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前。
 
電話中,阿彩問我:「點啊,下星期就去日本喇喎,你諗好我地到時個行程未?」語氣像是在盤問我。
 
「哎…我…」我沒有作任何準備,資料搜集的進度仍然是零。「仲未有時間啊…聽日啦,聽日我個同事會借本旅遊書俾我架喇。」
 
「我都預左你會咁講,旅遊書我幫你問人借左喇…」她說話時有點晦氣。
 
「哦…」我自知理虧,故不便多言。「咁…聽晚食飯嗰時順便俾埋本…」
 




她打斷了我:「其實抽少少時間出黎係咪真係咁難?我地咁難得先去一次旅行,但你就好似對成件事一啲都唔在意咁!」
 
我和阿彩拍拖已超過了十年,大學畢業後,初出茅廬的頭幾年,為了節省金錢,讓大家能盡快還清大學學費的借貸,彼此都有暫時不要花錢去旅行的共識,所以當年的畢業旅行也只是選了到澳門和珠海玩三日兩夜。待大家的工作穩定了點後,卻又開始忙得透不過氣,二人常常湊不出合適的時間來。
 
再者,我自身對出外旅遊並沒有太大興趣,所以…好了吧,我承認由始至終對今趟的旅行都是無心裝載。
 
「我唔係唔在意…只係覺得去個日本者,出發之前上網參考吓人地啲行程咪得囉…」我嘗試為自己的慵懶作辨解。「同埋我地又唔係第一次出門,幾年前先去完泰國黎…旅行既野,去到摸吓摸吓就知有咩玩同埋有咩食架啦!」
 
「你咁都得啊!?」
 




有何不可?是她過分緊張而已,根本就是她快要月經的關係,荷爾蒙開始失調,想對我借題發揮。
 
阿彩又繼續說:「咁去到外地…人生路不熟,我地都要有個基本概念架!?」她一向都是個有計劃的人,至少她比我更懂得計劃的人生。
 
「得啦,我有時間會睇下架喇。」我開始感到有點不耐煩。
 
「仲要等你有時間啊!?指意你就死得啦!」她的語氣和態度充滿了不屑和諷刺。「你份人就係咁,做野一啲都唔上心!」
 
我做事不上心!?假如我真的不上心,便不會主動提議這次旅行,更不會特地去挑選求婚戒指,不會花時間和心神給她營造驚喜!
 




「喂你咩態度啊而家!?」佛都有火。
 
「……」她掛線了。
 
有時候,錯的事往往會發生於對的時候。
 
這趟日本之旅本應是充滿期待和濃情蜜意的,可是我們卻因為一些小事而於出發前鬧不和。
 
之後兩天,無論我給阿彩傳多少個短訊,她都一概不回覆,我望著手機螢幕上那兩個藍色剔號和不斷更新的上線時間,感到了無奈,,和慚愧。
 
那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給她?
 
現今是什麼年代,是智能年代,還怎會有人直接通電…
 
說穿了,是因為自己懶惰而已,拍拖拍得久了,都不想花時間和心神來哄女友了。加上,以往的日子裡,拗撬和爭執經常有,只要不找對方幾天,冷靜過後,問題便自然會解決。




 
不和…和好…再不和…再和好,都習慣了,這必然的節奏。
 
……
 
出發前一晚。
 
「喂!?BB!?」電話中,我刻意裝出了一把輕鬆又鬼馬的聲音。
 
對,最後我還是打了通電話給她,並準備認錯。
 
「咩事。」雖然是隔著了電話,但我仍能看見她現時那木然又不屑的表情,單是聽她的語氣便能聯想得到。
 
「仲未訓既?聽朝搭早機喎。」
 




「乜你仲記得架咩?」
 
「點會唔記得啊…行程個方面其實我已經…」
 
她打斷了我:「得架喇,我已經諗好哂喇,你顧掂自己啲野就得架喇。」
 
我就是欣賞她這種倔強的個性。
 
「仲嬲緊啊?」
 
「無啊。」
 
氣氛陷入了幾秒的沉默,期間我忽然想起,自己竟忘了向友伴取回之前借出的即影即有相機,這是阿彩千叮萬囑我要攜帶的東西…
 
真是糟糕,結束了這趟電話後立即想辦法把它搞定。




 
正當我想開口講話之際,阿彩比我更搶先一步說:「我知你一定唔記得左部相機架喇,我已經問親戚借左部翻黎喇。」
 
「哎…又會咁都俾你估到既,所以我幾時都話,揀女朋友一定要揀你呢啲,又善解人意,又識得為人著想…」我乾笑了幾聲:「哈哈…哈哈…」
 
電話的另一邊沒有任何反應,靜謐得有點可怕。
 
說實話,此刻我真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鄭皓男啊,你真是很窩囊…
 
過了半晌,她才開口:「識左你咁多年,仲估唔到你啲野咩…」
 
「咁即係…你唔再嬲架喇喎?」
 
「我唔想連去個旅行都要唔開心囉。」
 




「咁…聽朝邊到等?」
 
「樓下巴士站啦。」
 
「一於咁話!你訓未?」
 
「而家訓,你呢?」
 
「我都訓喇。」
 
「咁早訓?唔似你喎!?」
 
「係啊,因為我想同你一齊訓,然後一齊進入夢鄉。」我說。
 
「妖…我想嘔。」
 
「嘿!早抖。」
 
「嗯…聽日見。」
 
然而,這晚我一直無法進睡,失眠了一整夜,原因不明。
 
即將出發旅行,所以過度興奮?應該不是,因為我清楚感覺到,內心的擔憂多於興奮。
 
放不下工作?夢中也習慣有壓力要我得志?也許是吧,因為公司最近出現了裁員潮,一班與自己共事多年的同事和上司雖沒有被牽涉在內,卻相繼自行離職,各自另謀高就,還慫恿我一同跳槽。剛升職加薪不久的我則面臨留下抑或離開的兩難局面,畢竟一切只不過是一場數字遊戲,那裡能給我更高的薪金數字,我便屬於那裡。
 
加上,這陣子一直感到莫名的躊躇消沉,人生彷彿來到了一個樽頸位似的,很多事也一直提不起勁去完成,也許是雄心壯志早已被年月磨蝕得一乾二淨的緣故吧。
 
無論如何,放假便應該放鬆一下,不要想太多了…
 
最後,太陽升起之前,我有幸睡了一個多小時。
 
######
 
早上七時。
 
在巴士站等了大約十分鐘後,阿彩還未出現,於是我撥了個電話給她。
 
「你喺邊?」語氣有點差,可能是由於昨夜整晚失眠,導致有點心煩氣躁。
 
「我喺樓下個巴士站囉。」
 
「吓!?我都係喺樓下個巴士站,但唔見你喎。」
 
「無理由架…」過了一會,阿彩又說:「你喺我樓下個巴士站,定係你自己樓下個巴士站啊?」
 
「我樓下囉。」我說。
 
「唉…你去錯站喇,你行過黎我呢邊得唔得?我個行李有啲重。」
 
大家身在的位置其實只是一個巴士站距離的相隔,步行也只需大約五分鐘。
 
煩躁感倍增,昨晚又不說清楚相約等候的確實位置,害我現在既要白等,又多走了路,汗流浹背的。
 
步行途中,一輛機場巴士經過,這代表我們錯失了原來的巴士班次,又要多等至少二十分鐘。
 
……
 
來到下一個站,終於看到阿彩了,於是我跟她打招呼:「嗨!」
 
「……」她不語,還一臉臭屁,定是因為錯過了剛才那架巴士而在埋怨我。
 
本已躁底,再望見這張比老闆還要刻薄的嘴臉,頓時無名火起:「點鳩樣啊你又?又有乜野唔滿意啊?」
 
「啱啱走左架車喇,而家又要等。」換了是以前的我,望見她現時那生氣的模樣,定不會感到厭惡,反而覺得她很可愛,是一種情趣,卡娃伊呢!
 
「喂我都唔想架!?尋晚你又唔講清楚喺邊個巴士站等!」我加重了語氣。
 
「不嬲都係喺我屋企樓下呢個巴士站到等架啦!」阿彩別過了臉,她生氣的時候總是這樣子,不望向別人,將目光停留到別處。
 
「咩不嬲者!?我地有幾可一齊搭機場巴士啊?幾年都無一次啦!」
 
「係囉,你都知我地幾年都搭唔到一次機場巴士啊可!」她言下之意,是抱怨我經常不能陪她去旅行。
 
「你而家咩意思先!?埋怨我咁話啊?你而家同個朋友開畫廊教人畫畫,啲時間當然自由啦…」腦子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我唔同你啊,我打工架咋!要do架!」怒火中燒,我一拳轟向了旁邊的廣告牌,「砰」的一聲,骨頭都痛了。
 
阿彩被我的異常舉動嚇了一跳,其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恐,和失望。
 
她沒有再講話,只是再次別過了臉,身體在微微的顫動著…
 
她正使出女人最強的武器,眼淚。
 
手很痛,心更痛,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試過向她發如此大的脾氣。
 
最錯的事情,果真發生於最對的時候,本應是興奮期待的心情,現在卻變成吃了狗屎般難堪。
 
「轟…」天空傳來了一聲悶雷。
 
烏雲早已密怖,山雨欲來。
 
為何偏偏會在這種時候下雨?老天爺到底是應景還是贈慶?難道連天都想要嘲笑我?
 
我撐起了黃色雨傘為她擋雨。
 
回想起前陣子,我們也曾經在佔領區一同撐著這把黃色的雨傘…
 
當時的我們,同仇敵愾,有些人因為這件事而鬧翻,我們卻因此而慶幸能牽著對方的手。
 
後來,所有感覺又變得不一樣了…
 
原因到底何在?
 
突然,媽打了通電話給我,說什麼出外旅遊萬事要小心,記緊把証件錢包收好和鎖好門窗之類的廢話…
 
我只是晦氣地回應了一句:「屌,得啦長氣,童子軍出城咩而家!?」然後便掛了線。
 
「你啲態度真係好有問題,嗰個你阿媽黎架!」阿彩教訓我說。
 
「你就無問題?」我立即反駁:「你老母啲態度最有問題啊!」我一向不喜歡未來伯母,因為她為人勢利,而且口沒遮攔,一直以來,我都為當年見家長時她瞧不起我媽一事而耿耿於懷。
 
「成日以為自己搵到幾個錢就可以睇唔起人,我老母係小學都未畢業啊,係做家庭主婦同埋無搵錢能力啊,咁有咩問題啊?」
 
「又講翻呢件事…我咪同你解釋過,我媽咪當時只係一時心直口快,加上我事後都已經話過佢,而家都已經無野啦。」阿彩。
 
「狗改不了吃屎…」我喃喃道:「你老母啊,幾廿歲人,電到個頭成隻鬆獅狗咁,仆你個街見到都覺得炆…」
 
她動怒:「鄭皓男你好過份呀吓!」
 
「唉還掂而家都搞到咁喇,個旅行不如取消啦。」我提著行李,欲轉身離去。
 
「你咪唔好去囉!我自己去!」她的情緒又回復平靜,這令我感到有點沒趣。
 
縱使我們年紀已不小,對罵的時候仍是那麼無道理和不智,也許這是另類的情趣...
能惹怒一個情緒智商一向很高的人,是頗有成功感的,明顯地,跟阿彩相比,我的情緒智商並不是一般的爛。
 
車來了。
 
最後,我還是提著行李上了車,雖然失去理智,身體卻往往是最誠實的,因為身上所有肢體此刻都表示,就這樣丟下一個女生,它們放心不下...
 
很抽象吧這個狀態?
 
不明白也不要緊,最重要是我說得通。
 
加上,一股強烈的感應突然萌生,假如就此離阿彩而去的話,或許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遺憾…
 
為何會有如此的想法,無法解釋,這是直覺。
 
一向很靈驗,並值得我信賴的直覺。
 
阿彩仍然一語不發,望著身手笨拙的她想將行李放到架上,卻又力有不逮,我便上前幫了她一把。
 
「唔使你幫啊人渣…」她撥開了我的手。
 
嘖,不幫便不幫,力氣也省回。
 
將行李安置妥後,二人便坐到座位上,她坐左邊,我坐右邊,中間隔著了行人通道,卻彷彿堵了一道很厚很厚,卻無形的牆。
 
阿彩現在一定很惱我,因為她全程也沒回頭望我一眼,只是將目光停留於窗外那轉瞬即逝的街景。
 
冷戰期間並不適宜直接對話,於是我掏出手機,打算給她發一個短訊…
 
「我們分手」當我輸入至此,連餘下來的「過多少次?」還未鍵入的時候,巴士突然急剎,並發出了警示的鳴響。「砵!砵!砵!砵!砵!」
 
我被嚇得立時將手機收回到袋中並抓緊扶手。
 
這時,我留意到當巴士拐出了彎後,前方一位老伯正在橫過馬路,巴士司機已奮力把車急剎,行動不便的老伯的動作卻非常緩慢,一直在馬路上原地踏步。
 
「呢個阿伯有無搞錯啊,好心紅燈就唔好過馬路啦,明知自己行得慢…都唔知啲老人家搞乜!會死人架嘛!」司機抱怨道。
 
司機顯得極不耐煩,不願再等,於是扭軚把車切入了另一條行車線,打算就此繞過去。
 
濕滑的司機,加一條粗心大意的道路,為釀成意外造就了充分的條件…
 
後方一輛高速行走中的紅色跑車剛好駛至,並攔腰撞向我們所乘坐的那架巴士。
 
「砰!!!」
 
受到猛烈的一撞,車身猛地搖晃,一聲巨響後,耳邊出現了一股令人頭痛的耳鳴。幸好我早已抓緊了扶手,才不至於整個人被拋離座位。
 
巴士搖搖欲墜,離心力突然出現,且逐漸增強,我望向窗外,發現整架車正在慢慢靠外傾側….
 
此時,我瞥見坐在另一邊的阿彩已經不省人事,下一刻,車內的一切即將要經歷連番跌撞…
 
「阿彩!!!」我想也不想,便撲了過去阿彩那邊,並將她緊緊攬入自己的懷中。
 
「我們或許會死。」心裡突然浮現出這個想法。
 
但,無論如何,我首先要保護好自己的女人。
 
「砰...砰...砰...」」車身翻轉了數下,至於是多少下,數不清了,亦記不起。
 
只記得我以自己的身體緊緊包圍著阿彩,並承受了翻滾時附帶的所有撞擊。
 
眼前的一切猶如慢鏡重播,被擊碎了的玻璃碎片如滿天花雨般,在面前橫掃直掠。
 
最後,巴士再次重重地跌了一下,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意識開始變得模糊,環抱著阿彩的雙手卻一直沒有鬆開,還清楚感覺到她在我胸膛上所呼出的氣。
 
原來,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即將要死去的時候,腦海真會突然閃出很多珍貴而老舊的畫面…
 
橫躺於巴士內的我逐漸喪失知覺…
 
印象中,最後一幕所看到的畫面,是阿彩那張清澈的臉,臉上還有兩行明顯的淚痕,闔起了雙眼還滲著點淚…
 
我斜眼瞧了瞧一部跌落在旁邊的手機,那是自己的手機…
 
螢幕上,顯示著「我們分手」的字句,旁邊兩個藍色剔號…
 
糟了,阿彩剛才一定是閱了那個誤發的短訊,更誤以為我又再一次跟她提出分手…為什麼我會用個「又」字呢…
 
眼睛緩緩閉上。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啊,很倒霉啊…
 
「What the…」眼前一黑,昏倒。
 
H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