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爸終於醒來了。
 
死而復生的他不敢相信今天所經歷的一切,還跟媽說被電昏的時候,自己的靈魂像是出了竅,還來到了地府,見到了牛頭馬面…
 
聽著聽著,我感到有點迷惘,因為爸所描述的靈異世界,跟我現處的有所不同。
 
阿飛所提及的靈界使者不是牛頭馬面,而是天使和死神;一個人死後所到的地方不是地府,而是天堂或者地獄。
 
到底靈異世界是否分有中,西式?還是爸所見到的只是個夢境?
 




無從考究。
 
今次的事,總算有驚無險。
 
測靈儀上的指針不斷在跳動,於是我跟隨指引,在醫院裡收集了十數盞靈燈。
 
經過某間病房的時候,突然有人喊我:「嗨!後生仔!」我定住,發現是那位沒有了雙腿的燈靈老伯:「又係你啊?」
 
「係啊,你好…」我說。
 




他莞爾,雙眼瞇成了一條線。
 
我看看測靈儀,發現它所指的方向,是躺於病床上的某位婆婆,我認得,她正是老伯的太太,最令人在意的,是她頭上的靈火已變為黃色,且異常虛弱…
 
看來婆婆的大限已到。
 
這種生離死別的時刻,我作為外人,不宜繼續逗留,加上我不打算作任何干預,婆婆頭上的那盞靈燈,除了作為丈夫的老伯之外,誰也沒有資格去收取,於是我相當識趣,轉身便走。
 
「後生仔,唔好走住。」老伯喊道。
 




「誒!?」我止步。
 
「過黎陪伯伯傾陣計啊。」老伯揚手,示意我坐到他旁邊。
 
「哦…好啊。」我照辦,雖然心中是有點不情願。
 
婆婆看似正在酣睡中,普通人無法察覺,但我和老伯心裡都十分清楚,接下來將會發生的是什麼事。她的每一下呼吸,都像是正在為自己的生命作最後的倒數,望著她胸膛那微弱的起伏,再看看老伯臉上的微笑,我感到了莫名的傷感。
 
「我以前係一個教師。」老伯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氣氛:「仲係某間中學既校長。」
 
我有點懷疑:「係!?」
 
果然人不可以貌相。
 
「睇唔出呢?我舊時係香港大學畢業架!」




 
真厲害!
 
「咁你呢?你又邊間大學畢業架?」他問。
 
「公開大學。」
 
「有間咁既大學架咩?」老伯質疑道。
 
「有…不過呢間相對地無咁出名。」
 
「哦...我老咯,脫哂節咯,以前我個年代邊有咁多大學架,剩係得港大同中大架咋。」
 
「而家大學畢業都無用,因為周街都係大學生…」高分低能,比比皆是。
 




老伯像是有點同意的點了點頭。
 
婆婆頭上的靈火微晃了一下,像是快要熜滅的樣子。
 
「細個讀書既時候,因為曾經遇過一啲好好既老師,覺得教書係一個好神聖既職業,於是就立志要成為老師,然後一教就教左幾廿年,最後仲做埋校長,諗翻都覺得神奇…」老伯說得陶醉。
 
我一向尊敬從事教育工作的人,總覺得這些人頭上都是頂著個偉大的光環,所以,此刻的我,心裡是由衷的欽佩眼前這位老伯。
 
「你有咩理想?」老伯突然問。
 
理想嘛…這個問題,我從沒有認真考究過。
 
我搖頭說:「無…」
 
「無!?唔係嘛!?」老伯一臉訝然:「做人無理想既話,咁同條鹹魚有咩分別?」




 
被他這樣一說,我感到相當難為情,假裝思量了一會後,我說:「其實都唔係完全無既,我既理想係…成為一個歌手。」說出來後,就連自己也很想笑。
 
這的確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但於現實中,這只是個沒有可能實現的空想。
 
老伯聽見後,露出了崇拜的眼神:「好啊!咁實踐左未?」
 
「當然無啦…」我苦笑:「大把人唱歌唱得好聽過我啦,加上人地又識作曲,又有才華,做歌手…輪都未輪到我啦。」
 
「唔試過又點知呢?試,唔一定得;唔試,就一定無。」
 
這句話,非常似曾相識。
 
「哦...」除了點頭,我不知道可以作什麼回應。
 




這時,婆婆的呼吸突然變得有點急促,且眉頭緊皺著。
 
我坐直了身子,有點不知所措,而老伯則表現得若無其事,並繼續跟我講話:「後生時候既我,係一個工作狂黎,每一日除左訓覺,幾乎所有時間都奉獻哂俾工作,廿四小時都好似唔夠用咁,嗰陣時既生活,就好似一具上左鍊既行屍酒肉…」
 
有同感,因為我也是。
 
「仲記得喺自己個喪禮入面,有好多以前自己教過既學生前來拜祭,睇見佢地因為我而傷心流淚,心入面真係好內疚…諗深一層,其實自己身為師長,不但未能夠做個好榜樣俾啲後輩睇,最後反而選擇左輕生,一諗翻起,我就感到好慚愧…」
 
在一旁聽著的我,完全感受到老伯心裡的哀慟。
 
「不過最令我過意唔去既,都係我太太…」老伯雙眼開始泛起淚光:「一個陪伴左自己幾十年既人,粒聲唔出就行先一步,換轉我係佢,我都會感到好傷心…其實我真係一個好不負責任既男人,佢一直對我不離不棄,從旁支持,但我就選擇消極面對…」
 
老伯輕嘆了一聲後,又繼續說:「其實我以前係教中文既…記得以前有課書,叫做《人生的意義》。」
 
我也有印象,那是讀預科的時候,中文科裡的其中一課書,依稀記得,內容講述人生分有數個層次,好像有物理層,什麼邏輯文化層,價值層等等…相隔太久,都不太記得了。
 
完全是將簡單的東西複雜化…人生的意義,不就是去想出六個會讓你發大財的號碼嘛!?
 
老伯又說:「社會上實在太多行屍酒肉,佢地自以為行緊一條啱既路,賓際上卻只係處於一個半夢半醒既狀態,到後來醒覺嗰陣,先會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浪費緊時間喺一啲無意義既事情上。出現咁既情況,完全係因為佢地幫自己定立左一個錯誤既目標。要令生命變得有意義,就要投入去愛身邊每一個人,因為生命中最緊要既事,就係去學習付出愛,同埋接受愛。喺我教學既生涯當中,我一直將前者實行,帶俾我既學生唔少愛…」
 
老伯嗚咽著說:「但好遺憾,我無法達成後者,因為我辜負左太太同家人對我既愛。」
 
婆婆呼吸的時候像是十分吃力。
 
老伯將輪椅移到床頭,執著婆婆的手,輕吻了她的額一下後,往她耳邊輕聲說:「放心去啦,有我喺度…」
 
兩老的手相互握著,實實在在的握著。
 
然後,婆婆吐出了最後一啖氣,眉頭放鬆,面露微笑,生命之火亦隨之消逝…
 
眼前這位躺著的老人家與世長辭了,十分安祥,沒有經歷什麼痛苦。
 
老伯伸手將老伴頭上的靈燈摘下…
 
「咔嚓!」
 
「死亡,係悲傷;但活得唔快樂, 同樣都係悲傷。」
 
銀光飛閃…
 
我眼角滲著淚,彷彿能體會親眼看著自己愛侶死去的難堪。
 
但,換個角度來看,能陪著自己的愛人走最後一段路,某程度上,是幸種的一種?
 
「到你黎到我地呢個年紀,可能就會明白,人生在世,唔奢求食得招積,但求死得舒適…」
 
我不明白,也許現在的我,仍是很幼嫩。
 
「我都係時候走喇...」老伯拿出了自己的那本靈冊。
 
「嗯…再見。」我說。
 
「我地應該唔會有機會再見。」
 
!?
 
「你過黎啊…」老伯揚手,示意我走近。
 
接著,老伯伸手將置於靈冊背後的測靈儀旋扭了出來…
 
「咔嚓!」
 
異常離奇的一幕,我定眼看著,傻了眼。
 
被抽出的測靈儀瞬間化作了一團白煙,然後散去,而被掏空了的靈冊則突然金光四射。同時,老伯那逐漸變得透明的身軀,慢慢如霧般被蒸發掉…
 
「雖然唔係好多,就當係我小小心意…」老伯將散發著耀眼光芒的靈冊交到了我手上。
 
一下金光暴現之後,手中靈冊噴出了一縷縷不明的金色氣流,並繚繞於我全身。
 
「發生咩事!?」我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一道暖暖的氣場所包圍。
 
「佢剛才呢個動作,叫做『靈魂解放』…」背後出現了另一把聲音,他是阿飛:「靈魂解放既目的,主要係用黎解除靈冊與自身靈魂之間既綁定…呢個時候,只要任何一位路過既燈靈執起本簿仔,佢就可以繼承哂裡面既所有野,換言之,剛才呢位老伯已經將佢過往所收集過既靈燈,全數轉交哂俾你…」
 
我翻開了自己的那本靈冊,發現裡面果真出現了很多個全新的名字…
 
乍見之下,所增添的欄數,不下一千個…
 
為何…老伯要這樣做!?
 
阿飛繼續說:「不過,咁做其實等同自殺…因為自行放逐靈魂,將會喪失投胎既機會。」
 
!?
 
身上的金氣消失。
 
此時,老伯的身軀已化作了一團面目全非,隨時會被吹散的白霧:「人生最可悲,莫過於我地唔能夠從頭黎過;同時亦係可喜,因為我地唔需要由頭再黎過…我都活左幾十年,咩都夠哂喇,唔需要亦唔希望重新黎過…」
 
現場刮起了一陣淒美的冷風。
 
最後,只剩下一道迴盪於耳邊的回音:「假如世間上每一次邂逅同相遇都唔係偶然既話,我希望我既出現,對你黎講係有意義…」
 
呼…
 
冷風吹。
 
煙消,雲散。
 
兩行莫名的淚水泫然流下,卻分不清那是源於什麼情緒…
 
再見了,老伯….
 
不…是永別才對。
 
阿飛說,老伯的靈魂不會上天堂,也不會下地獄,所謂永不超生,也許只是走進了另一個不為人知的靈異國度,以另一種更特殊的方式繼續存活下去。
 
然而,今天我彷彿上了一堂寶貴的課,卻不知曉這位老師叫什麼名字。
 
 

靈燈數量:1825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