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大少爺: 第六十章
夜，孤燈，孤影。
李十二憑欄遙望星河，欄上擱了一盞燈。
那盞燈在漆黑的夜裡忽明忽暗，雖是詭異，卻彷彿是在呼喚某人前來。
在這樣的黑夜，這樣的荒涼之地，除了遊魂野鬼之外還有什麼會被呼喚而至？
三更剛到，一道人影果真由遠至近步至。
是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件紫衣，一頭長髮隨著陣陣晚風飄逸。
她當然不是鬼，因為任何一個民間傳說裡的豔鬼也沒有像她這般嬌美。
紫蘭輕聲道：「小姐是不是來了找你？」
李十二點點頭，道：「她要我去救林閒。」
紫蘭道：「你一定早已料到，從你洩露陳思情的消息給晨星幫那一刻開始，你就知道小姐會來找你。」
李十二道：「你知道？」
紫蘭道：「要不是小姐現在為情所困，她一定也會想到。這組織裡還有誰知道陳思情的價值？還有誰知道捉走她就可以引出林閒？」
李十二沉默，無異是承認了她的推測。
紫蘭柔聲道：「我知道你暗地裡盤算著很多事情，包括你暗中勾長老們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
李十二道：「你相信我？」
紫蘭道：「要是我不相信你，我早就對小姐告發你，但我知道你心底裡也是和我一樣……」
李十二把她的說話接著說下去：「我們的命都已奉獻給紅鞋子，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小姐好。」
紫蘭道：「我相信你。」
其實她心裡想說的是：「即使我不信你對紅鞋子的忠誠，我也相信你對小姐的心意是忠貞不渝。」
她侍奉陳紅的時間與李十二差不多，這些年頭她一直從旁觀察，怎會發覺不了李十二對陳紅的心意？
李十二喜歡陳紅，這是他的秘密之一。
李十二忽然道：「如果你相信我，那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
紫蘭道：「什麼事？」
李十二把一張紙條交到她手中，道：「你馬上喬妝打扮，化身為一個叫作花勝紅的女人，然後去這個地方找到任如浪，把他帶到我面前，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辦。」
紫蘭忍不住道：「我可不可以知道你這次的計畫？」
李十二答道：「我救林閒，不能明救。所以我要借任如浪的刀去殺東郭星，除此之外，我還要救陳思情！」
紫蘭眼睛瞪得老大，百思不得其解，道：「你既然要人捉走她，為什麼又要去救她？」
李十二瞇起眼，道：「我讓晨星幫抓走她，只是為了製造機會去殺東郭星。而我救走她，卻是為了小姐。」
紫蘭道：「我仍是不懂。」
李十二良久也不答覆，想了很久很久才決定開口，「林閒既然願意以身犯險，就代表他的心始終仍在陳思情身上。既然我們不能叫他不愛陳思情，就只能叫陳思情愛上別人。」
「我救她正是為了讓她愛上我，然後利用她狠狠的傷透林閒的心，迫他放下這個女人。」
「只有這樣，林閒才會愛上小姐……」
紫蘭完全愣住了，她沒有料到李十二的心思比她想像中細密，更料不到他願意為小姐做到這一個地步。
一個人費盡心力，卻只為了成全自己最愛的人。
就算他成功了，他心裡又會是怎樣的滋味？
溪雲初起，日沉樓閣。
一場風雨將降臨風滿樓，正是林閒與東郭星之戰。
李十二站在樓台上，迎著漸急的山風，默然無語。
他不必下樓，就已肯定東郭星必定敗於林閒的劍下，因為他親眼看著東郭星喝下了混入任家秘製毒藥的毒酒。
他花了一年時間贏得了東郭星的信任，才促成了這一計，現在他要以東郭星的死來為林閒鋪平一條登上王者之位的道路。
從他知道陳紅愛上林閒的一刻，就決心把林閒變成江湖上第一劍客。
因為他無法忍受自己心愛的人，貴為紅鞋子之首，卻愛上一個三流的劍客。
東郭星一死，不但紅鞋子在江湖上再無對手，林閒也會取代東郭星成為武林第一高手。
「小姐，李十二不才，膽敢獻上這條一石二鳥之計。」
李十二鬆開手掌，一片梅花的花瓣從掌心隨風而去。
世上花兒千百種，他獨愛梅花。
因為他第一次遇見陳紅的時候是冬天，冬天正是梅花盛放的季節。
他仍然記得陳紅那時的樣貌，以及自己跨過門檻時默默許下那一輩子的諾言。
李十二這輩子為了小姐，甘願為牛為馬。
儘管他喜歡小姐，卻只能偷偷的暗戀。因為他的命是紅鞋子撿回來的，所以他高攀不了她，只能永遠當她的左右手。
這份自卑的愛意，也是他的秘密之一。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末？
不知醞藉幾多時，但見包藏無限意。
到底要有多少情意，才能借梅花寫出這樣的句子？
同樣的黑夜，同樣的孤燈，喚來了同樣的人。
李十二道：「紫蘭，時機已經成熟，是時候把紅鞋子裡所有的叛徒都揪出來。」
紫蘭道：「你有信心？」
李十二點點頭，道：「你願不願意再幫我一個忙？」
紫蘭道：「你說。」
李十二道：「把小姐和林閒接到我面前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辦。」
紫蘭道：「就算你要令自己變成世上最卑鄙下流的人，你也在所不惜？」
李十二微微一笑，道：「就算我要化身為泥，也要令紅鞋子茁壯成長。」
紫蘭淒然一笑道：「我相信你。」
李十二忽然道：「你這次不問我？」
紫蘭道：「問你什麼？」
李十二道：「問我為什麼要把小姐和林閒的消息洩露給晨星幫召集而來的高手知道。」
紫蘭痴痴的看著他的背影，良久才轉身離開。
在離去前，只聽她低聲答道：「兩個人如果一同幸福過，未必就會在一起。可是兩個人如果共過患難……這輩子他們恐怕也很難再分開了。」
李十二聽了，不由得會心一笑，可是笑著笑著，他的眼角卻滑下了一行久違的淚水。
馬蹄揚起了風沙，車輪輾碎了柳絮。
命運就如車輪，只能不斷的滾動，沒有一刻止息。
他們來了，李十二手裡拿著劍，頭低垂著，把這輛馬車攔了下來。
「把陳小姐交出來！」這句話雖是從自己的嘴裡吐出，李十二卻早已覺得這具身體不是屬於自己。
他的靈魂早已悄悄的脫離了軀殼，任由嘴巴按照早已安排好的對白唸下去。
陳紅憤然罵道：「組織裡我最信任的人是你，但你竟然背叛了我！」
李十二身體不由得一震，他咬緊著牙關，才讓自己勉強平靜下來。
「小姐，李十二沒有背叛你！我絕對不會辜負你對我的信任！」
他已說不出話來，只能往馬車行去。
刀光劍影，血花飛濺，各種畫面像皮影戲一閃而過，李十二隻記得小姐面上那痛苦的神情。
還有，他們二人彼此熱切的眼神。
「可是你知不知道，雖然傷人的是我，但我的心卻比你們痛上千倍萬倍？」
李十二把陳紅挾住，帶離了林閒身邊。
在他離開密林之前，他眼角督見陳思情果然按照安排的來到。
「小姐，你再忍受一下……分離，是為了團聚。」
群雄大會已經結束，李十二送了四長老好幾里路。
濃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霧，就如李十二的心思一樣難以看透。
一直以來，他都特別留意四長老，因為他才是這場叛亂的主謀，而且李十二憑直覺覺得四長老身上一定藏著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應該特別留意四長老所說的每一句話，試圖去找出任何的線索或是破綻。但在這一刻，他腦海中卻不斷重現剛才林閒拿出髮釵的畫面。
「就憑她是我未過門妻子，我就足以有資格與你爭奪龍頭之位，這就是我們的訂親信物！」
李十二心中反反覆覆的把這句話重溫了上千次。
明明苦心安排了這麼久，就是為了要林閒這一句說話，為何自己的心頭卻不住泛起異樣的騷動？
就在這時候，四長老忽然道：「你不殺陳紅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你已經愛上了她！」
李十二回過神來，道：「你……」
這句說話雖是四長老隨意之言，旨在擾亂李十二的心神，卻在無意中說破了他的秘密。
他差一點就命喪在這句話之下，因為劍光已迫近他的咽喉之間。
李十二的身體比念頭還要動得快，急退三步。
但是險險躲過這摧命的一劍，馬車後又步出了四個攜劍老人，四個紅鞋子的頂尖高手也從後迫近。
四長老藏住的秘密比他想像中更大更可怕，四長老竟然是魔教新任教主，想要借今次機會橫掃武林。
李十二不能按照原定的計畫繼續下去，只要四長老不除，陳紅與林閒一定會面對極大的危險。
他不能再讓陳紅陷入任何危險。
於是他出劍！
自從他練成了那天下無雙的劍法後，他覺得手中的劍已經變了，變成了索命的閻羅，沒有人能逃出它的魔掌。
四長老的咽喉果然被他的劍尖刺穿，他同樣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可是他毫不在意。
索命者填命，天經地義。
但是上天好像還不想他死，反倒是希望他把未完成的事情完成。
於是九爪金龍來了，把他從魔教四長老的劍中救了下來。
九爪金龍道：「一劍掃群魔，果然是天下間最無情最狠毒的劍法。」
李十二看著掌中的劍，陷入了沉默。
他騙得了天下人，卻騙不了自己。他的劍法是為了陳紅而練的，只有練成天下最厲害的劍法，才能保護好他最心愛的小姐。
劍法無情人卻多情，這也是他的秘密之一。
一個人太多情，他就注定有很多的痛苦，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幸運的是，他早已為自己準備好解脫痛苦的方法。
只要他帶著這殘軀在二月初二的黃昏去到桃花園，就會有一把利劍等著結束他的痛苦。
屆時，所有的心酸與思念都會一併完結。
落英繽紛，桃花像血雨般收落而下。
這是李十二遇過最痛快的一場決鬥。
儘管他每使出一劍，背傷所帶來的痛楚就加劇數分，但是心中的痛快遠勝肉體上的痛苦。
「好一個林閒！終於成長到可以與我比擬的程度！」
李十二眼中投射出無限的熱切，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林閒變強。
因為林閒將會取代自己的地位，守護小姐的地位！
他毫無保留地把自己渾身解數都使出來，卻不是為了擊敗林閒，而是要將對方劍法中的破綻填補起來。
劍光如流星劃過，林閒眼中也燃起了熱烈的火焰，他也看得出李十二的劍法雖然前所未見，但自己卻正在不斷地破解、突破。
以前沒有想像過劍可以如此這般劃出，但為了拆解李十二的招式，新的招式便順其自然地出現。
這根本不像是一場對決，彷彿李十二是掌舵人，他的劍是舵，而林閒就是流水，只是順應對方的動作而變化。
在這如夢似幻的境界之中，林閒只覺過去的強敵，東郭星、魔教四大長老等人不過是風中的敗絮，一吹便散。
因為他已到達一個全新的高度。
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個劍客遇上真正的對手又何妨不是有這樣的慨嘆？
奈何劍一旦拔出，就總有結束的時候，於是這場對決也來到了尾聲。
到底是明月照亮了黑夜，還是黑夜把明月吞噬？
這個問題對於林閒來說已不再重要，朝聞道而夕可死矣，他既已達到劍法的顛峰，死有何懼？
劍光一閃，鮮血濺出。
林閒的瞳孔放大，李十二竟然在最後一刻放棄了生命，甘願往他的劍上一送，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把一切結束。
他不理解，因為他從來沒有瞭解、認識過李十二這個人。
他們本應同是天涯淪落人，卻成了命運的玩物。
「小姐，對不起。小人恐怕不能在你拜堂當日親手送上賀禮了……」
「小姐，還記不記得小人答應過你，等你成親那天，我會送你一雙世間上最漂亮的紅鞋子？」
「你看看這雙紅鞋子夠不夠漂亮？沒有背叛、沒有擔憂、沒有危險……」
「雖然小人看不見你穿上嫁衣的模樣，但我知道你一定會是世間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想到這裡，李十二不禁露出幸福的笑容。
李十二對林閒道：「我今生只敗過一次，但那個人不是你。」
小姐，李十二能夠敗給你，真的覺得很值得。
祝你永遠幸福，陳紅……
二月初二，深夜，李十二含笑而卒。
同日，林閒把晨星幫及紅鞋子幫主之位分別傳給趙燕及陳紅，其後不知所蹤。
一年後，陳紅收到一封信盞。
信上只寫著兩行短句。
「揮劍起風雲，終隨浪濤流。」
「思憶江南好，桃花非牡丹。」
紅鞋子勢力如日中天，線眼遍佈天下，但始終找尋林閒未果。
轉眼間，十年已過。
殘秋，江南水鄉。
池塘上積滿了厚厚一層枯葉，散發著陣陣腐敗的氣息。
當涼風吹過的時候，四周的房子更會發出吱嗄吱嗄的聲音，一副經不起風吹雨打的樣子。
一個落泊的浪子抵受著漸寒的秋風，挨家挨戶的叩門，可是這條水鄉的人彷彿早已全數搬離，一次又一次的叩門聲，只換來一陣接一陣空洞的迴響。
他幾乎就要回頭，就在此時，一扇門忽然打開了。
門後站著一個少婦，她的身段婀娜如纖纖楊柳。
她的聲音也很好聽，像是出谷的黃鶯，只聽她輕聲問道：「請問是什麼事？」
那浪子嘴唇微微顫抖，他想不到在這荒蕪的鄉村，也有如此的美人。
那浪子走向了那扇門，低聲道：「我是過路人，只想討碗水喝。」
那少婦笑了，笑得真甜，那浪子糊裡糊塗就被她請進了屋子。
他看起來真的很渴，一口氣把大半碗水倒進了喉嚨，然後偷偷的打量著這少婦。
那少婦也不在意他偷看，主動開口問道：「你是不是在想，這裡的人都往哪兒去了？」
他點了點頭。
那少婦嘆了口氣，但她的嘆息也動聽得很，道：「因為鐵舵幫馬上就要來了，他們半個月前下了帖子，要強收這條水鄉為他們所用。聽到這個消息後，這裡的人在一夜間逃得一乾二淨。」
她接著望向了窗外，低聲道：「自從紅鞋子的老大失蹤後，江湖裡各大幫派便肆無忌憚地擴張勢力，誓要取代紅鞋子為第一大幫。可憐紅鞋子自己內部也四分五裂，無力整治江湖的秩序。」
他問道：「聽說紅鞋子的老大是個又美麗又本事的人，怎會忽然失蹤了？」
她嫣然一笑，道：「有人傳言她死了，關於她的死又有千百種說法，有人說她是因為最愛的人死了，所以自己也鬱鬱而終。也有人說她是被紅鞋子內部的叛徒害死的。更有人說她根本沒有死，而是與心愛的人化成了一雙鴛鴦，在西方的天池裡暢泳。」
故事很淒美，但她說故事的模樣更美，美得讓人不願移開視線，他在旁不禁看得痴了。
可惜歲月已無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美人遲暮本來就是世間最大的悲劇。
他忍不住問道：「既然大家都走了，為何你也不一起走？」
她用那依舊閃亮的雙目脈脈注視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顫聲答道：「我叫……叫小楊。」
她別個面道：「小楊……真是個好名字，至少比春蘭好聽得多了。」
他眼睛一亮，道：「你叫春蘭？」
春蘭點了點頭，接著又道：「小楊，我不走，是因為我相信我的夫君一定會來救我。」
小楊不由得心頭一沉，一個男人知道一個美人有了依歸，有這種反應也是相當尋常。
小楊道：「要是他不來呢？」
春蘭道：「要是他不來，我就只有死！多年前我選了這裡作我的家，就沒有打算要再去別的地方。」
小楊道：「即使他不來，你也不用怕。」
春蘭道：「為什麼？」
小楊道：「因為我是個劍客，專門抱打世間不平事。。」
春蘭不禁饒有趣味的看了他全身上下，然後被逗得展顏大笑。
他的樣子分明是個身無長物的浪子，哪有一分劍客的模樣？
她掩嘴笑道：「那你的劍呢？」
小楊道：「正因為我沒有，所以我要問你借。」
春蘭眼睛亮如星斗，道：「你怎麼知道我有？」
小楊道：「我不知怎的，就是有這種直覺，我的直覺一向比算命的還要準。」
春蘭果真走進了閏房，拿了一把劍出來，交到了小楊手中。
那是一把很平凡的劍，是在外面隨便五分銀子就可以買到的劍，但是小楊實在沒有什麼資格可以挑剔。
春蘭忽然幽幽道：「很多年前，我也把劍交付過一個人，可是他最後沒有回來。」
小楊道：「你放心，我保證一定會回來的。」
春蘭再次笑了，笑得不像蘭花，反倒像是春天裡的桃花。
「既然你是一個劍客，就應該喝酒，不應該喝水。」
她拿走了小楊手中的碗，把裡頭剩下的水全都潑出窗外。
她正要從櫃下摸出一瓶酒，但小楊阻止了他。
她柔聲問道：「怎麼了？」
小楊輕聲道：「我不喝酒。」
「你不喝酒？」
「酒不單傷身，還是傷心物。」
林家大少爺‧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