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旺角下車,梁天定走到西洋菜街一家叫「重聚」的餐廳,跟坐在收銀處的男人親切打了招呼,和霆鋒坐下。
 
梁天定從霆鋒口中得知賞雨的事,對這場恐怖的家暴,表示惋惜。
 
「我明白了,若你不是一早知道我是醫學上稱之為的植物人,我儼然就像個普通人吧?無昏迷過的跡象,更跟所有人想像中的植物人,完全沾不上邊。」梁天定對這些事很了解,「所以,你才會希望在我身上,找到幫助你朋友的方法。」
 
「我相信,你也是得到家人朋友的鼓勵,才會蘇醒過來吧?」
 
梁天定聽到這話,一下子卻沒說話,霆鋒不禁奇怪,「我說得不對?」




 
「其實,我死過不止一次了。」梁天定說:「我弟弟,曾經拔掉了我呼吸機的接駁喉管。」
 
霆鋒真正無言以對,但他不認為那是個玩笑,他只能呆瞪着臉上微微帶笑的梁天定,讓他說下去。
 
 
梁天定蘇醒後,雖然行動力未百分百恢復,但意識已完全清晰,因此,也發現了周遭的人的不同。
 
那是態度上的改變。
 




每個人或探問、或直問他意義相若的問題:「醒來後,你有什麼打算?」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給他壓力,每人一點的壓迫很快聚沙成塔,令他喘不過氣來。
 
他的想法是,一切不就像從前一樣,有打算的必要嗎?
 
所以,他終於受不了,問他弟弟一個問題:「天命,你能否告訴我,為何我身邊每個人,也好像跟我車禍前不同了?」
 
弟弟沒料他會有此一問,想了好一會才老實回答:「你的昏迷,就像小睡片刻,醒來後,即使別人告訴你他們有多擔心你、有多害怕失去你……對你來說,都像隔了一堵厚厚的牆。你或會心存感激,卻永遠不明白,這一年間令我們的心理有多大轉變,我們某些想法可能成熟了,也可能偏激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已經無法重返以前,也許……我們是嫌棄自己過去的幼稚吧?」
 
梁天定聽完弟弟一番話,才想到自己的昏迷有多事關重大,他苦澀地問:「那麼,我應該做些什麼來作補償?」
 




天命微笑搖頭,「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也不必說什麼補償,我們唯一希望的,是你可以好好生活下去,那麼,我們便心滿意足了!」
 
梁天定只覺無言以對,他開始反思到,他滿以為眾人給他的壓力,其實,也可能只是一種關心他的表現。
 
這時,天命忽然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一臉認真又凝重地說:「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夠得到你親口的原諒。」
 
梁天定不明白,何事令弟弟如此認真,「你說吧。」
 
他深深吸一口氣,恍如要儲足了勇氣,才敢往下說:「在你昏迷時,我們所有人也為你而痛苦莫名,我以為你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我忍不住拔掉了你維持呼吸那部機器的接駁喉管,希望讓你好好的死去。幸好,醫院的警告裝置響起,我才回復了理智……」
 
梁天定忽然聽到這段話,整個人承受了巨大衝擊,打從心底的顫慄起來。
 
「哥哥,你可以原諒我嗎?」
 
他只能更平靜的說:「對不起,我讓你們受太多苦了。」




 
聽到哥哥這句諒解的話──甚至遠遠超越了諒解──天命雙眼熱燙起來了。
 
 
梁天定把話說完,就把目光望向窗外,看着西餐廳外人來人往的西洋菜街,陷入沉思中。
 
霆鋒聽完他的話,心頭也變重,一下無話。
 
就在這相對無言的一刻,剛才坐在收銀處的男人,捧着一碟炸雞翼走到兩人面前,開口說:「本店最新出品的玫瑰蜜柚燒雞翼,送你們一碟。」
 
梁天定這才把視線轉回來,望向那個身材短小精悍、臉上尚留幾分稚氣的男人,對他沒好氣地笑說:「謝謝黃老闆!」
 
「天定,你帶新朋友來了,就該給我介紹一下啊!」
 
霆鋒這才記起,他甚至還未向梁天定介紹自己。他向男人點頭招呼,搶先一步說:「你好,我叫陸霆鋒。」




 
霆鋒向男人含蓄點頭,男人卻伸出手來,跟他熱情握手,嘩啦嘩啦地說:「我是這間餐廳『最高負責人』黃金水,意即全能打雜,霆鋒你要多來啊!」
 
霆鋒一向不習慣太熱情的舉動,但他可感受到這位黃先生有種奇怪的親和力,他的握手也溫暖有力,讓他有種被重視的感覺。
 
「好啊,我會多光顧。」
 
「我一定會安排你坐窗口的卡位。」
 
「不用客氣。」
 
「你才不要客氣呀!」黃金水笑嘻嘻的,「我認識的第二帥哥叫梁天定,你就是第一帥哥了!你倆簡直像兩頭招財貓,只要坐在窗前,街外的女人都被你吸引進來了!」
 
霆鋒聽得啼笑皆非。
 




這時候,附近有客人要點餐,見店內的侍應生都懶洋洋,黃金水就趕過去招呼。
 
梁天定看着勤奮的黃金水,有感而發似的說:
 
「昏迷前,我是個無聊透頂的人,從不知道活着是為了什麼,只懂怨天尤人。昏迷後醒來,我終於醒覺,在我沉睡時,我身邊的每個人或多或少也為我付出了,如果我想彌補他們失去的時間,最好就是交出成績,不能迷迷惘惘做人了。」
 
霆鋒不知該不該問,但他不得不問:「你沒怪責弟弟?」
 
「我沒怪責他,真的,我只覺得有無限內疚。」梁天定說:「我一直在想,就算我昏迷了,情況也不會怎樣壞,我身邊的人可能會擔憂我,但仍會樂觀地生活……可是,弟弟居然會這樣做,等於清楚地提醒了我,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我的無知無覺,卻令身邊的人都陷入了無底黑暗中,我真始料不及。」
 
霆鋒聽得心隱隱作痛,因為,他把梁天定的這些想法,跟自己聯繫起來了。
 
「在昏迷的一整段時間裏,你真的完全沒感覺嗎?」
 
梁天定努力想了一會,然後,搖搖頭的說:「我的感覺就像,睡了飽滿的一覺,醒來卻是一年後了。」




 
霆鋒卻像得到新的啟發,明白地點了點頭。
 
「對你來說,那個人,一定不是什麼普通朋友。」一直沒有問霆鋒什麼的梁天定,這時問了他一句:「那人一定很重要吧?」
 
「很重要,非常重要。」霆鋒用力咬咬牙,老實的說:「曾幾何時,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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