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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翔感染病毒後,遺忘了太多重要事情。

      至少他遺忘了,2016年9月10日,電車是如何在吉席街脫軌,撞上馬路的通宵巴士,釀成嚴重車禍。

      那晚凌晨,天翔和芊琴一起乘坐尾班電車,由跑馬地總站坐到堅尼地城的吉席街。

      「你咩都唔明白……我討厭你。」





      當晚,芊琴對天翔這麼說,不是沒有原因的。

      的而且確,對於芊琴的過去,天翔一點也不知道。

      天翔不知道,芊琴就讀中三時,非常迷戀電車。

      自高小開始,芊琴已對香港電車產生了莫名的好感。那時候,芊琴總愛坐電車上層的車頭──在那處,可目睹很多美麗的偶然。

      當癲狂的城市只會追捧速度時,唯獨電車懶理外界眼光,堅持那種悠然的慢速,年年月月從不間斷。





      電車,代表了敢於離群的尋夢者,為了所愛不懼孤獨。

      芊琴是個與別不同的女生,雖則思考聰敏,卻患有讀寫障礙,閱讀理解能力遠遜別人。這使芊琴於學業不斷遭遇挫折,成績被其他同學遠遠拋離。在傳統考試制度底下,女孩根本是被遺棄的失敗者……

      何況,芊琴根本不愛讀書,她愛的是音樂。

      芊琴是個精於彈結他的才女。她憑著天資及努力,贏盡學校內外的結他比賽殊榮,總是幻想著長大後,能以彈結他為職業──就像她的偶像Yui般。

      儘管別人不斷質疑彈結他沒出息,何不集中精力於學業,她仍想忠於自己。因為,只要與結他線有關的事情,她都非常喜歡。





      芊琴曾跟天翔一樣,是為追逐希望,不懼獨赴孤雨的人。

      可是自從中三下學期,過去的美好都化成泡影。

      那天,芊琴突然昏迷送院,證實遺傳了亡父的心臟衰竭,需每月接受治療及診斷,醫治費用不菲。

      數天後的深夜,芊琴將一隻受傷小貓帶回家裏,懇求母親讓牠留下。那是芊琴在電車車廂發現的幼貓,似乎是被誰刻意遺棄的。

      「喵……喵……」

      她又怎會想到,喝得半醉的母親會喪心病狂地抓起小貓,將牠活塞馬桶水中,並隨即按下沖廁。

      「喵……」

      「貓仔!」芊琴驚慌失措地推開母親,嘗試將小貓救起。





      可她最終抱起的,是冰冷的毛茸茸軀體,再沒聽見貓叫聲。

      那是芊琴畢生,看過最令人心碎的一幕。

      「養你個病女已經夠煩喇,仲要養多隻貓?你冇病啊?」

      「死女包,患乜鬼心臟病啊……你同你死鬼老豆一樣,成日俾麻煩我!」

      是這樣嗎。

      芊琴成長於缺憾的單親家庭,父親於她3歲時因心臟病發早逝,母親曾被精神問題困擾。事實上,母親一直討厭這個女兒──芊琴的出生純屬不幸意外,卻要由母親一人負起責任。現在還要患上心臟病……這傢伙,到底打算花掉她多少錢?

      對女兒的憎厭,最終釀成了這場悲劇。





      殘殺小貓後,醉酒的母親對芊琴毒打一番,在她瘦小的肩膀劃下多道傷痕,痛得女孩淚如雨下。母親在酒精影響,加上工作壓力泛濫下,竟將狠毒的真話全吐出口。

      「你睇下人地隔離鄰居仔女啊,個個考曬入大學神科啊,出黎做CEO醫生律師,養埋父母添啊!點會好似我咁折墮,得一個讀寫障礙既女?由朝到晚係度彈乜鬼結他……食得架?你唔好去做雞?」

      什麼。

      「早知當日就落咗你,宜家就唔洗眼冤!」

      整個晚上,芊琴跪倒客廳中,抱著幼貓的軀體顫抖,淚水滂沱而下。

      「貓仔……對唔住……係小琴累咗你……」

      倘若她沒將貓帶回家,悲劇又怎會發生?

      一切一切,都因小琴的錯誤而生。





      「阿媽講得岩……小琴讀書又差,又有心臟病,只係屋企既負累……」

      是負累,小貓的負累,家人的負累。

      作為一個負累,還有什麼資格,去談虛無飄渺的夢想呢。

      內疚的感覺如千根針,無時無刻戳痛著女孩。

      「小琴……唔想再成為任何人既負累喇。」

      女孩自此恐懼接觸結他,將一切時間都投放於學業,儘管對於讀寫障礙的她來說,是多麼痛苦的煎熬。

      女孩亦因此不敢再坐電車,因為只要一踏進車廂,腦海便會浮現幼貓可憐兮兮的死狀,想起無可挽救的錯誤。





      「我討厭坐電車。」

      事實上,芊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別人著想。

      本來帶小貓回家,只是為了讓牠有容身之所。

      本來學好結他,只是她自知讀書差,唯有依靠結他造詣,畢業後在琴行掙錢回饋母親。

      但到頭來,女孩總是淪為別人的負擔。

      命運彷彿對她說,她存在於世上本就是罪過。
 
被離棄於孤雨裏。

恐懼獨處雨海,被雨刺得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