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 12.0

A1137離開其他A型機械人群超過二十米的連接範圍後，告訴隼，A型機械人分布在地下城的東邊與西邊，外環第一層的位置。隼之前只曾在西邊，看過那一部分的機械人倉庫而已。

其他A型轉過來緊隨在A1137身後。

穿過土耳其的孔亞後一直再沒遇上彼得的攔截，接著在敘利亞的沙漠更加暢通無阻。隼想彼得大概已聯合祖迪攻打地下城，正整合力量預備攻過來。此刻他們二人雖然分開，但總算目標一致。現在早上十時許，隼估計他應該會在下午一時左右攻過來，在此之前，他需要安排好一切。

自隼分享那些回憶後，A1137的行為變得反覆，似乎仍在動搖，好一會不回答他，就像人類一樣耍性子。但對隼來說，他這樣子比較容應付，若果是完全按規則執行指令的機械人他不知從何去動搖他。原本隼的計劃是將資料交給他的拍擋，他的妻子維多利亞，去引爆接下來的事，但若果A1137幫助的話他更有十足把握完成。

隼做每件事都會留有後備方案。






看到地上遺下越來越多的廢料，然後眼前是一座城市廢墟，隼知道他們已回到地下城。在一座只剩樑柱的建築旁邊，一個十米寬的圓型管道入口從沙地緩緩伸出地面。五個陪同A1137回來的機械人逐一進入裡面。

A1137終於再次跟隼說話。他說直到現在他仍沒有跟其他A1型溝通，可能已響起警號，會對他防範起來。果然，一進入偌大的停泊空間，三個A型便將A1137團團包圍在中央。

隼再一次交待，等待機會找連接點，然後將記錄到的那段影片傳送到一個指定頻度。

A1137不知那是什麼頻道，不過只要是住在地下城的新人類，都會聽過這頻度。這是每天由早上八時至晚上八時播送的即時節目。哪個人想分享關於自己的生活大小事都可以經由這頻度傳送資料，那地下城裡的其他人都會經過居所內的投射器、廣場上的投影、牆上閃現的螢幕等地方看到這則分享訊息。每天節目共十二小時，在特定時段播放有關學術、藝術、個人經驗、社區活動等。即時分享的環節便是由中午十二時至二時的時段。

距離現在尚餘一小時。





只要A1137能上傳片段，那地下城所有人便能看到那內容。

「接下來拜託了。」最後隼對A1137說，雙手合十。

A1137打開胸口裝甲，隼躍下來。兩個M型機械人已在旁等候。就如之前見過的模樣，仿如人型大小，整個像白色陶瓷般的機械人。若果有人造表皮包裹的話那便與真人無異，就如那些在育嬰部工作的機械人一樣。

大部分M型都在管理人身邊，即外環的位置工作，較少在地下城其他地方出現，也許如此從沒有人理會M型是否像人類。

眼前這兩個M型面上亳無表情。它們走到隼身旁，隼眼前一陣掠影，隼原本穿在身上的黑色衣服、軍靴脫落，變成碎片四散一地，然後M型為他穿上地下城的白色服裝。隼將腿套上腳前的白鞋中。憑他的眼力他仍能追蹤到M型雙手伸出利器的動作，但若果他與眼前這兩個機械人對戰他想只能逃走吧。





這是管理人給他的警號？

「隼，請跟著來。」M型嘴唇微張，響起一把中性的聲音。

隼隨他們登上全透明的浮磁車箱，坐在後排座位上。他們先穿過機械人倉庫，那裡有五十多個A型機械人，在起動架上整裝待發準備行動。通過那廣濶空間後他們來到一道走廊。走廊一扇隱藏在牆上的門打開，車箱進入後，上下扭轉九十度，車箱於是成為升降機在凹槽裡上下移動，他們內裡坐著的空間一直維持同一水平沒轉動。出了槽口後車箱再沿著一道走廊前進，最後來到一個大堂，停在一個女孩跟前。女孩旁邊有個M型機械人相伴在旁。

隼下車走向這個女孩，他的妻子。二人緊緊擁抱。

「一切順利嗎？」維多利亞捉著他的手。一頭棕色長髮纏在頸項，兩眼炯炯有神。

「我很好。」隼吻過她的唇，掌心互扣，將一枚磁碟悄悄交到她手中。「記得我們的約定？我說過我一定會回來。」

「我記得。」維多利亞的眼睛仿似會說話。





「太好了，我有許多說話要跟你說。」

「我也是。但你必需跟他們走。去吧，管理人要見你。」維多利亞最後深情的望了他一眼，轉頭離開。那個M型機械人隨著維多利亞走去。

隼隨那兩個M型再度登上車箱。牆身移開露出另一個隱藏糟口，車箱轉入然後上升，向橫移動，然後來到走廊，隼已不能確定自己在哪一層。整個走廊非常明亮，眼下沒有一個人影。他估計他來到中樞的第一二層、他一直從未踏足過的領域。

車廂一直來到走廊盡頭。車箱左右打開，兩個M型機械人下車，示意隼通過面前一幅白色的牆。牆壁好像活物一樣不斷有些活動的圖案浮現在上面。隼伸出手，牆像分解成粒子，變成瀑布般，他的手可穿透進去，手縮回來後牆便回復原狀。那是以電極控制、可改變物質密度的粒子牆。

隼提一口氣，穿過牆壁，倏地走進一個漆黑的空間。這裡一遍漆黑，他好一會不能適應，剛開始還以為自己仍在牆中。漸漸漆黑中透出幽暗，他知道現在置身於一個二十米寬的圓拱型空間裡。經過了這漫長的日子，隼終於來到這個一直幻想前來的地方。

隼學習過拷問與審訊技巧，知道外在感覺如何影響一個人的判斷力，然後他思考對方將會如何審問他，遇到什麼情況該用什麼模式應對。管理人能否閱讀他的想法？隼與維多利亞分開時，剛看到是十一時十分，而來到這裡又耗了八分鐘，即是說，他仍要忍耐四十二分鐘。

他決定先抛下腦中一切。

這時隼看到一個人從什麼地方步出，停在他兩米前，雙手合擺垂放。隼依稀看出對方是個白髮老者，如他一樣一身光潔如新的衣服，滿臉神采，年約六十至七十。他沒見過這容貎，只是隼有種奇怪的感覺。





「你是機械人？」

「喔，為何會這樣想？」老者揚一揚眉。

隼沒回應，盯著他。是因為正常來說人類並不應該出現在這地方、他的樣貎有些奇怪、還是有什麼地方教他看得不舒服，導致自己有這想法？「是感覺。」隼最後說。

「哈哈，感覺…新人類越來越少人憑感覺行事了。」老人說。「沒錯，但你只答對了一半。這個是表面做得跟人類一模一樣的機械人驅體。我說你只答對了一半，是因為我的確是人類。這機械人連接屬於身為人類的我的意識。我是基斯杜化‧安德遜。你好。」基斯杜化走前一步伸出手，隼警戒看著他。於是基斯杜化縮回手。

「你的眼神似說認識我。」

「你就是管理人？」

「對，我是最早期的管理成員之一。那時地下城仍然是由人類管理啊。那時候莉莉斯仍未完成。噢，莉莉斯，就是現在的管理人，這智能電腦。我給她起了個名字。」接著基斯杜化露出微笑。「孩子，放鬆點吧，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還是你做了什麼事不能跟我坦白？」





隼沒作聲。

「你在想，為什麼我要以這個身體跟你見面？因為在一些場合裡我需要見地下城其他老朋友，你知道，我們這些老人都曾經是外界的人類噢。但我真正的身體已經不行了，差不多要壞死了，無法走開…啊，你大概在想，那我原本的身體、腦袋都在哪裡啊？是嗎？」

「我剛才在問你，你是不是『現在』的管理人？」

「真是個聰明的傢伙呢，對，我的腦袋就跟莉莉斯連接在一起了。不能讓其他老頭知道莉莉斯與我結合了，所以便造了這個身體。」

「現在你終於承認了嗎？你欺騙了地下城所有人，事實上地下城一直由你操控。」

「不，地下城始終是莉莉斯主導，至今不變，身為人類，我怎能像她一樣管理所有事情呢…我只是防範莉莉斯發生意外，做出不適當的行徑。始終還是人比較容易理解人。可以這樣說，我只是莉莉斯當中的一根保險絲而已。」

「哼，說得倒理直氣壯，但你就是擁有操控背後一切的無上權力。我們所有人都被你愚弄，一直活在你架設的虛假世界中。」

「我想你誤會了…但我不能阻止你如此理解。」





「你這個身體根本就是M型那個嗎？原來地下城已掌握將意識連結到機械人上的技術了。那調製人類肉體還有什麼意義？」

「我就說你很聰明，只看到一小部分便聯想到整個畫面，想到我們的構思…不過現在這技術未臻至成熟，現在我仍需要肉身留住意識，遙遠控制這個驅體，不能離開莉莉斯太遠。」

「那你又如何解釋私下利用儲存在伊甸墓園裡的數據？你將那些數據轉化到M型機械人中，我看過M型流露出人類的表情。」

基斯杜化偏頭一想。「沒有。M型機械人都是莉莉斯的一部分。你覺得M型像人類，是因為莉莉斯有一部分的確像人類。剛才你說到，將人類的意識，即人類的靈魂化為一系列數據，然後植入一個機械身體裡，為人類生存增多一條可行的途徑，這是莉莉斯與我一直研究的技術，但可惜多年來仍未有突破…我們只能透過記錄長年的記憶、記錄生活中的行為，一直累積，去模擬一個人原本的想法，再將這思維模式儲存起來，成為伊甸墓園的先輩。現在我們仍未有技術可以複製靈魂，然後放到機械人裡面。」

隼不相信他的話。他的父親便是證據。

「所以莉莉斯沒有給予M型機械人一副人類的外觀，因為人類懼怕這些…想想，若果M型機械人太像人類的話，那人類便同樣感到自己像是被製造出來了。」

「少在我面前說教了，我們根本從一開始就是被製造出來，與機械人無異。無論我們身體、性格、以至生活的社會模式都已預設好，我們只按既定方式行事，好像實驗品一般提供數據，用完便丟棄。」

「一切都是預設好的…你真的這樣想嗎？你的口吻就像十八世紀法國一個哲學家的唯物論調。你覺得你失去選擇的權利？既然你如此討厭這種生活、你身邊的一切，那為什麼你不早早離開？」

「別轉彎抹角，你在背後操縱這一切，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我要拆穿你的面具。」

「隼，你有想過嗎？若果莉莉斯真的如你所想什麼都能預計這般完美，做沙盤推演，那就不會有你這個特殊例子出現了。預測就只是預測，一定需要實證才能確定。這是科學法則啊，天下到底沒有免費的午餐。」基斯杜化搖著頭。「只有實驗過後才知…」

「所以你承認，你錯誤做了最初代的新人類，然後要他們都提早死去吧？」

「嗯…這是個錯誤。」

「然後你繼續執迷不悟，你不讓地下城的人出去。你欺騙我們一直等下去﹗」隼盯著他厲聲道。「你說你要等到外界人類全滅絕，才讓我們出去，但其實只是哄騙我們，我們一直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遊擊隊來了。」基斯杜化喃喃道。隼想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你找上了外界的人，叫他們前來，就是要我去消滅他們？隼，這樣很多人會死去啊。」

「他們都是該死的人。」

「誰該死誰不該死，到底由哪個決定才算公平？由莉莉斯這個非人類的智慧負責決定地下城的一切，便是想她在公平這前題下作出決定，但最終我們亦滿足不了所有人…你恨我嗎？」

「原本我恨你，但不知為何看到你後我的恨意消失了。」隼說。「你跟我想像有點不同。你不值得我去恨。」

「與其花氣力去恨一個人，不如愛一個人。隼，你愛過誰？」

「不用你管。」

「對呢，你做了這麼多事就是為誰而做吧。這就是你想在地下城播放那段影片背後的意義？聯同所有新人類反抗地下城？」

隼大吃一驚，想不到基斯杜化原來早知道這件事。是A1137告訴他？

他的表情逃不過基斯杜化雙眼。

「那A型機械人，A1137一連接上地下城的系統時，便與莉莉斯重新連結起來了，意識上雖有點不穩定的地方，但大致安好，整體無損，很快便回復過來，畢竟他曾是莉莉斯的一部分。莉莉斯強大得就像人類般，擁有多重人格，擁有不同的自我意識，又能妥善揉合起來，只將一小部分放到機械人中，所以將你蒙騙過來了。這裡所有的A型、M型機械人的自我其實就是莉莉斯的一部分。所以A1137一連上莉莉斯後他們便再次結合起來，知道那片段的內容並告訴我了。就在你踏進這房間之前。」

此時三個光影在他們中間重疊交織起來，映出那片段。


A1137躲在地面，在林木間穿插前進。

雪兒手抱著茜拉。剛才艾瑞兒給女兒餵了藥，現在她暫時安靜下來。她盯著她的臉蛋好一會，用臉在她腮上磨蹭，羨慕著這三歲小孩透著白晳的肌膚。然後她盯著隼的後腦勺。擁有美好形狀的頭部，頭髮烏密，相貎不俗，頭腦很好，擁有鋼條般的身型，又懂得關心別人，勉強要挑剔的話就是不懂開玩笑，不然便完美了。

隼說，像他這樣的男人在地下城比比皆是。

他們比外邊的男人優勝百倍了。客觀來看，由這些人來延續人類的未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隼。」

「幹嗎？」隼沒回過頭續說。

「離開巴比倫後有什麼打算？」

隼想了想說。「若果可能的話，我希望可以在你的城市附近建立屬於我們的地方吧。我打聽過新耶路撒冷城的事了，我想或者能與你們合得來。畢竟我們要重新適應外邊的生活，這麼多年一直生活在管理人的照料之中，簡單如解決飲食問題也不會，所以需要時間適應。可能要學習耕作、打水，要學會自給自足。所以有人幫忙或指導的話那便好了。」

「不會再回去巴比倫嗎？」

「看情況吧，我也想回去啊，不過這要看管理人的意願。地下城應該繼續培製新人類吧，雖然你們能夠生兒育女，我們也會出來試試自然方式可不可行，不然按目前情況，人工受孕方式是唯一的可行方案，那地下城仍有必要存在。我們只不過走出來，以讓出地下城的居住空間，那我們便不用在某個年歲死去，可以看著兒子長大，看著他認識另一半，或者他也會擁有孩子。我們離開地下城也不是完全離它而去，而是找尋另一種可行模式罷了。有天孩子總需要離開父母的樹蔭。我相信管理人會明白的。妳呢，妳覺得你們會接受我們嗎？」

「你們都比我們聰明漂亮，我想所有人都喜歡你們。或者由你改變我們，讓我們變得像你們一樣，重新…找回生活的意義吧，變回一個善良、能守護下一代的人。守護著地球。」

「嗯，我們可以彼此幫助。」

「一定可以的。」

右方的樹木倒下，後方的戰機窮追不捨，一發現他們便用機關炮掃射。A1137自動閃避。雪兒的目光仍停留在隼的後腦勺上。

「隼。」雪兒咬一咬唇。「我喜歡你。」

「我知道你有妻子…你不用回答，喜歡人不犯法…我只是說出自己的感受，感覺好一點而已。」

隼望向前方好一會。「我也喜歡妳。」

「我們會再見面吧。」

「一定。」


最後雪兒跟隼說的那段情話並沒收錄到維多利亞手上的磁碟中，所以隼知道基斯杜化現在這片段是直接從A1137身上取得。

「這兩天我在外邊共殺掉二十二人。」放完片段後，隼像告白徐徐說出。「說謊、偷竊、傷害他人、欺騙感情…做了許多壞事，如你所說，若果莉莉斯是如此厲害，她沒有理由讓我這種不合格的產物留在地下城，與其他人一同成長，繼而做出這種事。或者人類根本就是邪惡的，那根本就是動物的本能，而你們想除去這部分，將每個人改造為聖人的模樣…我不知道這對我們來說是否恰當…不過，我只知道，現在你需要保護我們，所以你必需出手，消滅外面的壞人。之後我們便可以返回地面生活了。雖然外界仍有人類，甚至其他壞分子，但今天過後，他們再不敢侵犯我們。我們也可以過自己的人生，我們會學習保護自己，不再需要受你控制。」

隼看著基斯杜化雙眼。「還有，某程度上，我這次行動也是因你而起啊，因為我知道，你正著手一個大計劃，計劃裡打算放棄我們地下城一部分的人。所以我要在你的執行計劃前完成這件事。」

基斯杜化聽到這裡揚一揚眉。「嗯，你從哪裡聽說到這件事？」

「父親告訴我的，就在伊甸墓園裡。」

「不可能。」

「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基斯杜化想了想回答。「好，那我們現在就走。」然後走出房間，隼跟在他身後。

他們來到走廊一端。一架透明浮磁升降機在走廊上的玻璃窗幕外停下，然後玻璃窗幕打開。他們二人走進去。

時間是十一時五十八分。

升降機沿牆下降。「基斯杜化‧安德遜，告訴你吧，這次不論你如何阻攔，他們都會知道所有事。人們有權知道真相。」

眼前豁然開朗，他們正穿過五層的廣場頂端，沿著牆壁下降。在那裡各投影屏、大小螢光幕中剛好正播放他們剛才看到的片段。廣場裡的人紛紛停下駐足觀看。

隼早料到A1137未必能成功，他要求A1137幫忙的這動作不過是想管理人放下戒心而已。最重要的事他畢竟需依靠最信任的人－維多利亞去完成。而她亦不付所托，上傳了那片段到廣播系統。

「現在該是你回應我們的訴求了，這次輪不到你一個人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