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初春,宛若十三、四歲的處子緩緩地張開她長長的睫毛,正在從一場悠長而美麗的夢中醒來。
 
她輕輕的牽起那名為西湖的長裙,翻起了一陣陣漣漪,原本躲藏在裙底下的白鷺紛紛拍翼而起,往山外的青山飛去。
 
綠如天的西湖,讓牠們早就忘記天空是在頭頂,而非腳下。
 
古今有多少文人騷客以詩詞歌賦歌頒西湖,但又有多少個真的捕捉到它的美麗?
 
又有人以圖畫挽留西湖的春光,可是春天的西湖本來就是一幅畫,東有亂峰圍繞,西見翠松千重。
 




古今千百年,又有哪位名畫師能夠繪畫出這一幅畫中畫?
 
挾帶著花香的輕風,沿著湖邊吹起,春風裡有人影一雙,正是林閒與陳紅。
 
這樣秀麗的山水,這樣溫柔的春風,他們的心也愉快得像放空的鳥兒,在澄明的藍天裡飛翔。
 
岸邊種滿了楊柳,長長的柳枝在風中搖逸。楊柳下開滿了七彩繽紛的花兒,要不是陳紅此刻藏起了她真實的樣貌,那些初開而嬌嫩的花兒定必害羞得躲起來。
 
陳紅道:「常聽別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今天見了,才知道此言非虛。」
 




林閒道:「你真的沒有來過?」
 
陳紅道:「來是來過,但我只是在馬車裡看,就像井底下的青蛙一樣。」
 
美景當前,卻只能揭開竹簾的一角,偷偷摸摸的留住它一眼,這是多麼淒涼的一件事。
 
世上有誰願意在籠裡作壁上觀?奈何礙於種種顧慮,人總是不得自由。
 
她為什麼終於不再害怕?是不是林閒把她從籠裡解救了出來?
 




林閒道:「至少你最後還是看見了,世上有很多人畢生都沒有福氣看到如斯美景。」
 
陳紅不答話,只是用她那未經修飾的雙眼看著林閒。
 
任山再綠,水再清,也不及看見你最想見的人。
 
她等待自由的一天等了多久?等待遇見他的一天又等了多久?
 
他們又有沒有這樣的福氣?
 
一陣鼓樂聲打破了寧靜安祥的氣氛,一行喜氣洋洋的隊伍,往他們迎面而來。
 
一行十二人的鼓樂手,或是吹奏著嗩吶、笛子,或是敲打著鑼、鼓。
 
鼓樂手後面,有一頂八人合抬的花轎。




 
花轎在經過他們的時候,林閒低下頭,看著地上的野草,彷彿那比穿紅戴綠的人馬還要好看。
 
他是不是想起了某件不願再記起的往事?
 
陳紅眼睛一轉,忽然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
 
傳統上,花轎在到達新郎家之前是絕對不能被打開,否則就會被視為不吉利。
 
但是花轎的簾子此刻卻被揭開了,而揭開簾子正是陳紅。
 
新娘坐在花轎裡,全身上下都被一層喜慶的紅色包圍住。
 
新娘美不美?當然很美,美得像是萬花群中開得最燦爛的一朵牡丹。所有女人出嫁的那天,都會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陳紅用高亢的聲線喊道:「祝你新婚愉快!」然後她把嚇得花容失色的新娘留在花轎裡,搭上林閒的手肘就跑。
 
所有人都被嚇呆了,前前後後三十多個鼓樂手嘴巴張得開開,忘記怎樣再合上。
 
林閒被她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只能被她牽著跑。
 
她是什麼時候變成一個調皮的小女孩?
 
他們還沒走上幾步,就有一個人影風一般掠至,擋在他們面前。
 
那人有著一張冰山一般的臉,濃眉大眼,唇上兩撮鬍子如劍,他腰間跨著一口金刀,刀柄上鑲著三顆龍眼大的珍珠。
 
只見他動作雖快,全身卻是四平八穩,衣服上掛著那一串金色的流蘇也毫無顫動,由此可見此人一身外功已有相當火候。
 
「你們鬧了花轎,如果不留個交代,那就別想走了。」




 
陳紅勾住林閒的臂彎,微笑應道:「我們也想祝福一下新娘子,難道這也不成?」
 
那人鼻裡噴出一陣風,厲聲道:「放肆!這算什麼祝福?分明是來搗亂!」
 
陳紅微笑著搖搖頭道:「唉,既然你不信,我也沒有法子。小黑,我們走吧,不要管這個粗人。」
 
那人手已揚起,手中有刀,刀柄攔腰擋住兩人的去路。
 
「新婚喜慶,不要迫我。」
 
陳紅道:「你也不要迫我,你迫他好了。」她說完便躲到林閒背後。
 
林閒此刻除了笑,他還能怎樣?
 




那人瞪著林閒道:「你可以給兩種交代,你要選哪一種?」
 
林閒道:「哪兩種?」
 
那人道:「一種不用命,一種就要你的命!」
 
他接著又補充道:「今天這種日子,希望你不會選擇第二種。」
 
林閒道:「不用命的如何?」
 
那人道:「那你們就跟我回去,跟我大哥賠罪,看他怎樣處置你們。」
 
陳紅探出半張臉,插嘴道:「你大哥是誰?」
 
那人道:「我大哥就是人稱風雲九刀的雷滿江!如果你們跟他叩上十幾個頭,他也許只要你們一雙手賠罪!」
 
林閒嘆息道:「可惜我們不想叩頭,也不想沒了一雙手。」
 
那人大吼一聲:「那我就要你的命來賠!」
 
他反手握刀,拔刀!
 
但任他再用力也拔不出腰間的刀,因為林閒的手早已按在他拔刀的手背上。
 
林閒輕聲道:「要人命的人,很容易也會被人要了命。」
 
那人一張臉漲得通紅,但林閒的手彷彿有千斤重,他出盡力氣也無法擺脫林閒五指。只見他一時之間僵持在拔刀的動作,狀甚滑稽。
 
林閒突然鬆開手,那人的刀終於拔了出來,但卻一時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幾乎摔倒在地上。
 
等到他站穩的時候,他的刀已不知怎地到了林閒的手中。
 
林閒把刀交還給他,道:「希望你今天以後,別在胡亂拔刀,不然沒命的只會是你。」
 
那人的臉此刻紅得像是豬肝似的,他對著林閒和陳紅逐漸遠去的背後高聲道:「你們有種就留個名號!」
 
陳紅回個頭,朝他嫣然一笑道:「我們是桃花幫正副幫主,今天正巧出遊此地,算你倒楣!」
 
那人愣在原地,口中不斷重覆道:「桃花幫……桃花幫……」
 
他行走江湖多年,哪有聽過什麼桃花幫?
 
他們一直走,走到了繁華的大街上,陳紅這時才停下來,放聲大笑。
 
「你有沒有看到那些抬轎的人和鼓樂手的表情?活像是嘴裡被塞了好幾個臭饅頭一樣。還有那個人死命想要拔刀卻拔不出來……你有看見他的臉嗎?我從來沒有看過如此滑稽的表情。」
 
林閒靜靜的看著她,實在不知該笑還是該氣。
 
陳紅看著他,然後走近他,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腰間。
 
「你為什麼總是毫無表情,難道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你高興嗎?」
 
林閒不由得低下頭,他的人生好像總是哀傷多於快樂,以前那些值得高興的事,現在都變成又酸又苦的回憶了。
 
他轉個頭來,對陳紅道:「我以前也沒有看過你如此調皮又輕快的一面。」
 
陳紅臉上閃過一抹緋紅,以前她總要擺出紅鞋子老大的架子,但現在……她不願說出心聲,只好改變話題道:「你看,那不就是鼎鼎大名的金滿園嗎?現在到午膳的時間了。」
 
順著她的指尖望去,便看見金滿園建在水邊,樓高三層,外牆塗得粉白,裝潢別出心裁,美得旁邊所有的樓房都只是它的陪襯。
 
金滿園的東西雖然比外面賣得貴七、八倍,但質素也同樣地高上七、八倍。
 
現在林閒和陳紅坐在金滿園裡最高貴典雅的廂房裡,飽覽西湖下午寧靜的神態,同時享受一頓精緻的菜色。
 
滿桌的碗碟清空了大半,桌上又添上了一壺芬芳的花茶,兩個色澤透亮的白玉茶杯。
 
陳紅隨意的倚在窗台上,儘管她已易容打扮,但那懶散中仍帶著撫媚的神態卻是怎樣也改變不了。
 
她一雙眼睛不住的來回打量著街上的行人,也許正在找尋下一個捉弄的對像。
 
她還沒來得及找別人麻煩,就先有人上門找他們麻煩。
 
廂房的門呀一聲打開,金滿園的管事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三個兇神惡煞的光頭大漢,活像是寺廟裡的怒羅漢像復生。
 
金滿園的管事滿臉歉意的對林閒和陳紅道:「兩位客人,真的相當抱歉打擾你們的清幽。可是我們有幾位客人很需要這間廂房,所以……所以可否麻煩兩位貴客讓出來?我知道這要求很唐突,作為賠罪,客人今次的茶錢就免了。」
 
林閒先是看著管事,然後視線落到他身後那三個光頭大漢,最後轉過來看陳紅,以眼神詢問她的決定。
 
陳紅的眼睛溜溜地轉了轉,然後微笑道:「當然沒問題,我最高興就是有人請我吃飯。小黑,我們走。」
 
管事一邊擦掉額上的冷汗,一邊連聲道謝,同時護送著林閒和陳紅離去。
 
他們走到門邊,那三個大漢卻沒有讓開,而是站在原地瞪著林閒和陳紅兩人。
 
管事額上的冷汗再次不住滾動,卻沒有勇氣開口叫三人讓路。
 
陳紅露出甜美的笑容,開口道:「三位大哥可否讓一讓路?」
 
領首的大漢冷笑,道:「我們不讓開,難道你們不會自己擠過去?」
 
陳紅道:「好。」
 
她說完後擺動了一下衣袖,可是她的衣袖實在太長,在中途不經意地把桌上的茶杯掃倒,茶杯裡的茶更是剛剛好地倒在那大漢的褲子上,頓時沾濕了一大片。
 
那大漢的臉色立即變了,額上有青筋現出,他低聲道:「姑娘,這該不會是故意吧?」
 
陳紅臉上的笑容不減,柔聲道:「當然不是故意。」
 
接著她衣袖橫掃桌面,把各種碗碗碟碟一股腦的掃到那大漢身上,醬汁和菜汁把他一件上好的青綢緞衣染成七彩繽紛的大染缸。
 
陳紅笑得更燦爛,道:「這才是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