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脈琉璃:只有三年半的命: 1.2 十一歲半
「懷恩修女,檢察院的若小姐來了,說有要事。」
「不是說過許多遍,甚麼事都可以談,不過要在早禱後嗎?」懷恩整理手上的一張靈修用的禱文,將其放在一旁的透明桌子,右手敲敲桌,又敲敲左側一櫃,輕聲道:「四十。」
白光一閃,室中倚壁的一個大書櫃最頂一層中,飄出了不多不少的四十張白紙。那四十張白紙蓋到透明桌子上,遮掩了那張禱文。
懷恩道:「理嘉,禮貌地請若小姐到大殿吧。孩子們準備好了沒?今天那位孩子負責值班了?」
這話說到一半,白光再一閃爍,那四十張白紙全都印上了一模一樣的禱文。
「是佳兒。」理嘉接過了禱文,忽然左顧右盼,再低聲說:「今天來了麻煩的個案。」
懷恩皺眉道:「這用語不行,我們做救恩的,本來就是處理人家眼中的煩事。」
兩人步出房間,房燈自動關上。
二人在修院的迴廊走著,時未天亮。每走一步,附近的燈光系統自動燃亮。
「說麻煩的人是若小姐哩,不是我。」理嘉裝了一個鬼臉,遞上了比她的頭可能大一點的公文,公文封面刻有「大聯合王國西都檢察院」的大名。
檢察院,可以理解為維持治安的單位。
「沒正經點。」懷恩早便注意到她手上的公文,心覺這檔案有點厚,頁數多得略為誇張。
翻開公文看了看,是一名女孩的資料。
沒有父母,沒有戶籍,應該是因某事而被遺棄的孤女?
這是檢察院送來的資料,那麼資料上的女孩肯定是犯了事。只是她年紀小,除非犯了殺人罪,否則受到《大聯合王國幼童法》的保障,不會被送到法院去罷了。
「唔,資料似乎有點多,早禱後再細看吧。」
理嘉笑道:「只要不用我看便行了,我還沒見過有上百頁的呢。」
「就只會懶惰,我當年是怎樣教你的,四翼女神在天上看,你別教壞孩子們。」懷恩沒她好氣,道:「就請若小姐和新來的孩子參加早禱吧。」
大陸上四國鼎足。四國,便是指格曼、聯合、泇湟及暗靈。
前三者少有衝突,在千萬多年以來互相簽訂了大量國際條約,當中八成條文以商貿為主。
聯合王國偏安大陸東陲,科技與軍力水平不及格曼,資源及物種比不上泇湟豐富。但其國地多人廣,航海事業發達,最重要的是財富鉅多,深不見底,人均生活指數遠超其餘三國。
世上又分十族,格曼是人類及妖精族的政權,泇湟的國基是後龍族,暗靈國家自然由暗靈人掌政。
聯合王國則是由濯水、森靈及山貓三族共治的議會國家。
除此之外,工門與祭宗這兩個因歷史而獨立的「族群」,其總基地亦座落於聯合王國。故「聯合」王國之名,名符其實。
當然,在富有發達的背後,也隱含了海量的社會問題。
「望靈院」是聯合王國西都內規模最大的孤兒院,共有二十間分社,由十族之一的祭宗設立。
祭宗,是信奉四翼女神的宗教,是大陸上最興盛的教派。
祭宗教徒廣佈四海,背景不一。祭宗本質上不是一個「族」,完全沒有「民族」的意思,卻有「十族」的一席名銜。
第十三號分社由四十多歲的懷恩修女負責管理,收留了四十多名十三歲以下的孩子。
理嘉是實習修女,年約二十,她本來也出身自孤兒院。
孤兒院是絕對不會自稱孤兒院的。即使修女修士們不介意,也介意院內的孩子被旁人標籤。懷恩修女掌轄的分社,直接名為「十三社」。
早禱靈修會,始於晨光未現之先。會後,孤兒院裡的孩子便要學習去。
孩子們有很多原因到這裡來,不一定是純粹的「孤兒」,不一定都是親人盡歿。有的是遇上嚴重的家庭暴力,有的更被侵犯過來。有的是親人在生,不過天生殘障或身子參差,家裡養不起,才被送進院內。
「好,今天早禱開始了。在此之前,我們首先歡迎若小姐和新來的朋友,願女神祝福她們。」
「願女神祝福她們。」各孩子跟著道,當中亦不乏偷偷往後瞄的分子,以窺探新來的小同夥到底是何方神聖。
懷恩遙遙看見,一位矮小的女孩走在檢察官若小姐後方,坐到最後排的位置。
那女孩貼貼服服的跟隨,看到許多孩子後沒有怯場,亦沒有甚麼表情,是異常的冷靜?
是年紀較大的緣故?看樣子,新來的女孩十一歲了?還是十二?也許這女孩子較為早熟,女孩子總比男孩快一點定性。
倒是「十三社」好奇的孩子們,第一感覺是這位新同夥好生亮麗,不到剎那,卻紛紛被她霜冷的目光嚇得別過了頭。
眼神不像外表討人歡喜,灰色的靈眸更是聞所未聞。頭髮有點不整,卻又不屬於完完全全的不修邊幅。所穿衣服的尺碼似乎有點小,與嬌小的身子不勻稱。
懷恩當然不會喚那女孩前來自我介紹,畢竟人家可能是第一次參加群體集會。
「那女孩被扣了手銬哩,若小姐會不會誇張了點?」理嘉也注意到女孩的奇裝異貌,在一旁輕聲地道。
懷恩交出一個教訓她的眼神,意思是「別說其他,趕快開始禱會」,心裡卻在著磨,自己當了快將三十年修女,好像從沒見過新來的孩子會被銬上雙手的。
理嘉連忙捧著一本典冊,站到懷恩身前,朗聲道:「大家翻開經文,上次說到那裡呢?是了,是〈女神訓誡〉,第三百一十頁。恩,大家翻到那頁沒有——佳兒,你幫一幫小銘;心兒身子不好,還在臥床吧。阿明,今天該你跟心兒複習了……
好,大家都翻到第三百一十頁沒有?恩,小指頭拿出來,一起指著第三句。『女神以大能顯聖,衪對我們說……』,大家讀一次……」
懷恩聽著,心裡安慰,不枉自己教出了一個理嘉。雖說她有點古靈精怪,但教孩子的功夫亦是值得稱許的。
懷恩再審視堂下眾孩子。
大輝肯定沒有跟著唸的。一如以往,懷恩作勢瞪著他,不一會兒大輝發覺了,立時高聲誦經。
恭兒幾乎睜不開眼,肯定還沒睡醒。不知她走出被暴虐的陰影沒有,終夜沒睡是害怕惡夢再臨,總不能要求她更多。
小偉才五歲,不一定明白經義,但多識幾個字總是好的。
心兒臥病沒來,也是可憐的孩子……
倒是佳兒,前天默寫又拿了滿分,看樣子她十二歲時要考進好學校一點都不難。但她出身不佳,起步亦遲,不說偉倫和名德這些名校,就是與「十三社」同屬,由祭宗設立的女神學園亦不會招收她。
孤兒院資本有限,供不起佳兒就讀上好學府,更遑論是頂尖門第。她的未來不可能是修行,只能從文了。
其後從文有甚麼不好?打打殺殺,不如安安穩穩。
誦經聲此起彼落。
懷恩如常看遍了眾人,然後目光落在新來的女孩。
懷恩直覺這女孩沒有一絲安穩的感覺。
女孩忽然抬頭看著懷恩。
「噫?」
二人的目光幾乎同步對接。
女孩的反應差點嚇了懷恩一跳,讓她幾乎「噫」了一聲。
但女孩還是老樣子的靜,不知她能否明白經文的意思?
也許懷恩想多了,那女孩只是在發呆?可能是精神不穩的孩子?這類的孩童,院內亦有一些。
「大家唸得很好。」理嘉雙手緊扣,放在胸前。眾孩子紛紛站起,依樣而為。
靈修會來到末段。
若小姐是客人,雖不是教徒,亦懂得禮節,站了起來,雙手緊扣。
新來的女孩仍然坐著,旁若無人。
理嘉沒有介懷,開始主持禱告:「致敬愛的四翼女神…………………以你的名作誓,望恩賜再臨。」
眾孩子道:「以你的名作誓,望恩賜再臨。」然後再坐下。
「好,早禱就這樣吧。今天佩老師臨時有事,午後才能教課。早點後,大家自習去。現在大家排好隊——佳兒來,幫理嘉姐姐派發禱文工作紙。大家記得寫上姓名,尤其是大輝!阿明,多拿一份交給心兒……」
懷恩是不能怪責佩老師的,畢竟人家百忙抽空,義務幫助祭宗教會,已經是很難得了。
孩子們離去後,懷恩再低聲向理嘉道:「請若小姐和那孩子到裡面去。」
「啊,茶葉用光了,忘了買。」理嘉敲敲自己頭。
「給客人溫水便可以了。」懷恩也敲了理嘉的額頭。
「修女大人打人哩,好痛。」
「別裝了。」
早禱畢後,夜空寂歿,日已高掛。
「一百八十七次盜竊,偷食物、偷衣服、偷書、偷地圖……二十三次毀壞公物,十二次破壞他人私產,八十次乘車餐飲不付錢,二百二十一次非法闖入別人處所……」
若小姐在懷恩的辦公室裡,遞上了一張她自己手書的犯罪紀錄撮要。
新來的女孩就在此處,若小姐顧她面子,才不把她的罪狀宣之於口。
懷恩看了看,即使自己慈心多廣,亦不得不承認,面前的女孩做了這麼多「大場面」,的確是頑劣的孩子啊。
理嘉看了後,幾乎要衝口而出直斥那女孩。這孩能有多大?小小年紀便做盡錯事,長大後還能得了?
正常來說,孩子嚐到大人教訓的滋味,通常都不會在短時間內再次犯錯,更可況抓她的正是檢察部門的保安人員。
不害怕的孩子,沒多少個吧。
若小姐見懷恩皺著眉頭,以為她要推辭,立時拉著她出了室外。
若小姐步出房間之際,懷恩向理嘉示意,讓理嘉留在房內,跟新來的女孩說些話。
若小姐拉著懷恩走到遠處,輕聲道:「懷恩姐姐,我是無計可施了,你幫幫我吧。」
懷恩低聲道——連她自己也沒察覺自己下調了聲量:「別誤會,這孩子我會管。我只是好奇,她年幼,確是不能到法庭和監獄去,不過檢察院也有管教孩子的地方,不是嗎?」
「這就是我送那孩子來的原因。」若小姐再把懷恩拉到老遠,再壓低了聲音道:「她每待在一處地方,最多只有四天。」
「甚麼意思?」
「檔案紀錄寫得很清楚——也太清楚了吧——就是說,以前在別處擒了她的同僚,不管把她關在那一處,四天一過,她便跑了。我可沒有騙你,你看看那一大堆我給你的文件便清楚了。」若小姐苦笑道:「昨天清晨是我第一天抓到她,看了檢察院分部送來的資料後,我只能找你了。」
「怎麼可能?」這番輪到懷恩把若小姐拉到老遠,道:「如果她這麼厲害,怎麼可能被你們抓住?」
「我也想知道啊!擒她的時候,她都沒有反抗。」若小姐道:「昨晚檢測,戰力是0,拉羅卻有二階。羅德隆公司的『疾測儀』不會有錯。以往的同僚也有懷疑,做過類似的測試,結果都是一樣。」
拉羅是能量來源,戰力是一個人實力的客觀數據。可是擁有拉羅二階底力的人,有可能只有零戰力麼?
「她可能藏了一些我們不知道……我是怕我們十三社留不住她。」懷恩道:「希望這孩子吃軟不吃硬的,願女神的福音能夠感化她。」
若小姐輕聲道:「經費不是問題,上級也同意了。」
懷恩心道,好啊,原來若小姐的所為不是私人委託。
這才是大問題。堂堂檢察院都搞不定一個女孩,法制又處理不了她。「十三社」接了這差事,要怎麼辦才好?
想了一會,懷恩道:「她四天才跑掉,今天是第二天吧。我寫一封信給『祭師殿』的大人物們,希望趕得及……」
「祭師殿」是祭宗的機構之一。成為正式的「祭師」有兩途,一為戰鬥訓練,二為「通經明理」,二者得一即可;二者兼能,再通考核,便得「大祭師」的名譽。
二人又就著細節談了好一會。
久後,忽見理嘉衝出辦工室,左看右看。
理嘉注意到站到老遠的懷恩與若小姐,便大步大步地走了過來。
懷恩見理嘉一臉怒氣沖沖,只道自己與若小姐聊天時,理嘉與那女孩交流交流,結果不歡而散。
正想說她身為見實修女要沉得住氣,理嘉已說道:「我沒有偏見!我很有禮貌!我耐心的跟她說話!我沒有在她面前發怒!更沒有罵她!是她胡說八道,滿口歪理!女神明鑑,如我說謊,審判日過後,不得永……永生!」
懷恩看她面色,理嘉清美的臉龐上居然滿是怒意,可真少見。她真的氣壞了,懷恩只好道:「不怪你,去看看心兒服藥了沒,然後幫佳兒看看功課。」 理嘉火箭般的離開。
走了數十步,怒心才稍適。
理嘉對自己說,自己將來是正牌的修女,怎麼可能給一名小女孩氣死了?
可是這女孩不能算是「頑皮」啊,頑皮如大輝般,理嘉都沒有放在心上。說起頑皮,理嘉本人小時候在「十三社」已是無人能敵的頭號惹事分子。她自己非常體諒頑童,沒想過會有被氣翻的一天。
真是奇怪。
「小朋友,姐姐是理嘉,你叫甚麼名字?」理嘉的經歷由此開始。
「你如何是我的姐姐?」
「哎……」理嘉倒沒想過這個問題。「姐姐」、「哥哥」之類的稱呼,是表示親切的用語吧?就好像到市場買菜的時候,或會聽人家稱呼客人為「美女」、「阿哥」,而不是「大嬸」、「老伯」。
「你便當我是你的姐姐吧。」理嘉告訴自己,應該不需向女孩解釋「稱呼的由來」吧,反正她不一定聽懂。
「你這麼多妹妹,為甚麼多要我一個呢?還是說,剛在唸書的人都是你的妹妹?」
理嘉有點愕然,女孩在教訓自己亂攀關係嗎?但女孩語氣平平,神態淡漠,一點都不像在挖苦自己。
女孩不透露名字,又不接受稱呼。理嘉只好打開檢察院送來的檔案,略讀手上資料……
這……
「你叫櫻黛?如月?泰麗莎?麗莎?」
這孩當初在不同檢察官面前,均報了不同的名字。
理嘉估計那些名字都是瞎編的。
真的是瞎編的。
因為女孩就是琉璃。
「隨便叫。」
名字能隨便?
「如月小朋友。」理嘉隨便選了一個名字,又如常遞上了一顆糖果,道:「請你吃。」
琉璃毫不客氣地把糖果吃下,雖被扣了手銬,指頭挪動甚是靈活。
理嘉心道,真是不禮貌的孩子。
猜想她是孤兒,沒有受過教養,不能怪她,便道:「你在這裡,不愁吃的,不愁穿的,還會認識許多朋友。你說這裡好不好?」
「不好。」
理嘉簡直不相信自己會耳聞這兩個字,似乎與期望的「標準答案」存有巨大落差。
往日新來的小朋友,一聽到世上終於有人會關懷他們,哭也來不及呢,怎會有人真的拒絕院社的好意?
理嘉道:「為甚麼不好呢?你住在我們『十三社』裡,不會再怕冷,也不會捱餓。最重要的是女神會指導你我,做一個好人,怎麼會不好?」
「我會自己找吃找穿的,為甚麼要靠你們?」
「那是因為……」理嘉沉著氣道:「偷東西是不對的,你別介意姐姐這麼說。」
琉璃神色淡淡,道:「為甚麼不對?」
「你想想,偷了人家的食物,人家便沒有食物。你吃飽了,人家吃不飽。」理嘉努力保持著平日說童話故事的輕快語調:「你長大後工作,努力掙多點錢,就能買到許許多多的食物。」
「掙錢才能買到食物,這是誰定下來的規矩?我沒掙錢,你一樣會給我吃的,對不對?」
理嘉明著知道女孩歪論連篇,「十三社」的經費可是吃緊得很啊。理嘉幾乎要說,你以為全所「十三社」只為你一個人服務?
理嘉平靜自己,道:「你不明白,你搶了人家的東西,人家便會失去了那東西。如果那些東西都是人家最珍貴的……」
「反正人都會死,為甚麼要理會人家?我想著人家,人家可會想著我?」
「如月小朋友,你這樣想法是不對的。」
「為甚麼不對?」
理嘉有點被氣怒。為甚麼不對?很明顯是不對啊。大是大非的問題,怎需要跟她解釋為甚麼?
「偷東西的話,會給檢察的大人們抓著罵的。你長大後被抓著,便會坐牢。坐牢是不好玩的。」理嘉奮力地讓自己表現得不像生氣的模樣。
琉璃「哦」了一聲,卻不是恍然大悟的意思。她道:「就是以十個人對付我一個的傢伙麼?不過也算,你說給人家抓著便會坐牢,那麼只要找個法子,不被人家抓著便可以了。」然後擺出一個好像在思考如何不會被抓住的模樣。
「你……」理嘉剛才就一直跟自己說,忍著、忍著、忍著,但怎麼能忍?這女孩壞透了!滿口胡言歪理。她真的是一般的孤兒麼?怎會有這樣的歪念?
「四翼女神說,『人要走上正途,天國之門才會打開』。」理嘉翻開祭宗聖典的某一頁,略為嚴肅的道:「女神說,『善人永得真道,真道步向永生』,你看看這裡——」
「永生……」琉璃沒有接過書,雙目卻不知那來的神采,道:「你說的永生,真的存在?」
「當然,『修善者,死後不滅。終末之世,女神將臨,審判良善,善者永生。』」理嘉很容易便把背誦了千遍的經文說出來。
「死後不滅……嗎?」琉璃冷笑一聲:「『不滅』的條件是『死』,有夠敷衍。我也可以說,人死了的一萬年後,末世降臨,世人都變成豬,反正無人能證明甚麼。」
「你……」
理嘉忍無可忍,女孩滿口胡言也算,居然曲解女神的聖旨?理嘉礙著身份,不想開口責罵新來的孩子,便衝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