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酒鬼】


「保叔,你一大清早在這裡幹嘛呢?」酒保阿李半披著風衣走進店內。
 
「吃飯啊!哈哈……才怪!這不是擺著的嗎?」我吃吃的笑著,指著桌上的酒杯,「這兒是酒吧!」
 
「神經病嗎?哈!這笑話爛透了!我意思是在問你,幹嘛下午六時便跑過來了?不用回家嗎?」
 
「有人才剛說一大清早,現在又分得清是下午了!看來我比你清醒……」我拿起酒杯,一個勁兒的喝下去。




 
「別跟個上夜班的傢伙談用字啊!不跟你繼續扯這個話題,你好像已經有兩星期沒家了?」
 
「家嗎?家應該是怎麼樣的呢……哈哈……」
 
「喂,喂,你醉了啊。喝杯水吧!」阿李遞過溫水來,「跟妻子吵架了嗎?」
 
「才不是!」
 
「喔,那是女兒不聽話了?」




 
「女兒嗎?我的女兒是……」我用手指在桌上打著圈圈邊說道。
 
「蔣保,你不要跟我說你醉得連女兒都忘記了啊!」
 
才不會忘記千喻呢。
 

我的女兒是個很可愛的寶貝。她總是束著兩條辮子,一邊抱著她最愛的芭比娃娃,一邊推著載了泰迪熊的嬰兒車。
 




「爸爸!爸爸!這邊喔!」每當她看見我的時候,便會興奮的跑過來,跳進我的懷中。

 
「爸爸!爸爸!」我在一片晨曦下清醒了過來。
 
「李叔昨晚打電話過來,說你在店裡喝昏了,我便去了那邊接你回來了。」
 
「啊……阿李真是……」
 
「還頭痛的話,敷放在那邊的熱毛巾吧。我先上學去了。」
 
「臭丫頭!爸爸才剛醒了,妳不關心的嗎?」
 
「就是太關心!才會半夜跑去蘭桂芳托你回來!你知道嗎,我才只有高中,深夜跑去那種地方有多危險嗎?酒價和的士費有多貴你知道嗎?為媽媽省一點錢好嗎?」
 




「妳這不孝……」我動起身來,伸手想要打她。
 
「怎麼不孝了?」
 
「別跟我提那個女人!」
 
「你懂甚麼?如果你懂她,她才不會跟男人住在一起了!現在這樣,離不離婚又有何分別?只是你用來困著她而已!」
 
啪的一聲,我給了千喻一個巴掌。
 
「你這種人,全世界都會離你而去的!」千喻並沒有哭,而是倔強的回敬過來,然後拿著書包奪門而出。
 
「臭小孩,妳懂個屁!」我用力的把飯桌上的東西都掃落地上,又用力的踢倒了椅子。
 
為何會變成這樣呢?連我也不知道。我無力的躺在沙發上,在日照下累得睡了。





 
「我們分手吧。」那年,廿八歲的她和我坐在快餐店裡說道。
 
「哈?妳在說甚麼傻話呢?」我笑著的拿起可樂杯,吸吮飲管來。
 
「我是認真的。」她抬起頭來凝重的看著我說道。「你不覺得很累嗎?」
 
「怎麼會累?」
 
「我們一起八年了,其實在第六年開始,我就一直質疑自己,是否已經變得不愛你了。」
 
「為甚麼呢?我做錯了甚麼嗎?」
 
「沒有做錯的地方。」她抓著我的手,「只是淡了,我不清楚自己是否還愛你。」




 
「這是自然的啊!哪有情侶可以熱戀一輩子呢?」
 
「不……我覺得……是這八年間,我們都變了。我漸漸不愛你了。」
 
我們沉默了好幾分鐘。

 
「我們結婚吧。」我淡淡的說出這句話。
 
「甚麼?」
 
「我們一起八年了,妳不覺得,我們之間已經不是愛情,是感情,是家人的關係。妳不是跟我父母關係很好麼?就像是女兒一樣……」
 
她目定口呆的看著我。




 
「也許……也許你說的對。」一會兒,她緩緩的流下淚來,跟我說道。

 
回想起來,是我的無知哄騙了她。
 
原來並不是這麼簡單的。有些事,因為時間的流逝,讓人迷失了自己,看不到正確的答案。
 
她的疑惑,原來是正確的。
 
她對我的愛,早就磨蝕至無法再容忍我們之間的半分差異。就連晾衫這麼小的事兒,我們也可以因此大罵一場。我們早就無法體諒對方,甚至認為體諒是一種壓力,是一種負擔。

 
直到千喻降臨人間,我們的關係才有了一點點的變化。

她純真可愛的臉,感染了我們。我們聽到「爸爸」、「媽媽」,都興奮莫名。一家三小口的事,就是我們最大的溫馨。跟千喻慶祝生日,跟千喻去沙灘,買千喻一杯雪糕……都讓我們歡欣不已。

 
「為何妳的成績只有八十五分?」我實在太愛千喻,每一個小錯誤,我都不希望在千喻的身上發生。
 
那束著兩條辮子的千喻,哇哇的哭起上來。
 
「孩子的爸,八十五分已經很不錯了!」
 
「她才小三,八十五分怎算得上是不錯?我從家長們打探了,同學們全都至少九十分以上!」
 
「不要把千喻跟別的孩子比較好嗎?」
 
「妳閉嘴!」我用力的踢倒了椅子,「妳整天在家中幹嘛?妳到底有沒有好好的看顧孩子?」
 
「你瘋了嗎?」
 
「我叫了妳好好的照顧她,現在呢?成績一落千丈!」

 
「你吃糞吧,蔣保。」她漲紅了臉的嗎,「你天天跑去應酬工作對不對?你有理過千喻嗎?今天跟同事吃飯,明天跟舊同學聚會……」
 
「我不去應酬,怎養妳啊?妳有本事就去找工作啊,別白吃白喝!」
 
「是你當初叫我不要上班,照顧千喻,現在反過來怪我白吃白喝了麼?你簡直不可理喻!」
 
「哈,所以是我的錯囉?妳不是成年人嗎,怎說成我拿著槍要脅妳啊?結果妳呢?工作沒了,女兒妳不見得照顧好。」
 
「……去死吧,賤人。」她氣沖沖的拿起手袋,離開了家門。

 
只有千喻一人,站在飯廳的中心哭泣,卻哭得半點聲音也沒有,好像啞了一樣。
 
「喂!千喻,妳還好嗎?」
 
千喻的身體不停發抖,淚水一直掉下來,卻沒半點哭聲。
 
我靠近一聽,沒有呼吸的聲音。
 
我掃了掃千喻的背,千喻便突然急促的呼吸起來,好像哮喘病發一樣。

 
從那天起,我們知道了千喻會有過呼吸的反應後,她再沒有跟我當著女兒的臉吵架了,換來的是更多更多的冷戰,嚴重起來她便晚上不回家了。
 
「喂,是阿保嗎?我是阿強呀,好久沒聯絡了!」冷戰好幾個月後的某一個星期天,一個從前很要好的舊同事阿強忽然來電。
 
「我是阿保。怎麼了?最近都怎樣了?」
 
「還是老樣子吧!喂!別……不要過來搶電話呀!」話筒傳來阿強的兒子爭著搶電話的吵鬧聲。
 
「哈哈,你的娃還真活潑!」
 
「對啊,好像得了過度活躍症一樣!你知道下個月舊公司的同事辦聚舊會嗎?」
 
「知!早前聽小方他們說過了。」
 
「是的,屆時記得準時到喔。嗯……其實我致電過來,還有一件事……」
 
「怎麼了?」
 
「你可知道半年前我搬到觀塘附近住吧?」
 
「知道啊!怎麼了?想請我們去參觀嗎?好啊,但我先得要跟妻女商量一下時間……」
 
「不是這件事,而是,那個……」
 
「嗯?怎麼了?」


 
「早陣子,我在家附近見到你的妻子和別的男人在街上親熱。這幾天都在猶疑應否告訴你,但不坦白說出來,心裡就不是滋味……」

 
那日,我才明白到,
世界上會忠於我的,大概只有坐在書桌旁喊著爸爸的小千喻。


 
醒過來後,千喻在廚房做好了飯。
 
「現在幾多點了……」我捂著頭,慢慢的坐起來問道。
 
「八時了。快吃晚飯吧。」千喻對我的態度日漸變淡,或許這是青春期的反叛吧。
 
「千喻,爸爸會找新工作的。」我拿起筷子,邊夾著菜說道。
 
千喻低頭吃飯,不吭一聲。

 
「聽我說,我一定會掙好多好多的錢,買一間大一點的房子……」我說得興奮,走向雪櫃,拿出罐啤酒,一口氣的把酒喝光。
 
「我吃飽了。」千喻用力的放下筷子,想要回睡房。
 
「臭小孩!」我一時憤慨,把千喻用力的推跌。
 
「我知道!妳瞧不起爸爸,對吧?妳不相信爸爸能找新工作,對吧?妳也想跟那個婆娘找個新男人當爸爸,對吧?」我憤怒的把玻璃杯擲在地上,飛彈的玻璃碎劃破了千喻的小腿。我看到流下來的一行血,頓生後悔,想要扶起她。
 
「你瘋了嗎?」千喻站起來,一個個的拿起花瓶和碗碟,朝著我擲來。
 
我呆住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發飆的千喻。
 
她把全個客廳的東西都一一向我擲來,我只能一個個的躲著。
 
「千喻……?」
 
千喻曲著腰的站著,用力的呼吸著,卻再也沒有過呼吸的症狀。

 
從前膽小的千喻已經不見了。

 
「我知道的……」千喻抬起頭來,「你和媽媽都認為我是礙事的傢伙對吧?她早就跟我說過了,沒有我的話,她早就可以跟你離婚。」
 
「不要說這種話!沒有妳的話,我早就甚麼都失去了……」我跑過去,用力的抓著她的手臂說道,試圖安慰失控似的千喻。
 
「哈哈……」千喻笑著,額上流下許多汗珠來。

 
我低頭一看,她的右手拿著花瓶的碎片,而左手手腕則割破得血湧如泉。她接著把碎片狠狠的摔在地上,化成一攤白色粉末。
 
「瘋了……瘋了……」我急忙扶她坐下來,脫掉背心替她紥著手腕的傷口,然後跑去拿電話報警。
 
警察和救護員來到的時候,急忙帶她包紥和送院治理。雖然我有及時把她的傷口紥著,但由於傷口太深,千喻還是出了許多血。

 
警察和救護員交頭接耳的談了一會兒,又轉過身來,看看有點精神崩潰的我。
 
「是蔣保先生嗎?」警員走過來問道。
 
「我們現在懷疑你蓄意傷人,請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甚麼?你胡說甚麼?」
 
「蔣小姐剛剛跟救護員說了,指你喝酒後,發飆的攻擊她,又割破了她的手腕和小腿。」
 
「的確,我是有喝過酒,和不小心傷到她的小腿,可是我沒有攻擊和割她的手……」

 
我把目光轉過去,只見躺在擔架床上虛弱的千喻,如釋重負的向我笑了一下。她的眼⻆卻不自禁的流下了一行淚,好像要跟我永別一樣。
 
由這天開始,我才明白到,原來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千喻,早已變了另一個人。現在的她,到底在想甚麼呢?為甚麼要跟警察說謊呢?要是恨我的話,為甚麼要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呢?
 

在我登上警車的剎那,我好像明白了些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