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大少爺: 第三十二章
古書有記：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
用劍者千萬，真正明白此道理者又有多少人？
東郭星當然是其中之一，他練武，也用劍，而且用得極精極妙，能與他在劍法上一爭長短的，天下不出五人。
桌上放著一柄劍，東郭星的劍。
這柄劍是他父母找來武林七大劍匠聯手，遵照歐冶子和干將留下的龍淵劍草圖所鑄造。武林七大劍匠為鑄成此劍，更特地依從傳說，將山中溪水引至鑄劍爐旁的七星池中，作洗劍之用。
劍身清澈如春水，劍刃舞動時飄渺而深邃，似有巨龍坐陣。
東郭星的人就如位於高山上俯瞰武林群雄，只有這把劍才佩得上他尊貴不凡的身份。
東郭星出道至今經歷大大小小八十九戰，從未嚐一敗。東郭家本來就是享負盛名的武林世家，背負著東郭家名譽與眾人期待的他，絕對不容自己落敗。
江湖之中，落敗比死更可怕。
所以今夜與林閒一戰，他許勝不許敗。
每次決戰前夕，他都會對著自己的劍沉思，讓自己的精神與劍相通。
打從他知道林閒這號人物那天開始，他就知道有這一天的來臨。
他聽聞林閒此人的劍法獨闢蹊徑，與武林各大門派毫無相似之處，完全無法捉摸。
他有沒有把握贏？
今夜之戰，除了要一分劍法上的高低，還有更重要的意義……
風聲蕭蕭，一條人影忽然從窗外閃了進來，在窗邊站住。
東郭星沒有動，甚至對此毫無反應，繼續全神貫注地對劍冥思。
良久，那人打破了靜默，道：「你準備得很好。」
東郭星依舊輕閉眼睛，低聲道：「你來幹什麼？」
那人道：「至少我不是來看你與林閒決鬥。」
東郭星道：「你不必看也知道結果。」
那人道：「沒錯，不單是我，江湖中至少七個實力獲得你認同的劍客都一致表示，今晚贏的會是你。」
東郭星道：「那你……」
那人道：「我來是與你提早慶祝。」
東郭星道：「慶祝什麼？」
那人道：「慶祝紅鞋子滅亡。」
東郭星張開眼，道：「紅鞋子一天仍在，任何慶祝都言之尚早。無論如何，都不該放下戒心，輕敵乃兵家大忌。」
那人道：「可是人已經到齊了。」
東郭星眼裡閃過一絲喜悅，但也只是一瞬間，「是麼？」
那人道：「只要你今夜擊敗林閒，就等於掃除最後一道障礙。你我聯手，再加上召來的各大高手，掃平紅鞋子，指日可待。」
東郭星站起來，轉身面對那人，那人手裡拿著兩杯酒。
那人道：「我知道決戰前不應該喝酒，但是今天應該破例一杯。」
東郭星默默地接過酒杯，然後兩人默默無語地對杯盡飲。
那人道：「祝你今夜馬到功成！」
那人是誰？難道他就是紅鞋子裡的內鬼？
他與東郭星又盤算著怎樣的計劃？
東郭星放下酒杯，拿起桌上的劍，推開門下了樓梯，把所有的秘密都留在樓閣上。
兩大劍客，即將劍鋒相對。
一個為了武林，誓要將紅鞋子此一大禍害去除。
另一個卻只是為了一個女人，他最心愛的女人。
風滿樓裡大排筵席，數不清的圓桌，盛滿了酒菜，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整個大廳。
有酒席當然也有人，來自五湖四海的英雄豪傑，早已坐滿在這裡，等候今晚的好戲上場。
他們有的是晨星幫一份子，也有的是受邀而來，無論如何，他們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看看到底是東郭星的劍快？還是林閒的劍快？
在大廳的正中央，有人事先在酒席間排開一條寬闊的通道，直通上樓的樓梯。
林閒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直往前走，他的面容冷淡，這裡有多少人也好，他也毫不在乎。
眾人的目光之中，有的帶著輕蔑、有的帶著欣賞、有的帶著期盼，但是絕大部分人的心裡都很清楚，今晚就是林閒的死期，他們只是想欣賞一場動魄驚心的大戰而已。
東郭星那武林第一高手的名頭，可謂如泰山般無法動搖。
一行衣裝光鮮亮麗的人從樓梯上步下，與樓下的林閒對上了視線。
林閒從未見過東郭星，可是他一眼便從人群裡認出了東郭星。
那行人裡頭每一個都是江湖中獨領風騷的豪傑，可是東郭星卻有如鶴立雞群般出眾，其他人與他一比，顯得像是個凡夫俗子。
他身上纏繞著一股華貴雍容之氣，就如君臨天下的帝王，有令眾生俯首的風采。
他穿著的衣服不是最高貴，也不是最精緻，但他的人足以令身上的衣服發出明艷照人的光彩。
鄭夢紅也在那一行人裡頭，他的眼裡依舊閃著不平凡的神光，可惜他身邊站著的是東郭星，使得他的一雙眼看起來了無生氣。
東郭星用他那神彩飛揚的雙目看著林閒，朗聲道：「林家大少爺，久仰大名。」
林閒只覺大少爺這稱謂變得何其可笑、幼稚，任何人遇著東郭星，也會覺得只有他才配得起大少爺這個稱呼，他是東郭家的大少爺，也是唯一的大少爺。
林閒道：「東郭幫主，你好。」
東郭星道：「我們終於見面了，從你成名那天，我就一直在期盼今天。」
第一次見面，也將會是最後一次。
林閒道：「可是我寧願我們從不相見。」
東郭星點頭道：「因為我們就像是水和火，彼此並不相容。」
他們忽然成了兩個口蜜腹劍的人，口裡滿是客氣說話，其實心裡卻在盤算如何刺穿彼此的咽喉。
為什麼人總是要互相殘殺，卻不能和平共處？
皆因他是晨星幫，而他卻是紅鞋子，這個理由足以讓這兩位名動天下的劍客拔劍相向。
林閒道：「我今天來只為了一件事，你應該知道……」
東郭星道：「我知道。」
林閒道：「那麼……」
東郭星打斷他道：「你今天贏了，陳小姐的事你自然不用擔心。」
他忽而語氣一轉，變得無比的凌厲，「要是你敗了……」
林閒道：「要是我敗了又如何？」
東郭星冷洌道：「成王敗寇，落敗的人連葬在何處也沒有資格要求。」
成就是生，敗即是死，輸了的人不旦沒有資格要求什麼，他的一切也會被奪走得一乾二淨。
今天林閒仍是名動四海的劍客，要是他今夜敗了，很快江湖上不會有人再記得他姓甚名誰，他的存在只不過是為東郭星的成就添上微不足道的一筆而已。
林閒道：「很好。」
東郭星離開了人群，走向林閒面前，輕聲道：「請！」
千百圍酒席之中，有一圍特意空了出來，那是為東郭星和林閒而設的酒席。
兩人並肩走向了那張圓桌，在場的人都止住了呼吸，他們知道東郭星與林閒隨時都會出手，他們都在等候那重要的一刻。
氣氛何等的蕭瑟，原本熱鬧非常的風滿樓轉眼間寂若死灰。
但是他們並沒有出手，而是和平地走到了那張圓桌，桌上有酒有菜有茶。
東郭星道：「決戰前夕，不宜飲食。」
林閒附和道：「是。」
東郭星道：「但是筵席已開，要是不吃點什麼，實在大剎風景。」
林閒馬上道：「你吃多少，我吃多少。」
東郭星道：「聽聞林少爺好茶，我們就喝一杯茶如何？我特意派人從京師帶來頂級的大紅袍茶葉，請品嚐。」
他拿起了茶壺，正要為自己和林閒倒上一杯，可是林閒叫停了他。
林閒道：「我喝三杯，你喝一杯。」
東郭星不禁露出狐疑的表情，道：「為什麼？」
林閒緩緩解釋道：「熱茶有安神之效，能放鬆神經。但是在決戰前夕喝茶，恐妨會令反應變慢。不過我素來有喝茶的習慣，所以茶的作用對我較輕。由於幫主並沒有這樣的習慣，所以你喝一杯，我喝三杯。」
東郭星不禁流露出賞識的眼神，林閒的確是個君子，即使在如此關頭，仍不願佔人半點便宜。
兩人在圓桌兩邊坐定，舉杯，一口飲盡。
林閒接著把茶壺裡餘下的茶都倒在地上，重新注進熱湯，然後才倒出第二杯茶。
東郭星只得坐定看著。
林閒品嚐完第二杯後，再次把茶壺裡餘下的茶汁倒光，拿起水壺有節奏地三起三落，分三次把熱水注滿茶壺。
這種手法在茶藝裡叫作「鳳凰三點頭」，除了令一杯茶在味道上分出三種層次，更是代表三次點頭致意。
東郭星少時也有學過茶藝，自然懂林閒的意思。
先禮而後兵，即使死亡已在身後盤旋，也不應失去氣度和禮節。
林閒喝第三杯茶前，很專心地在燈花下觀賞茶色，欣賞過後再把茶杯拿到鼻下，享受茶葉的芳香，最後才徐徐倒進喉嚨裡。
在場的人不禁竊竊私語起來，誰也想不到林閒在大戰當前，仍能如此從容不迫的品嚐香茶。
他是不是真的毫無壓力？當然不是。
只有東郭星明白，林閒不是真的在品茶，而是將決戰前夕的壓力通通融入茶湯中，讓一切隨著青煙消散得半分不留。
他心裡不得由衷讚道：真不愧是林家大少爺，能將任何形勢轉化成自己的優勢。
林閒放下茶杯，道：「茶已經喝完了，你隨時都可以出劍。」
禮已盡，兵戎見。
東郭星一直都在端詳林閒的眼，看一個人的眼可以看出很多事情。
此刻的林閒雙眼清澈如明鏡，一塵不染，任何一絲的恐懼、緊張、興奮，東郭星也看不見。
看不見，所以才可怕。
東郭星忽然想起，他曾經聽過一位得道高僧說佛，當中提及有關於品茶修禪的故事。傳說在萬籟俱寂之中，獨自一人於清雅的茶室裡品茗，可清空心靈，甚至與萬物神交相往，最後物我兩忘，進入仙佛的境界。
林閒此刻是不是已經物我兩忘，心如止水？
也許東郭星已在無意間犯下了極大的錯誤……他原本滿胸自信，此刻不由得有所動搖，林閒的狀態已達顛峰，那他呢？
如果他此刻出手，可有十成把握勝過林閒嗎？
林閒雙目淡然，眼中空洞無物，道：「請出劍。」
東郭星道：「慢著！」
林閒眼中依舊不見任何變化，只是嘴裡道：「有什麼事？」
東郭星道：「要是我們二話不說拔劍廝殺，豈非與野蠻人無異乎？所以在下有一個提議。」
林閒道：「請說。」
東郭星道：「我們不妨把這場決鬥分成兩場，一場文鬥，一場武鬥。」
林閒道：「一切依從東郭幫主所言。」
錚琮一聲，大廳深處有琴弦聲動。
林閒當然察覺到東郭星的動搖，他也很清楚對方是在拖延時間，可是他為什麼要答應？
因為正如陳紅所言，林閒是個寧願自己吃虧也不願為難別人的呆子。
文鬥是什麼？武鬥又如何？
東郭星：「文鬥比劍法，武鬥拚生死。」
林閒道：「好！」
琴弦撥動，奏起了節奏明快的戰曲，如無數珍珠滾落銀盤。
待曲終之時，就是見生死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