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Bianca的那些事: <團年分手飯>
<團年分手飯>
當年Bianca和我分手的原因,非常智障。
「你指我智障,還是你智障?」Bianca揚手打斷我,誓要搞清楚才讓我說下去。
「嗯……句式來說,是原因很智障,例如Bianca和我一起吃的麵包很甜,甜的是麵包,不是我們。」我抹抹眼角的花生醬,說。
我們在一家印尼餐廳吃飯,加多加多(Gado Gado)先來,Bianca五指箕張,整隻右手往盤子裡一抓,攪和在濃稠的花生醬裡,我彷彿看見小時候我那位印藉華僑的太嫲。直至Bianca聽到我的話,一揚手,太嫲的幻象驀然消失不見。
因為她指上的花生醬彈了過來,還正中我的眼睛。
「甜是形容麵包的,智障形容的是人,你說法並不成立。所以你想說因為這個原因而和你分手的我很智障,對不對?」事業女性Bianca很在意別人的評價,而我是個感性的孬種,當然會漠視自己的想法而體貼她的需求。
「……這是修辭手法,擬人法。」事實上我只關心自己眼球會不會從此有花生味。
她沒回話,我用面紙滲著淚水擦乾淨眼睛,睜眼就看到她一臉抑鬱的吃著加多加多(Gado Gado),輔以她一手泥色,像個玩泥巴的小孩,看得我心都酸了。
但她仍然是個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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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十多年前,年三十晚,她以求其花女朋友的身份,來到大伯的家裡吃飯。我爸爸有六兄弟姐妹,「闔府統請」就已經超過廿人,Bianca作為我當時的女朋友,亦作為全場唯一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來到這個場合,少不免緊張。但我曾多次對她講過,就當做是一般聚餐就好。
「真的沒問題嗎?」我依稀記得進門前,Bianca摟著我的手臂,重覆確認這一頓飯並不需要她當場表演賢良淑德。
「家長都見過幾十次了吧?」她和我一起兩年以上,我家兩老對她鍾愛有加。我失笑看著她,試圖淡化團年飯這回事。
「現在是見~家~族~呀~!」Bianca報以更緊張的表情。
「只要你不表演腳趾挾菜和鼻孔喝水,其他應該都還好。」我敲門。
不久,太嫲親自打開門。
然後,我們進了一個奇幻的童話世界。
「花!你來啦!大寶、小聰、快過來叫表哥!」伯母一見我,立刻叫兩個堂弟過來喊人。他們其實不叫大寶和小聰,但我懶得想名字。
「堂~~~哥~~~!」八歲和六歲小男孩像兩隻狀若瘋狂的犬隻向我撲來。他們的叫聲響徹雲霄,彷彿我遠在羅湖口岸,聽不見他們的熱情。我下意識摸摸耳朵,輕力撕扭,確定我的耳膜沒被他們喊破。
來到我們的腳邊,我盤算著年三十晚他們會不會照玩Trick or Treat,Bianca已經整個人蹲下來和他們對話了。
「堂哥結婚了!」大寶。
「利是!」小聰。
「甚麼?堂哥結婚了!」堂妹一號。
「利是利是利是!」堂妹二號三號四號同時簇擁過來。
對,我很小氣,你們都不配有名字。
我感覺我倆是路經獅子山的遊客,正被一群馬騮圍困,我急喊:「年三十派甚麼利是!」同時護住心胸口袋內的銀包,恐怕他們下一刻就往我身上扒。Bianca屈膝,好整以暇的用說話安撫著他們的心靈,又摸頭又掃背的,好一副大姐姐的模樣,好高明的演技!
我從馬騮群間理出一條可通行的小路,直入廚房,看見大伯和嫲嫲在煮印尼菜,大伯剛做好三大盤加多加多(Gado Gado),叫我端出去飯桌那邊,Bianca探頭進廚房問:「大伯你好,需要幫忙嗎?」
嫲嫲立刻眉開眼笑,說小妹妹你坐著就好,過門都是客。大伯和我對視一眼,同樣流露出一種心領神會,極為疲憊的神色——團年飯都要交戲。
「我可以洗碗!」Bianca笑意盈盈,她想在嫲嫲面前取得更多分數。
「喂,二十幾個人呀。」我立刻把她拉到一旁,再次提醒今晚是團年飯,人連馬騮足足有二十幾人,我怕洗到Bianca 崩潰,以她殘忍暴烈的性格,肯定最後會讓我一起崩潰。
「小妹妹真好,你叫甚麼名字?」Bianca初步收服嫲嫲。
「Bianca。」
「甚麼?」嫲嫲聽不懂英文。
「隨便啦!就叫她小妹妹吧。」我懶得介紹。
「堂~~~姐~~~」馬騮們見到我妹,又迅速的圍了上去,這次我妹正好拿著個裝著一堆飲料和零食的塑膠袋,沒半刻就被搶光,膠袋也被撕開半個。本人走向舍妹,拍拍她肩膀說:「人沒事,就好啦。」
「這種年齡的小孩真的很像……動物。」Bianca和我妹一向熟稔,真性情表露無遺,我有理由相信她本來想講的是畜牲或是禽獸。
「畜牲應該不會開金莎禮盒裝。」我妹妹遙望自己被搶去的金莎禮盒,幾句說話間,廿四粒就沒了一半,欲哭無淚。
Bianca噗哧一笑,嗯,她的確是想叫我堂弟們做畜牲。
擾攘一輪,終於吃飯。滿桌印尼菜,有串燒、黃薑雞、黃薑飯、蝦片、加多加多和其他各種我說不出名字的料理。兩張大桌子坐滿了人,Bianca還特地讓所有人都坐好,她才急急忙忙的,捧著大家要用的餐具入席。
大伯開始分加多加多(Gado Gado),我和Bianca的份在同一個碟裡,待到大家都分好,祖父輩以上的人全部都不拿筷子,直接用右手吃。
Bianca看著面前的花生醬雜菜,又瞧瞧別人都用手直接吃。她猶豫,面有難色的看向我,我報以微笑,給她遞了雙筷子。Bianca坐在我右手邊,盤子在我們中間,她忽然伸出左手,拿最上面的菜葉,放在口中嚼。
「拿筷子。」
「我想跟大家一樣。」
「你洗手了嗎?」其實親戚們洗手都很講究。
「洗了。」
「那你用右手拿菜。」
「為甚麼?」
「因為我要牽著你。」我在桌下牽著她的左手,於是我只能用左手拿筷子。其實我沒那麼想牽她,只是我懶得解釋吃飯用右手的原因。
對,我又懶了。
直到所有人都吃完雜菜,Bianca還在和最上面那幾塊菜葉周旋,又不敢像整隻手放進去把醬料混合,給她筷子又死不拿。場合開始有些難看,我壓低聲音說:「你到底要不要吃。」
Bianca難以置信的看著我,一副「我本將心比明月」的樣子,民女已經盡力溶入這個家庭了,你求其花大人還這麼兇。我覺得很無辜,明明當時就沒有年輕人用手吃,她自己貪玩……或是過度緊張啦,畢竟我知道當時她還是愛我的,很想在我家人面前加分。
雖然我覺得無必要溶入家中啦,又不是叉叉女傭招聘。
Bianca最後還是用手吃完整盤加多加多(Gado Gado),滿手都是花生醬,她又煞有介事的去洗手,大夥又等了她一會才開始分菜。
「我滿手都是花生味。」她回座第一句話,有點惹毛了我。
我忍著,起碼忍到整餐飯吃完。途中她為此嘀咕了多少句,我也記不清楚了。總之她那隻花生手就縈繞在我腦海中久久不散。
「還是一手花生味!我洗了好幾次了!」離開大伯家,我們在回馬鞍山的巴士上,她又講。
「自討苦吃。」可能我真的聽厭了,無意識就講了這麼一句。
「你說甚麼!我還不是為了你!我還洗了二十幾人的碗筷!」她大發雷霆。然後我們就開始吵架了,吵架的過程千篇一律,也沒甚麼好講的。
吵到半架巴士上層都聽到,她說甚麼自己為了入鄉隨俗,我一句都聽不進去。看著她說:「我想我們還有四十五分鐘車程才到錦英苑,你肯定我們要繼續吵下去?」
「你下車,我不需要你送。」Bianca還是蠻酷的。
「好。」但我也不差。反正我的愛只支援八個地鐵站,這些年來我也蠻委屈的。我站起來,巴士正好在沙田市中心附近,正準備停車。
「你下車就分手,這輩子也不用哄了。」她算讓了一步,我也聽得出來,但我是個有型有款的男子漢,「贏左場交,輸左個家」,倒也瀟灑。
畢竟我吵贏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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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不覺得,用手吃,食物會比較鹹?」十多年後的年廿八,我們在餐廳吃加多加多(Gado Gado),她堅持用手,我拿刀叉——對我來說,用手吃並不是一件需要突破枷鎖的事,所以我拿刀叉。這你看不明白我也沒辦法。
她歪頭看著我,似笑非笑。
「不要挖太多鼻孔,不然下次就會有鼻血味。」其實我親戚們在吃飯前洗手,每個都洗半分鐘以上。
「如果現在我們再因同一件事吵架,你真的會半途下車嗎?」
「好像不會。」其實我想說的是,現在好像不會送她回家,所以半途下車這事情沒可能發生。
我懶得解釋。
「你會不會覺得我進步神速?記得用手吃印尼菜才正宗。」這是原句覆述,搞得我用刀叉匙吃飯應該深切反省一樣,我失笑看著她。
「不會。」我看著她的左手,剛才她也用左手拌了涼菜。
「有甚麼問題?」Bianca注意到我的目光,不解的問我。
「自己google。」黃薑雞飯來了,我埋首苦吃,沒再回答她。
2017,我要過一個慵懶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