨真的很壞嗎?為什麼很多人都因為它而離開香港?」
母親皺了一下眉,說:「小孩子不用知道。」我聽後也皺眉對著她的背影。
翌日,黎小菁失蹤,我問過幾乎她身邊全部的朋友,她們都說她已經離開香港了。我不信,我嘗試找到她住的地方,當地的人也說屋子已空。那天,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自己為她所做過的事,我如期在父母回來前回家,不過我仍控制不了眼淚而傾瀉,這是我曾經為一個女人而哭的事,也是唯一的事。我開始不再相信女人和時間,因為這是令我不再受傷的最好方法。沒多久,解放軍便進駐香港,那年是一九九七年。
(三)
黎小菁曾經講過共產黨進港會亂,但看來亂的是股市、病疫和政府,電視台的劇集仍依舊播放著好人和壞人之間的經典故事;香港人曾經講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但看來大家仍對新政府的政策反感。當我想到這些問題時,父親生病了,聽醫生說他患了沙士。當時我十三歲。
有天,醫生見父親病情有點好轉,便容許家人探病,剛好母親需要上班工作,因此,我獨自帶著水果籃去探訪父親。我知道父親喜歡吃蘋,所以我故意帶了蘋果打算給父親吃。
「爸,要吃蘋果嗎?」我從水果籃拿起一個蘋果問。
父親只沉默搖頭,只望向窗外的黃昏。「爸,蘋果不是你最喜歡吃的嗎?」父親再度搖頭,用沙啞且柔弱的聲線說:「以前吃蘋果是因為『一日一蘋果,醫生遠離我』這句話,但現在我錯了,原來吃蘋果早晚也要見醫生。兒子,其實爸爸並不愛吃蘋果的。」
我放下手中的蘋果,靜默地凝望父親清淡的身影,父親轉身向我說道:「兒子,你會否覺得我以前管得你太嚴?」
我搖頭示意,心怕父親傷心,只好口是心非。無奈父親好像看透我的心,他乾笑幾聲,說:「我知道的,你媽有時會這樣說我。」他搭向我臂膀,再說:「兒子,下次你跟爸爭吵的話,你不需要走,只需哭就行了,爸不會再罵的,因為我不想有天你出走後不再回來,而且我只有你一個兒子而已。」父親忽然抱緊我,我感到驚訝,因為父親從沒講過這樣的話。不一會兒,他便用慣常的表情叫我帶著水果籃離開。我不知道父親當時為什麼要抱我抱得那麼緊,可是我離開後發現臂膀上的衣服被沾濕了。二零零三年五月十七日,新聞繼續播導有關沙士的死亡人數時,我向母親在醫院的空白的病床失聲痛哭。此時,我在回憶父親臨離開前的一句話:「究竟人死後的靈魂會去了哪兒?」
(四)
自從父親死後,我發現一件大事。在街上大部分路人都彷彿沒有靈魂,可是他們正活生生的存在著。他們像疆屍盲目地走路低頭,像小丑盲目地笑和說話,像師奶瘋狂地爭取利益。
正如父親生前所講:「香港人只知道今天拉屎的質感,但不會記得昨日拉屎的氣味。」我發覺香港人喜歡遺忘,我並沒有嘲諷,只怪他們一直生活在這封閉的城市裡。面對沙士,忘記是他們最好的良藥。
十七歲某天,我發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和一個年輕女人在黑夜中的床上調情,我對這女人沒印象,但我們的行為都很親密。我側身攬著她的腰,感受她的曲線,然而並留意她的體溫。看來我跟她已聊了一段時間,她用手摸著我的臉,認真地問:「最近我堂妹準備結婚了,她送了一張邀請卡,你有沒有打算跟我去?」我聽得很清楚,但沒有急切回應她的需要。女人溫柔地說:「你知道嗎?我跟堂妹見面時她講我的美貌應該比她更早一步結婚,我當時被她逗得非常開心。」說後,她滿意地笑出來。我反而冷淡地回應她:「那麼好。」然後往床頭櫃拿出煙頭和火機,準備頭火。
沒多久,我便看見女人的笑容開始僵硬,她又變得認真地說:「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將來?」我看了自己的手錶一眼,才說:「有,結婚嘛。」
女人似乎不滿意我的答案,她開始用力打我,然後砸碎床邊一切東西,氣憤地說:「你根本就不愛我!你沒工作,我可以養你;你沒錢用,我也可以全給你。究竟你還要需要什麼?」此刻,夢醒了,我也不明不白地醒來。我不想知道這夢帶出的意義是什麼,但至少我明白夢能影響一個人的將來。假若另一個人發相同的夢,結局是否一樣?很快地,經過幾次教育洗禮後我決定由一位學生變成一名古惑仔。
今晚,阿景約我在地鐵站準備慶祝我昨晚殺掉另一區的「大佬」。阿景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比我大三年,因為家境不好,沒辦法當他的理想-警察,因此他才加入黑社會,他曾說其實警察跟古惑仔的性質差不多,只是警察要制服統一,黑社會用吸管而已。現在他正供讀副學士,因為他講過現在黑社會不是什麼只講蠻力,沒有知識的社團只會被人拑制。加上現在香港滿是大學生,誰料有一天進黑社會比漁農署更難加入呢?面對這個問題,我只能悅然一笑。
飯後,我們路經公園聊天。大家互相分享自己在社團中事跡。縱使過去的事未必有人記得或知道,但至少我們都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驕傲。
「喂,你還記得大口龍一役嗎?」阿豪興高采烈地說。
「我知道,那時如果不是你幫我擋了一刀,我相信我不能在這兒跟你聊天。」我講完後用力地喝下手中的啤酒。
「不過你也算機警,知道大口龍原來也有支援,否則我倆也未必……。」
這時候,身邊頓時多了幾把狗聲。我和阿景往聲音來源一看,便看見一個身穿破舊西裝的乞丐在拉著兩隻大狗。他一邊看著看著兩隻大狗,一邊慌忙地說:「你倆不要嘈,嚇壞別人了。」阿豪見狀沒有理會,正想繼續把話說完之際,乞丐向我們問:「兩位,你剛才說誰聰明啊?你們在講我嗎?」
阿豪衝動地站起來,企圖想與乞丐打架,但見他眼前兩隻大狗而沒有即時動手。我攔截阿豪,說:「我們走吧,別和瘋子爭吵。」
乞丐聽後大叫大笑:「你說我是瘋子?瘋子能控制狗嗎?我是聰明人,我比那些中環精英還要聰明。你看,這是我憑智慧馴服的狗,他們只會聽我的話。」
阿豪停步,戲謔地說:「那聰明人,你還會做什麼?既然你能馴服他們,也可以把他們趕走吧。」
乞丐笑著點頭:「當然可以,但我沒試過對牠們這樣做。」
阿豪隨即在公園的花欄拔出一根竹枝,然後扔向乞丐面前,說:「你只要狠狠地打他們就可以了。你是聰明人,你一定懂的。」
乞丐咀角一笑,說:「你以為我真的是瘋嗎?大黃小黃,一起咬他們!」
剎那間,兩狗露出兇猛的牙齒和眼神直奔我們,我們立刻逃走。此時,阿豪邊走邊大喊:「你別走啊!我找人幹掉你!」我遠方看見乞丐舉起中指。
當我們逃離狗隻的追趕後,我們帶著狼狽的身軀乘地鐵離開。因我家在將軍澳,他在大窩口,所以我們在太子分手。臨走前,阿豪再三叮囑我:「你最近不要太晚回家,很多殺手在找你。還有,剛才的醜事別讓手下聽到。」
(五)
夜,酒精開始控制我的手腳,我獨自凝望列車的窗框反射出來的鏡子,仔細地看著自己深啡色的身影。我忖思:這就是別人看見我的我嗎?不知道鏡內的人的生活是否像我生活一樣?哈!至少他不會像李家誠有錢吧。我沒有想答案,因為我知道我身邊的人不會為自己問這些問題。人往往只會向別人問問題。這時候,我好像在鏡中看見夢中的女人,即使她在鏡中只佔有三分之一的位置,可是我相信是她。我不敢轉身望向她,因為我怕這只是夢的一部分,我並不希望轉身時卻撞到床邊的床架。我決定跟蹤她,因為我想跟她說話。
從明亮的地鐵站到昏暗的街角,她開始發現我的存在,並開始逃跑,企圖用喘息挑撥我的腳步。當我快要追到她的時候,忽然頭上一下撞擊使我頓時失足跌倒地上。我忍痛站起,只見左右兩個載著口罩的男人拔起刀刺進我兩邊肋骨並說了為大佬報仇的話,我慘痛大叫,卻無法阻止他們連續的攻勢。
「啊!你們在做什麼?」一把女聲瞬間將兩名男子嚇得逃之夭夭。
那女人走過來蹲向我,難堪地說:「先生,你流了很多血啊。我去召救護車來。」
我記得是她,是夢中的她。我從燈光下只能看到黑色的人形,可是我察覺她的聲音與夢中的她相似。我想說話,但血不斷從我口中吐出。為了不讓她緊張,我只好再次用力地說:「這只是小傷,用不著緊張。」
女人沒有理會我的話,她反而被一直不斷接聽的電話而感到煩惱且激動:「有沒有搞錯啊?這兒竟然沒信號。或者我先扶你到前面的巴士站,那邊應該有無線的。」
我勉強地站起來,她扶起我走到眼前的巴士站。到達後,我軟軟地依靠在她的大腿上。痛楚像漣漪開始擴散整個身體,並吸走我的體溫。女人見我開始迷糊,便拍打我的面說:「你別睡啊!睡了便醒不來了。救護車再過十分鐘便來了。」
我笑了一笑,咳了幾聲才說:「那你跟我說些話吧,你至少讓我知道你的稱呼。」
女人慚愧地說:「你叫我阿瑤就行了。是呢,那些人為什麼會刺殺你?」
我還沒回應,阿瑤已搶著說:「想必一定是他們認錯人了。」
我感到喉嚨血腥,但我忍著說:「也許吧。你知道我在跟蹤你嗎?」
阿瑤驚訝地說:「原來你就是一直在我後面的人。你究竟想對我怎樣?你想……。」說到此時,血水終於迫使從我的喉嚨吐出。我捉著她的手放在我的面頰,她一開始想掙扎,但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便停下來。我吃力地說:「我只想你靜靜地看著我就行了。」
阿瑤雙眼已激動得充滿淚水,也許她大腿沒試過睡著一個垂死的陌生人。在等待所謂的救護車期間我對她問了一個很無聊的問題:「你覺得明天坐這個位的人會記得我嗎?」
直到我墜進夢的一刻,我仍相信她會回應我的問題。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醒來聽到她的答案,醒來的環境會否與現在有什麼差別?我已經不想知道,因為現實與夢只不過是存在的調味料而已,而也許另一面空間的阿超正在等著我去扮演。
<完>
寫於二零一二年十月十六日凌晨宿舍,廣州
第一次修改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凌晨宿舍,廣州
第二次修改於二零一三年一月十八日晚上家中,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