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歲的那年
父親喜匆匆地捧着兩個箱子回家,
泥黃色,紙皮做的箱子平平無奇,聞起上來
什麼味道也沒有,不過上面牢牢緊貼的牛皮膠紙,使好奇心滿載的我,有無限的幻想。
是綠色的橡皮恐龍嗎?是胸口可以發光的超人嗎?該不會是小女生才玩的洋娃娃吧!接下來的一兩個小時我都圍繞着這個神秘的盒子打轉,生怕錯過盒子被打開的瞬間。
晚飯過後,父親便馬上趕我到浴室洗澡,起初我是不情願的,不過最後還是被他物質引誘下從了—— 一杯雪糕。進浴室之前,在餐廳擔任廚師的二叔又笑我洗澡馬虎了事,是「過冷河」,沖一沖水就完事,洗髮水,沐浴露什麼的都不用。我關上門「這是在節省資源,有沒有看電視,水很寶貴的,你們都不明白我的苦心」話語在浴室裏迴盪著,但我仍能清楚地聽到門外大家此起彼落的笑聲,鏡子裏的我臉紅了。
我家是儲水式熱水爐,意味着熱水是
「期間限定」若果我把熱水用光了,那麼很大機會我便會成為當天晚上唯一洗過澡的人,特別是在寒冷的冬天。打開水後,第一件事必定是要把馬桶坐墊上的煙頭沖走。全家的男人都喜歡抽煙,除了我;全家的女人都討厭煙味,除了嫲嫲。他們都在廁所偷偷抽煙,煙灰煙頭就隨便亂丟,坐墊上一個個黑色的印,深黃色的抽氣扇葉,以及牆上沾滿了三手煙味的毛巾,都是這群煙民曾在這裏吞雲吐霧的痕跡
浴室玻璃未起霧,我已經洗完。腳步未出,父親不知道為什麼格外興奮,露出了有別於過往的笑容,他笑不攏嘴,一邊笑一邊講,我重組了三次,才知道原來他叫我到雪櫃領取「奬品」。我帶着有些疑惑又十分興奮的心情,打開雪櫃,
映入眼簾的是令我焦慮不安的物體—— Haagen-Dazs
雪櫃門都未關上,我已經衝到父親的面前,問他,為什麼要買那麼貴的東西,我們家境並不富裕,平時鮮少外出吃飯,連我校服的褲腳也是改完又改,為的只是節省生活開支。「我唔食,我唔食,快去退貨」我急哭了。這時候父親反而笑得更開心,用我平日最討厭,佈滿厚繭沾滿煙味的右手摸摸我的頭,「傻仔!我們唔使再受苦,唔使再窮喇」
然後將視線轉向兩個紙皮箱。
「知唔知係咩」他問,我擦擦眼角的眼淚回答不知道,「嗰啲係煙,兩箱煙」
,「你買咁多煙做咩?」
,「白癡,你諗下香港一包煙咁貴,我喺大陸入左啲貨,係機舖平啲賣俾人,咁咪可以賺錢囉」。七歲的我似明非明,我看不透他的自信,亦看不穿他眼裏的神采,我想多問兩句,但馬上被父親喝止「食完雪糕刷牙瞓覺啦」。
經過一番糾結,我還是沒有享受應得的
「奬品」,畢竟我還是希望把雪糕退回去。
小時候,很多人都是和父母睡,我卻不同,我夜裏的守護神是爺爺。爺爺的房間一分為二,一邊是他的,一邊是三叔的。我必須要關燈才能睡着,所以另一頭要準備考試的三叔,被迫依靠一支20蚊店買來的台燈,燃亮他偉大的夢想。
躺在床上的我,隨口問了一句背對我的三叔
「老豆咁做,會唔會有問題架」
他頭也不回,也隨口答了一句「犯法架」。
「做咩仲唔去瞓啊,九點鐘好夜啦」坐在客廳的父親問,我哽咽地說「你應承⋯⋯你應承⋯⋯我⋯⋯我⋯⋯唔去賣煙我就去瞓⋯⋯賣煙犯法架⋯⋯」「癡線,唔好阻住我發達,快啲去瞓」,我不斷地哭,他也不停地罵,糾纏了30分鐘,驚動了要早起的二叔,在溫書的三叔。母親勸我先去睡覺明天再決定吧,我不願,儘管放聲大哭,用力揼地,用指甲在手臂和大腿抓出一條條由白變紅的痕跡。
坐在木椅,看着報紙,一向最疼我的爺爺,
終於按耐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
滿佈動靜脈的手,粗糙削瘦的手發出了巨響,
怒目父親一眼,父親便住了口,不知趣的我卻依然在哭哭啼啼。這時一雙溫暖,粗糙飽歷風霜的手,一下按住了我的頭,也按止了我的哭啼,一股暖流從我的尾脊湧上頸,直衝上頭,每吋肌膚也能感受到簡單質樸的安全感。「個仔,叫你唔好賣咁你咪唔好賣囉」父親只得點點頭,也沒有回答。這時候我才得而入睡
第二天早,陽光明媚,和光透進玻璃射入屋子。
紙皮箱不見了,Haagen-Dazs也不見了(後來才知道是四叔女朋友吃了),我換上洗乾淨的校服,穿上新買的皮鞋,牽着爺爺的手上學去。
不過自從那日起,父親老是在地上拾到錢,平均一個禮拜兩三次,而且每次都是$100 $200。我們外出用膳多了,家裏也多買了Haagen-Daz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