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甚麼時候站了在這兒?」子誠看到薩麥爾,吃了一驚,口中香煙幾要掉下。

「一個足夠聽到你們全部對話的時刻。」薩麥爾一雙碧睛瞪了子誠一眼後,便朝我問道:「要我動手了嗎?」

「動甚麼手?」我還未答話,子誠立時轉頭來看著我,語氣有點慌亂,「小諾,他在說甚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站了起來,再蹲在子誠面前,和他相對而視。

「我知道你的經歷不斷折磨著你,亦將你的戰意磨平。以往你為了報仇,心中始終燃著一團怒火,但眼下殺妻之仇仍未泯,你卻多番尋死。我和你認識不過數年,卻多次出生入死,你對我來說,其實就像拉哈伯般重要。」我凝視著他了無生氣的雙目,繼續說道:「所以,早在你開口之前,我已有和你差不多的想法,就是想讓薩麥爾把你記憶中那些不快,統統封印起來。」





「『差不多?』」子誠聞言,強顏一笑,「諾,你的想法應該跟我一樣吧?就是將我這幾年的記憶抹走,然後讓我和母親,過回一般人的生活。」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子誠,微微一笑。

看到我的笑容,子誠的神色卻瞬間一沉。



「我不是人,從來都不是。要說『人性』,我可是一點也沒有,因為在世的頭十六年,我只是一個沒了魔瞳的魔鬼,在遇到拉哈伯我才了解到自己存在的原因。不過,這幾年在『地獄』修煉,我經歷別人人生千萬遍,對於『人性』,倒是有點體會。『人性』有好的有懷的,能令一個人變強,亦能令一個人變得脆弱。」我正視子誠,笑道:「軟弱的人,能活下來,是因為時代這頭『獸』,還未甦醒。而現在,它已經醒來,並拼命獵食,所以在這佈滿魔鬼與天使的時刻,活下來的,唯有強者。」





「我……我不太明白你在說甚麼。」子誠瞪大了眼,語氣驚慌。

「你覺得自己正漸漸失去人性,其實只是摒棄一些會害死自己的感情。你,正在進化。」我伸手輕輕撫摸子誠憔悴的臉,「若將這數年成魔的記憶抹走,你確實會覺得如釋重負,不過你能苟延殘喘得多久?你看那女孩嘉德琳,不也是普通的教徒一名?到最後卻被突如其來的天使硬生撕成兩半?」

「我媽媽……她可以保護到我。」

「那為甚麼她當天要裝死離開你?」我微微一笑,「魔鬼,天生就是會引來煞氣。」

子誠一時語塞,淒然苦笑道:「諾,我只是希望,拋棄那些痛苦的回憶,然後活下去也好、枉死也好,這一切聽天由命就可以了。這只是我唯一的願望,你可以成全我嗎?」





「人性其中一個弱點,就是妄想擁有願望。他們會祈求不存在的神明,去實現一些他們覺得壓根不會發生的事。」我看著臉如死灰的子誠,笑道:「再說,假設天上那位真會聽世人祈禱,但你現在求的,可是頭魔鬼啊。」



子誠臉色一變,突然霍地站起,拔腿朝窗口奔去!

只聽得玻璃破裂聲響起,卻是子誠硬生撞破窗子,墮向地面!

子誠故意頭下腳上的跳下去,顯然想臉目向地,藉頸椎撞斷而死。

不過,就在他的頭,快要碰到地面一剎。









「子誠,你應該很清楚,從來只有強者才擁有選擇的權力。」

我仍蹲在子誠身前,手仍摸著他冰冷煞白的臉,子誠仍坐在木椅上,口中仍啃著那根吐霧的煙。

「你……你對我施了幻術?」子誠聲音顫抖,眼角同時流出一滴淚。

「不然,你已經死了。」我微微一笑,「我又救你一命了。」

「啊!為甚麼不讓我死?」子誠突然臉紅耳赤的朝我咆哮,「我只是想回到過去,簡簡單單的生活!死也好生也好!我就是不想再參與你們魔鬼天使之間的戰鬥!」

子誠不斷怒吼嚎叫,雙目眼淚泉湧,我沒有說話,只是保持微笑的看著他。

子誠哭著,身體越漸無力,整個人頹然軟倒在我的面前,「諾,若你還視我作朋友,可不可放我一馬……」





「你還記得,我當初在旺角救你一命時,你曾用一個條件,交換我十年的生命能量嗎?」我看著涕淚滿臉的子誠,收起笑容,「那條件就是當我同伴十年,現在期限一半未過,你怎麼竟然忘記?」

「我……我沒有忘記,由始至終都沒有。」子誠喘著氣,淒然慘道:「我只是想換一個身份來繼續當你的朋友而已……」

「但你卻想抹掉這幾年的記憶,包括我的記憶。」我皺眉問道,「若你完全記不起我,又怎能當我的同伴呢?那樣子你可是會遭受天劫啊!」

子誠沒有說話,只是繼續流淚。

「子誠,相信我。」我再次朝他微笑,「我替你選的,絕對是對你最好的路。」




「畢永諾,」子誠忽然垂頭,沉著聲音,咬牙切齒地道:「你……絕對會後悔……」





他的淚還未止,可是語氣中充滿怒氣。

我知道,這一刻的他,已經完完全全的對我恨之入骨。

「比起讓你就此變回凡人,然後不明不白的死去。」我嘆了口氣,道:「我寧願保住你的命,讓我將會有後悔的機會。」

子誠聞言勃怒,猛地向我衝來,雙手似要扼住我的咽喉!




噠。







子誠的雙手才伸到一半,我已經後發先至,伸指將他點穴定住。

沒了魔瞳,他的動作在我眼中,實在緩慢之至。



「我是真心視你作朋友,才會讓你有機會說出剛才那一番話。」我靠近鐵青了臉,雙眼通紅卻動彈不得的子誠,輕聲說道:「若我不希望聽到你的心聲,你完全不會有反抗的機會。」

子誠激動得身體微顫,淚流不停。

「別浪費時間了。」這時,我身邊白影一閃,卻是薩麥爾走到我倆身旁,「他不會記起今天任何東西。」

「我不會懷疑你的能力。」我朝薩麥爾說道。

「那就別再廢話。」薩麥爾衣袖一擺,右眼碧睛瞬間染紅,「你想他的記憶去到哪一點為止?」

「與宙斯那一戰。」我將身體僵硬的子誠推回桌子上,「在那之後的『故事』,就由我來說吧。」
「宙斯一戰?」薩麥爾和子誠四目對視,「讓他回憶一下那些閃電。」

我微微一笑,在子誠的耳邊,打了一記響指。



響指聲起,子誠的視覺頓時一黑,四周環境同時扭曲。

原本陰森的閣樓,瞬間變得通明,殘舊的牆壁傢俬統統不見,取而代之,卻是一個小廣場,廣場不遠處的盡頭,有一座古氣宏大的建築物,正是大英博物館。

子誠正一臉驚愕地東張西望之際,半空猛地強光一閃,半晌過後突地響起一記震耳欲襲的雷聲!




子誠聞聲抬頭,但見一赤裸巨人,飄浮半空,雙手紫電纏繞,卻是宙斯。





「行了。」

薩麥爾瞥了陷入幻覺、瞳孔不斷收縮擴張的子誠一眼後,便即闔上「縛魂之瞳」。

我聞言再打一記響指,收回子誠腦中幻覺。

原本不停顫抖、情緒激動的他,此刻突然平靜起來,雙目瞳孔擴大,眼神呆濟,思緒顯然一片混沌。

「我得讓你再經歷一次。」我靠近子誠,打開「鏡花之瞳」,「不過,這一次是我的版本。」

我將魔氣聚集於魔瞳,將之壓縮,然後透過和子誠目光交接,將預備好的「劇本」,送到他腦海最深處。

子誠的雙目生氣再現,一對瞳孔不斷擴大縮小,因為那股比現實還要真的幻想,正在他腦裡瞬間綻放。

如此經歷那段扭曲的人生好一陣子,子誠忽地渾身一震,雙目上翻,就此昏倒!




「重生吧,朋友。」

我收起「鏡花之瞳」,朝昏迷不醒的子誠說道。







若果捏造和現實完全不同的記憶,子誠總會有機會得知這幾個月來自己的行蹤,所以我給他送去的記憶裡,子誠依舊有向協會自首。

但他要求公開受刑,目的卻非贖罪,而是引寧錄出現。

如此一來,在這版本的子誠,理應只是忍辱負重,沒理由真的交出魔瞳。

想念及此,我從懷中掏出一顆沾有血絲的眼珠,卻是「追憶之瞳」!

其實早在殮屍房時我已跟蘭斯洛特定會勸說子誠,因此亦希望貝德維爾能將「追憶之瞳」交給他。

雖然貝德維爾對我不存好感,但看在蘭斯洛特份上,在觀察完那女屍的記憶之後,他便將魔瞳挖了出來。

趁子誠仍然昏迷,我便即將他左眼挖了出來,再把「追憶之瞳」塞進眼洞之中。

魔瞳一沾鮮血,頓時像活了過來一般,瞳孔變紅,不停震動,像有自主意識般地左顧右盼。

如此四周張望好一陣子,「追憶之瞳」才慢慢穩定下來,瞳色的赤紅亦慢慢退卻,變成深棕色。





「他……真的沒事?」

一道女聲突然在我身旁響起,說話者卻是織女!

「就像和你商討那般。換了記憶,減少罪惡感,削弱他對妻子的愛及對撒旦教的仇恨。最重要的是,」我看著織女微微一笑,「增加對你的敬愛與依賴。」

織女沒有說話,只是憂心忡忡的看著子誠。

改造子誠記憶這事,我不敢對織女隱瞞,因為她畢竟是子誠母親,若我和薩麥爾作出這麼大動作,她必然知曉。

織女並非善男信女,其「盤算之瞳」的威力更不容小覷,在這時勢,我極需要她站在我這陣線上。

所以當我有此念頭時,第一個尋上的人就是她,待她同意才找薩麥爾。

「我希望,這不是一個壞主意。」織女輕輕吻了子誠的額頭一下。

「他現在比以往任何一刻,還要好。」我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至少,在這亂世之中,會有多一點生存機會。」

「對,最重要是能保住性命。」織女柔聲說著,纖手輕輕撫著子誠滿是淚痕的臉,眼神立時變得堅定。

我沒再說話,轉身離開廳子,只留下母子二人,安靜相處片刻。




樓下大廳,此刻只有煙兒一人,但她早在我拾級上二樓時,被薩麥爾以極速手法,點了穴道,沉沉昏睡。

剛才子誠在樓上大吵大鬧,她自然沒有聽到。

此時,一團白影飛快在煙兒身旁掠過,最後站在我身旁,自然是薩麥爾。

我看不清楚薩麥爾幹了甚麼,只見半晌過後,煙兒悠悠醒了過來。

「嗯……我也真是累了,竟這樣睡著。」煙兒揉了揉眼睛,看到我便即憂心地問:「你和子誠談完了嗎?」

「談完了。」我摸了摸她的頭,笑道:「他想通了,不會再作傻事。」

「那就好了!」煙兒燦爛一笑,然後撲進我懷中。

看到她的舉動,我也是微笑一下。



站在我倆身旁的薩麥爾眉頭一皺,突然冷冷插話:「我們下一步是甚麼?」

「子誠過了今夜,應該就完全回復。明天天亮之前,我們就出發往珠峰。」我頓了頓,然後朝薩麥爾道:「但你不會跟我們同行。」

「為甚麼?」薩麥爾聞言不解。

「我想你幫我一個忙,」我放開煙兒,轉身朝薩麥爾誠懇請求,「當我的替身,在世界不同地方出現。」

薩麥爾沒有答話,只是冷冷的看著我。

「現在不論是太陽神教或是天使軍,也在全力搜尋我的行蹤。可是我打不開『地獄』,實力有損,加上我們一方戰力仍然薄弱,此刻實在不可以和寧錄正面衝突。」我繼續解釋,「按道理寧錄應該不會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珠峰,但以防萬一,我需要分散他的注意力,這樣才可確保我能順利得到撒旦在珠峰留下的東西。」

「但為甚麼是我?」薩麥爾依舊一臉冰冷。

「因為你是眾魔當中,唯一比和我實力相若,甚至比我還強的人。」我凝視薩麥爾一雙碧綠如湖的眼睛,正容道:「若只是隨便找個凡人,簡單以我模樣現身,寧錄一看便知是替身。唯有你有足夠能力,現身人前,製造混亂卻又能安然脫身。」

「沒有規則,沒有概定目標,你只需要在世界各地,揚起腥風血雨……」我見薩麥爾依舊沉默,便打算繼續遊說,此時薩麥爾卻突然打斷我,冷冷問道:「多久?」

「一個月。」我答道,嘴角忍不住向上翹。

「那今夜便動手吧。」薩麥爾神情依舊喜怒難辨,「跟據過去經驗,天使軍一般很少在夜間活動。」

「摸黑索命,很適合魔鬼。」我笑了笑,又向上一指,「但我得等子誠醒來,才可行動,不然真引來天使軍便麻煩。」

「那你可以開始收拾行裝。」薩麥爾說著,目光忽然放在我身後樓梯,「那傢伙,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類的複製體?」

此時,一道穩重的腳步聲,自上層傳來。

我回身一看,只見一人正踏著樓梯,不徐不疾地走下來,竟是子誠!




「我是否睡過頭了?」子誠站在梯間,朝我笑問:「好像……睡得有點頭昏腦脹。」

當了好一陣子的下囚,子誠身形消瘦了許多,但此刻的他,一臉精神飽滿,雙目滿是神彩。

「先前為了瞞過太陽神教,把『追憶之瞳』取走,現在重新裝上,自然得要點時間復原。」我走到子誠身邊,拍了拍他的肩,「但你回復的時間,已經比我們想像要快。」

「我可不敢睡得太久。」子誠一邊活動關節,一邊正容說道:「太陽神教步步進逼,我們得加快步伐。」

看到子誠態度改變,我和薩麥爾不禁相顧而視。





「原本我是打算等到天亮才動手,但既然你已醒來,薩麥爾又說黑夜行動較佳,那麼我現在就動手好了。」

我笑著說道,同時匯聚魔氣於左手之中。

只見我左手皮膚瞬間佈滿蛇鱗,五指扭合成蛇形。

「老大,半夜喚我,有甚麼吩咐?」『萬蛇』紅舌吞吐,一雙充滿邪氣的蛇瞳左顧右盼。

「雪山太冷。」我邪笑一邊,同時半蹲在地,左手下垂,「上山之前,我們得找點東西,填飽肚子。」

「正好,我也有點餓。」『萬蛇』怪聲笑罷,便一股腦兒下衝,渾身融入地底!

眾人一臉茫然,此時遠方突然傳來一聲淒厲之極的慘叫聲,像被甚麼怪物襲擊似的。

霎時之間,慘叫聲此起彼落,並以我們所在小屋為中心,不斷向外擴散,同時間血腥之氣,在四周漸漸變得濃厚。

聽到連綿不絕的慘叫聲,眾人立時一臉恍然。





最後,我們在日出之前,便已離開小鎮。

一個,完全死寂、沒有活人的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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