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人是廢物: 五.威士忌不單賣
晴朗的天氣我最喜歡了,因為每逢大晴天,廢物總會想到咖啡店去喝上幾杯最愛的咖啡。好似叫愛爾蘭咖啡,我不曉得是甚麼來着,只知道店裡其他客人總不曾要過這類咖啡,老闆娘也像只為了他這一位客人而準備似的,掛在店裡寫着各式各樣咖啡的木製牌子上,似乎並沒有愛爾蘭咖啡。怎麼也好,廢物他都不是個愛與眾不同不同的人,之所以會喝與別人不一樣口樣的咖啡,我想只是因為他真的喜歡喝而已。要是他突然間想與眾不同,那不是他大受刺激了,便是他腦子出問題了。
剛步入初秋的街道顯然有種蕭瑟的味道,就連身為貓的我也覺得天氣變得好讓人鬱悶吶。廢物每一腳步都踏着散在地上的乾枯落葉上,發出嗦嗦的聲音。咖啡店距離廢物家只有十分鐘路程,出門後拐個彎只需要沿着一條大直路走就到了。這條路平常我不會走,因為我從廚房的氣窗出走時總要偷偷摸摸,並不是因為我是個鼠輩,而是廢物跟附近的鄰居都很要好,他們也知道我的樣子,要是被他們在半路上抓住了,一來便會被廢物知道了我的秘技,二來要是失約了那就是蒙害我道義的事呀。前者方能用時間去淹沒,但一旦失信了,是如何都無法重新獲得對方百份百信任的胡同路啊!
有些愚又奸詐的人類固然不會太打理信用的事,他們總會覺得對方也該體諒自己一時的難處,可自己卻又沒有盡力去避免和排除一切阻撓。單要別人體諒而又不自重的人類,可不是本少爺欣賞的人。
看來廢物是個很喜歡秋天的人,單這平常十分鐘的路程便用了半個小時來走,而且是來來回回地走。
他抬頭仰望栽種在夾道兩旁的高樹,我也跟着他抬頭望去,他每每歎道,「啊,十一月的楓樹,比一切都美。」原來這叫楓樹嗎?名字還挺美的,但也遠不到它當下面貌的十分一美。縱使地上已鋪了滿滿的落葉,但樹上仍有讓人目不暇給的片片紅葉,它們顏色深淺不一但放在一塊卻又配合得很,望去不致於一片單純的紅,而是層次分明的艷質。
「奶茶,你知道人類怎麼看秋天嗎?人類說,秋天是哀愁的季節,萬物都在即將衰敗的狀態,使人看了無法不生愁思。」他邊慢慢走邊慢慢說:「可是我想的卻不一樣。你看,滿滿都是枯萎的落葉,就好像將死之人,在冬天降臨之前費盡全力將自己的美麗延續在最後時刻,這不該是個感動的時刻嗎?雖然愁思還是無法因此消退,可是總不能單純地哀悼肅殺之情而無視萬物仍為生命作最後奮鬥的毅力吧。」
「喵。」我想是吧。雖然很不喜歡人類無緣無故地多愁善感,總是將自然發生的事攬在自己身上當作是一種寄託或發洩,但我認為方才廢物那番話可圈可點,我也很同意為了盡量證明自我而揮灑生命哪能不讓人肅然起敬,縱使明知生命即刻去到盡頭也毫不放過奮鬥和綻放的機會,旁人哪能徒悲傷而不自省。雖然我認為這番話出自總是浪費時間的廢物口中很是奇怪,但他是小說家,不管自己受不受用,抒發情懷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
「你也認同吧,真是聰明的奶茶。」他揚起眉頭十分滿意自己的話,伸手摸摸在衛衣前方袋子裡的我。在此必須先介紹一下這件他不知從何處買來的衛衣,彷彿是為了貓族而設計給人類穿似的,衛衣正面大約在肚子位置上設有個開口向上的大口袋,活像袋鼠一樣能剛好把貓咪放在裡頭,只探出一個頭來看風景。此般設計真是為我們貓族立了大功,可美中不足的是,像雪次郎這樣又胖、主人年紀老邁又老土的貓而言,這類衛衣是不可能方便牠出門的,牠主人帶牠上街因為年老沒力(加上他真的很胖)不能抱在手裡,所以將牠放在土味十足的竹編菜籃裡,真是可憐極了。
一輪沾沾自喜後,廢物開始望着楓葉說起我不明白的東西。嘴上說着「但恐光景晚,宿昔成秋顏」、「春容捨我去,秋髮已衰改」之類的話,我雖是一句也沒聽明白,但聽得出來每句中都藏着個秋字,大概是他的興致又來,每次如此他總會說些沒人懂的話。所以我沒打理他,直接在他懷中睡着了。
待我醒來的時候,我們已差不多到了咖啡店門外。咖啡店的裝潢很樸素,一點沒有花了好多錢在上面的感覺,反而讓人覺得花了很多心思在細節位置上,尤其是靠着外面的牆上設有一道木框的窗,小窗檯擺放着各式各樣的貓擺設,顧客一看就知道老闆娘是個愛貓之人。外牆刷上暗暗的啞灰色,看起來既低調卻又不失風格,入口處的小風鈴會隨着風或是有客人來了而叮噹響作,好幾次我都像被它作弄一樣,每當我以為有顧客來了卻只有微風吹送,而當我以為只是風拂起了風鈴卻又同時進來了好幾個人。
廢物抱着我走進咖啡店,老闆娘像是見到貴賓似的朝我笑嘻嘻走來。我最喜歡老闆娘的笑容了,左頰淺淺的梨窩我想就算是人類也會覺得十分可愛吧。聽說老闆娘今年也不到三十歲,而且還是個單身女子,單憑她溫柔的個性和那嬌美的容貌,與其說是單身女子,倒不如說世界上還沒多少男人配得上她呢。我絕不是因為她對我,也不是因為她是愛瑪子的主人我才如此吹捧。本少爺是有話直說之貓,並不像人類那樣為了利益能信口開河,聽說還把鹿硬要說成了馬。「啊,小奶茶,你又來啦?」她把我從廢物口袋中摟過,溫柔地抱在懷中搖晃,說真的這比在廢物懷中舒服上不知好幾百倍,她身上散發像花朵一樣的芳香,每一輕撫都帶着無比溫柔,此等是廢物怎麼也學不來的優點。
「忽然想喝杯咖啡,所以就帶牠來了。」
「還是老樣子嗎?」
「嗯,對,謝謝。」他在窗邊座位坐下,然後又朝剛到沖咖啡處的老闆娘喊道,「威士忌多一點,別加糖。」
「還要特別要求嗎?」
「別加奶油球,今天不太想喝甜的。」他苦笑。
「那不如把咖啡也去掉吧。」
「可以嗎?」
「這裡是咖啡店,不單賣威士忌。」
「抱歉啊。」他搔頭,很實在地感到很失禮。老闆娘幾句話就把廢物的心情給引出來了,真是個厲害的人物!看她在工作桌上認真的背影,覺得實在很美,天下間沒有比認真的人更有魅力了!而廢物則坐在有軟墊的椅子後把我放在桌子上,他托着腮遙望窗外景致,腦子裡一定又想些糊里糊塗的東西了吧。
這位置平常是他絕對不會坐下的地方,就算店裡沒其他空的位置他也會選擇再到外面逛兩圈再回來,他說那窗戶有時候會有閒人路過,甚至再對外一點的馬路還有汽車駛過,要是在那位置喝咖啡豈不是浪費了老闆娘的心機嗎。這話也對,可是今天店裡只有廢物一位客人,加上他還是要喝咖啡的,怎麼突然跑到這來坐了。
我舔了舔手掌,再朝窗外望去,發現今天窗外何止沒有他說的騷擾,更加是美得像一幅風景畫。一大片被風吹得紛飛的紅葉在半空盤旋,讓風好像有了模樣;馬路上、行人路人一輛汽車一個人都沒有,大概時間尚早,四周十分寧靜;馬路對面一排看來不整齊卻又不秩序的房屋顏色與秋天很配,如何個配我說不出來。總而言之,在大大的晴天下,窗外的一切都美得動人。
「咖啡來囉。」老闆娘用木托盤盛着一杯咖啡走到桌旁說,「為了你的特別要求刻意改了酒和咖啡的比例,要是難喝的話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要求奇怪吧。」她的臉上泛起桃紅,捎帶淘氣的淺淺微笑。
「怎麼會,你做的咖啡哪會難喝。」廢物也報以微笑回應。
「有事心煩嗎?」她一語道破,而我卻只想快點找到愛瑪子。
「的確是的,甚麼事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呢。」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後輕嘆一口氣,然而臉上卻帶着滿足的表情,「真好呢,不愧是織子。」
「還擔心會下太多威士忌呢。」她撫着嘴巴輕笑,「既然合你口味就太好了,話說今天有甚麼心煩的事啊?」
廢物回過首,繼續托着腮,沉思了一會後說,「只是些小事。」
「恐怕不是小事呢。」她把盤子抱在懷中,「今天連電腦都不帶來,有點匪夷所思呢。」
匪夷所思,老闆娘想的和我還挺像的,但廢物確是個匪夷所思的人,這點是沒錯的。平常他總會抱着我和電腦一起來到咖啡店,然後坐在一角繫上耳機,把我交給老闆娘後再點一杯咖啡後便會逕自埋頭苦幹。可是今天他只把我帶來了,對老闆娘而言確是件奇怪事。可是廢物本來就是個不愛將內心剖析給他人明白的人,總是會因為遇到了不用多說話也能知心的朋友而自得其樂,卻從不會主動跟人說心事。平常只愛在家裡對着我發酒悶,因此真正願意與他交往的朋友也並不多,但老闆娘織子是其中一個最了解他的人。
廢物沒有回話,依舊望着窗外,一陣秋風掠過又揚起了亂舞的紅葉。老闆娘很識趣地沒再問下去,可我真想給廢物一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有個可以傾訴並可以提供意見的人站在眼前,怎麼就遲遲不肯開口。「先喝杯咖啡吧,稍後再聊。」風鈴一響,來了客人,老闆娘馬上到玄關於迎客。原來那是雪次郎和他主人來了,廢物馬上起身鞠躬向老先生打招呼,他也抬起空着的右手向他示意,左手看似吃力地提着我說的那老土的菜籃。
他們把我和雪次郎放在一旁後開始聊起自己的生活。我對此並沒興趣,人類的話題來來去去就是工作和金錢,就算不聊些有趣的事情,能不能談點有意義的事呢?而老闆娘也上樓去把愛瑪子給抱了下來,說是能一起玩。她真是個善解貓意的人。我終於能再見到心愛的愛瑪子了,但今天我並不能因為兒女私情而誤了其他計劃,所以我必須先收起我的熱心,並抱着嚴肅的心去跟他們討論正經事。
「你該減肥了,雪次郎,你主人快要提不起你了。」
「這不是汝該管的事呢。」牠直接在地上打滾,一點不在意自己主人已日漸老邁,不但不擔心主人的狀態,甚至愈發毫無顧慮地吃得比以前更多。雖然我並不反對吃,可是牠真的太胖了。牠在地上翻了兩翻後又問,「汝怎麼來了?」
「因為我家的廢物來了。」
「別說廢話。」
「今天有要事要講,就不跟你閒聊。」我眼瞅愛瑪子正在老闆娘懷中從樓上像個雪白的仙女一樣慢慢下樓,便不想再和眼前這又胖又醜的貓浪費時間,「待會給點意見,是關於廢物的。」
「早上好呀,兩位。」愛瑪子的聲音像貓神賜給牠的禮物一般,比世上一切歌聲都要好聽,加上頗有老闆娘的韻味,講起話來也是份外迷人。在我見過的三色貓頭,愛瑪子的配色是最好看的,並非我個人主觀的推銷,而是看見她的人類都同樣對她讚不絕口,「話說今天景色很美,而且一起床就能見到你們,真是個美好的開始呢。」
愛瑪子,我喜歡……不,今天不能只顧玩而不理正事,我必須再努力抑制自己。我清一清喉嚨,再整理好思緒,「要是明天我就要死了,你們覺得怎麼樣?」
「嘻嘻,俺可不受這套,不想聽汝繼續胡說八道。」雪次郎一臉不在意。
「能投入點嗎?我是說如果,不是胡說八道,而是假如真的當你們知道明天我就要死了,你們會想為我做點甚麼,或是想我為你們做點甚麼嗎?」
「奶茶君,不如你直接點吧。」愛瑪子有點黯然神傷,「我只是隨便想像一下都覺得奶茶君好可憐,不願再想下去了。」唉,雖然愛瑪子是隻美麗的花貓,但她個性善良得就連喝水都會先覺得世界上會有貓沒有水喝而感到愧疚,這談不上是個缺點,可當問題討論到牽涉個人情感上時,她總會控制不住要為別人着想。就像現在提出的問題,她不是先想我要的答案,而是想到了我死時候的狀態,真讓人哭笑不得。
「俺雖不覺得可憐,但也同意汝能直接一點。」雪次郎瞇起眼睛點點頭。
貓就是這樣,我想說能學一下人類那套先從思考着手再去應用在實際用途上的方法,原來放在貓類是不可取的。這也是,比起囉囉唆唆我們更喜歡簡單一點,與其欲言又止倒不如開門見山還要讓我們感到輕鬆。這和人類大不一樣,人類反倒喜歡說話遮遮掩掩,明明需要直說的卻遍要找些不讓人難受的字句才肯開口。就像糾正別人的錯誤,明明犯了錯就該受到批評,但人類卻既想讓人知道錯處又想不讓人覺得自己待人嚴苛刻薄,喜歡說得模稜兩可。如此對方既接收不到真正的指正,自己又達不到糾正錯過的原意,到頭來再犯同一樣的錯時,又該是誰的問題呢?
「昨天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的朋友呀威,想起了好多事。尤其是他臨終前說的那番話,在夢中強調了許多次,細節我不多說,大概是叫我要珍惜時間,不要等到沒時間了才後悔不珍惜時間。」我嘗試簡短地說。
「花需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雪次郎點點頭。
「所以我想起自己已經待廢物家十年了,換算下來自己活着的時間也不多了,所以更加要把握機會,盡可能在生命將結前更加努力才行。」我雖聽不懂雪次郎在說甚麼,但早已習慣了他在對話間忽如其來的一兩句詩句,所以可以忽視不理。
「聽起來真是個了不起的夢。」愛瑪子用驚訝的表情看着我,就連做白日夢也會無條件支持我的,世上恐怕就只有她一貓了,「雖不願再聽到奶茶君說自己也將要死了的話題,但仍很想支持奶茶君,請問我能做些甚麼呢?」
「我想在我死之前,為廢物找個能陪伴他、做他支柱的東西。為甚麼只能說是東西呢?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想到那到底是甚麼,可能是狗可能是玩具也可能是人,還沒有決定呢。但我也不知道接替我陪伴廢物的在它臨終前,會不會像我一樣也為他找另一個支柱,所以我也想避免如此困境,於是便想找個能永遠陪伴他的支柱。」
「雖認為,身而為貓要辦此事難,但雪某依然欽佩汝之大志。」雪次郎臉上像鬍子般的肉又在微微顫動,「想起自己的主人已是將迎百年之人,自己無需勞心去想未來之事,可能也是件好事吧。」他別過一面又忽然逕自傷心起來,「可是再想到在將近的未來裡主人可能會從此離我而去,便無法安撫隱隱作痛之心靈。」
「聽奶茶君說的,的確有理。」愛瑪子也跟着變了憂慮的表情,「如此一說,身而為貓的我恐怕也不能陪伴我家織子許久了,上天真是不公平,為何貓族壽命如此之短。但是織子是位很獨立的堅強女生,我想就算未來的路怎樣都好,她都會迎難而上的呢,我也不必為她操心過多。」
這讓我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好。雪次郎家的退休老師年歲頗高,人生該做的都做了、錯過的也無法挽回了,除了閒來幾句無病呻吟的不滿外,人生好似已沒有甚麼好追求的,每天日出便起身,然後提着雪次郎到街上四處閒逛,逛累了就到咖啡店裡坐坐,他最愛喝純黑咖啡,叫一杯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晚上回家吃飽飯後就拿些書籍,看到睏了就睡,每天的行程幾乎一模一樣也過得自由自在,生活一點不用雪次郎費心;老闆娘年紀雖然和廢物相若,與他卻是天南地北的兩類人,她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出色的咖啡師,學師完畢後便憑一己之力開了這家咖啡店,全店上下只有她一人,從弄到收從洗到抹,都是她一人搞定,如此有夢想而又乾淨俐落追隨的人,哪需要誰人來擔心?
反觀我家廢物,除了會寫一兩篇無聊小說外,幾乎甚麼都不懂了。無法否認的是他也是個暢銷作家,以世人價值而言賺得了錢就是個厲害的人了,可是以人生價值而言他並沒有甚麼可取之處,至少他知道自己該爭逐的卻從不邁出那果斷一步。要是他是個完全沒有目標的人那也作罷,空想夢想而想不勞而獲的人,失敗是必然的事。我雖是隻在區內出了名好吃懶做的貓,但在這骨節眼上相信眼前兩位也會對我刮目相看,為了作出死前的回饙,我可不能再吊兒郎當了呢。
「既然你們都不用操心,那就幫幫我吧。我家廢物,需要大家幫忙。」我把前掌按在地上,低頭一躬以表誠意。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雪次郎看似也正常八百起來,「可是汝連支柱都還沒選好目標,該怎麼幫呢?」愛瑪子在一旁點點頭,那圓滾滾的大眼睛看起來天真無邪。
「其實不是還沒選好,只是在躊躇猶豫之際,不知如何是好。」
「汝乃貓也,怎能躊躇。」雪次郎給了我一掌,忽如其來地嚇了我一跳,雖很想反咬他一口,但細想他說得卻一點沒錯。那是貓和人類的不同,我作為一直以人類某些行為而恥的貓少爺,豈能在這關鍵位置上忽然變得像人類那樣優柔寡斷。恐怕是跟廢物生活久了才染了這等陋習。這一掌打得我貼貼服服,不但不該反咬,甚至該說聲謝謝呢。這一掌也嚇了愛瑪子一跳,還差點大叫引來三位人類的注意。
「抱歉,失禮了。」我為此感到有點羞愧,「那我就直說我的想法吧。」
「早該如此。」雪次郎舔着手掌,可能打了人的他也有點痛。
「廢物一直有個喜歡的女生。」我好整以暇,嘗試簡潔地說出,「昨天晚上他把一張大紅帖拿給我看,上面有那女生的名字。」
「大紅帖是甚麼來着?」愛瑪子一臉糊塗。
「類似是人類通知別人自己要結婚了的信件,告訴親朋要光臨婚禮。」雪次郎代我回答。
「結婚我知道,原來人類結婚還要通知別人來婚禮啊?真是個奇怪的行為,不就是雙方在一起嗎,還要弄那麼多事呀?」她撫着嘴巴笑,語氣一點不帶嘲諷。
「重點放錯了吧?」我把沉淪在幻想中的愛瑪子喚回現實,「重點在於那名字上。喜歡的女生結婚了,但新郎不是他啊!」
「甚麼?那太可憐了吧?」方才還在傻笑的愛瑪子馬上破涕為笑。
「那該如何是好?」雪次郎搖頭嘆息。
「我想廢物在那女生結婚前,至少至少至少也要跟她說一次發自內心的誠摯之語,可能事情會峰迴路轉呢?」
「豈有此般容易,人類的婚禮可不是鬧着玩的喔。」他閉上眼睛邊說邊輕輕點頭,「在貓的世界尚能強奪,人類的世界一切都是用安排的,凡是安排好的外人都不好插手,插手還會被冠上搗亂之名呢。」可能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室丸子也是從別的貓手中強搶過來的,自鳴得意的成功感讓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廢物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她了,也只有她才配得上承接我的任務,就算知道有可能會失敗,但我也要試一下,要是連試都不試,這就成為了我和廢物共同的遺憾了!」我站起身來,眼睛看着外邊的落葉,心裡想起首次見到那位女生時的季節,剛好也是楓葉飛舞的秋天。
受邀到家裡溫習的女生穿着純白色的校服,跟廢物身上那套雖不相似卻很搭。進門後便衝向我,既害怕我反抗又很想陪我玩耍。靠近一看,那女孩披一襲烏黑長髮,不長也不短,紮起馬尾,放下大約只到肩膀,前陰頗有心思的齊瀏海讓她看起來份外青澀可愛。和老闆娘一樣都擁有酒窩,不過只長在嘴角邊上的淺淺一凹。據說叫梨渦更加配切,相較之下,我更喜歡她的梨渦,不,應該說梨渦很適合笑起來帶點傻氣的她。
她喜歡把我抱在懷中,然後輕輕唱歌,或是哼着讓人無法不入眠的小曲。我記得當時望去廢物,只看見廢物看着她的眼中散發着柔光,我便知道,他一定很喜歡她。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正如我說的,他幾乎放棄了每一個可以告白的機會。還在高中時他說等到考進大學後一定要勇敢一點;到真的在大學時又重蹈覆轍,一時害怕自己比不上別人,一時又怕對方還沒準備好;離開大學後卻又怕騷擾她工作……如今此般窘局,真是他自找的!
雖說如此,我向來對廢物都帶不滿,今天卻因為昨晚的夢而對他多生了點憐憫之心,對外人而言可能是個奇怪的轉變。貓族不算是善變的動物,卻是感情豐富的楷模,愛其愛恨其狠,有人覺得怪異有人卻異常喜歡。但若真的想到廢物死前仍然把這遺憾藏在心中不說,只能在口中呼出「馬答答喲」的嗟嘆,躺在病床上的身體卻無法像思緒那樣而掙扎於現實與理想之中,我無法不生憐憫,更覺得與其任由他這樣下去,倒不如用貓的勇氣去幫助他。
同時身後傳來兩位聲線漸見清晰的對話,讓我們停止了話題。
「聽說最近有在寫小說?」退休教師喝一口咖啡,然後滿意地點點頭。
「是,其實一直沒有停下來過。」此時的廢物不敢托腮,眼前這位可是他的中學語文教師,滿腹經綸的他可是廢物小時候的偶像,但會因為學生寫錯了不該錯的字而發怒,廢物對他可是又敬又畏。
「年輕人為夢想而努力不懈是件很美好的事啊。」他用有點顫抖的手指在半空指着窗外景色打圈,「你看外面的秋景,你要比自然更加努力展示自己才是啊。」
「知道了,定當自強不息。」廢物低首受教。
「啊,別那麼嚴肅吧。」他忽然從一臉正經轉為笑嘻嘻,像位由高深莫測的高人轉作普通老人家,「你甚麼時候結婚啊?」
這老頭,問得真不是時候!我幾乎想衝過去騷擾他們的話題,只聽見雪次郎忽然嗤的一聲笑,牠叫我繼續聽下去,在行動之前先聽聽他打算怎樣做。
「老師,我還沒有這打算。」廢物低首,又表現出慣常的支吾狀態。
「老身收到請帖了,想必你也收到了吧。」他又輕輕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向椅背靠卧。
「原來還有邀請老師呢。」廢物顯得有點驚訝。
「可能知道老身賦閒在家正愁無聊,才讓我去解解悶吧。哈哈。」他大笑,就連在認真工作的織子也被笑聲吸引,抬起頭來看看發生了甚麼事。他接着說,「沒想到結果是他們兩人結婚吶。」
「對,真沒想到。」廢物的笑容有點牽強。
「想當年上文學課的時候,小晴整日不專心上課,總是偷偷看你喔。」他的笑容有點頑皮,臉上的皺紋也像有生命力一樣扭動,「班上你最專心,她最不專心。因為你在聽老身的課,她在看你。」
廢物對不上話,只得苦笑,「是嘛,真是不好意思。」
「當時人人都認為你們是一對的呢,就連老身也認為你們兩人將來必是夫妻呢。你知道嗎?她在課餘時間也會像你一樣常來找我,總是想知道你問了甚麼問題,我就告訴她不外乎是些文學的問題,她就要我一字不漏地把你說的告訴她,就連你在看哪本書也是很有興趣,她說能了解你想了解的,就可以和你一起研究了。」他托一托有半張臉大的眼鏡。
「原來如此。」廢物還是隨便地答話,腦海裡想必充滿許多往事的碎片。
「若你該說不好意思,那就對自己說吧。」他搖搖頭,「她曾向我說過很仰慕你。你記得有一年你參加了一個文學比賽得了亞軍嗎?她知道消息後可是哭得梨花帶雨,她說無論如何也覺得你該拿冠軍。還記得嗎?那篇彷照《人間失格》格調、描寫一位男子如何在多次告白失敗後頹廢心理的小說。她說『評判根本沒能看出他想寫的主調,重要的不是失敗如何形成扭曲心理,而是嘗試的勇氣和屢敗屢戰的毅力才是構成人生存意義的基礎』和『就連作者心思都沒能猜透的話,那還有甚麼資格當評判』之類的話。記得嗎?和你當初向我描述那篇小說思想時的想法,幾乎是一模一樣呢。」
「怎麼能不記得,只是不知道背後還有這回事。」
「她當時還說你要是有主角一半的勇氣就好了。」
「恐怕連十分一都沒有吧。」廢物苦笑,「的確該向自己和小晴說聲抱歉。」
「別只沉淪在回憶之中,也許捉住當下仍為時不晚。到時候見囉。」他起身後把雪次郎抱起離開,在付錢的時候回頭跟廢物再交代了一句,「對了,你也有看喜帖內容吧?當時候記得把你家的奶茶君也帶去喔,我家雪次郎也準備好了喔。」昨晚廢物只看了封面而沒看內容,原來她的婚禮還預留了位置給我們這兩隻貓咪喔,真是細心的好女孩。「到時候見囉,奶茶君。」他向我眨單眼道別,絲毫沒有老土教師的味道,看來退休生活真讓他改變不少了呢。
「奶茶君,看來你在這裡還要待久點呢?」愛瑪子靠近我說。
「為甚麼?」
「你看。」
我望向廢物,他伏在桌子上把臉埋在手中,但抽搐的身體告訴我,他哭得抽抽搭搭。而送退休老師離開剛回到店裡的老闆娘,則匆忙地倒了一小杯威士忌,悄悄地放在了他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