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人艙內只有一個U型凹槽位。雪兒走上機械人後,像之前一樣坐在積克後邊。積克回過頭,以古怪的的眼神望著她。

「看什麼…你負責駕駛啊。」

「我不懂呀…奇怪了,機械人自動操作起來啊。」

機械人胸口裝甲關上前,雪兒聽到父親最後的呼喊,不過沒理睬他。其實她除了為老婆婆說到認識媽媽、爸爸曾住在巴比倫這些事之外,她為著更重要的另一件事前去。就是那裡藏著回復人類生育的奧秘。這甚至比那些在新耶路撒冷城的小孩來得更重要,因為外界的新生代人口實在少得可憐,根本沒可能維持人類繁衍下去。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大家都三緘其口,彷彿沒說出便不會發生一樣。她討厭父親對這件事的態度。另外可能的話,她想再見一見隼…
雪兒告訴積克,隼用腦電波控制機械人,積克試著專注起來,不過沒成功。

「唉,隼做到…為什麼你不可以?」





「我想這需要不繼訓鍊、熟習一段日子才可能運用自如吧,隼…比我厲害多了。」積克嘆了口氣,斜身對著雪兒。「對了,對不起,早些日子連累你受苦了。費度叔叔不希望你跟著來,是因為他擔心妳的安危。畢竟從沒有外界的人走進地下城。」

「也從沒有逃出來的人回去吧?哼,你的處境跟我一樣。」

「妳說得也有道理…不過,這次妳走進去,我不知管理人最終會有什麼決定,費度叔叔也可能責怪我,如何安排妳出來又是問題…」

雪兒注視著積克的側臉,覺得這個男孩與隼截然不同,個性忸怩,不過這反而可愛得多。「算了吧,你不明白…父親他很煩人,永遠要人聽他的話,永遠說不過他…你的父親是不是也是這樣子?」

「不,他為人爽朗,我們很談得來,可惜他在我十一歲時去世了。」積克告訴她關於地下城的家庭與生活。隼曾對雪兒說過一點,雪兒再次感受到巴比倫表面上管理有度但實際是隱藏著種種不人性化的設定,宛如監獄。





「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你與隼一樣,都失去父母…我想像不到整個地下城都是這樣子,美其名是擺脫從前的一套,實質奉行另一種專權管治。」

「其實地下城不如妳想像般專制與冷血…這種生活模式需要時間驗證。事實上我們住在裡面的人都已適應並享受這種生活。在裡面沒有罪惡,沒有危險,沒有痛苦…管理人好像困著我們,但其實我們真的想離開的話他會讓我們出去。」

「那你們為何要偷走,不光明正大出去呢?」

「因為一說離開地下城便永遠不能返回去啊…反而偷偷走出後可以逃回去。」

「原來你們使詐。」





「可以這樣說吧。」

「撇除奇怪的倫理關係,我也不太理解你們的相處模式。你們每個人都獨一無二,有不同個性,那為何你們能毫無爭執,能融洽相處、互相扶持,這樣一直維持下去呢?」

「我明白妳的意思…這樣說吧,大概因為我們有很強烈的同理心與責任感。從對方角度去思考,然後我們依整體的福祉作考量為對方付出。你可能會那不就是自我約制嗎?那不就像從前的日本民族?但我們是由衷付出的。我們所有人都不介意為其他人付出,付出很多啊,甚至可以犧牲自己。奇怪嗎?居然可以犧牲自己,但我們真的就是這樣做,上一輩的人犧牲自己,騰出空間,我們下一輩才能出現。若你問他們可以選擇活下去的話那他們必定想活下去,但有些事情必須如此做才能維持下去,於是大家義無反顧接受。」

「嗯,雖然你這樣說,我還是不能夠理解。」

「我們的生命不只屬於我們,我們緊緊連在一起,從過去到將來,而每一個善惡之舉,都形塑出我們將來的世界。」

「呃…什麼意思?」

「我們都不能單靠自己改變人類的未來,唯有將這希望延續下去。只不過,付出的始終會影響到一點點什麼。」





「搞不懂。不過跟你說話我好像明白多一點了,至少我知道你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反而與隼相處時我不太能理解他的話,喂,別沾沾自喜好嗎?我是在說你頭腦簡單呢。」

「噢,原來是這樣,對不起。」

「傻瓜﹗這個時候你應該說個玩笑打發完場呀。」

「原來妳喜歡這個,我會注意的了。」

「任何女孩也喜歡這個,真笨。」

「我以為妳喜歡較笨的人。」積克回應。看到雪兒鼓起雙腮時他再說,「呃…之前有人跟我說我說笑時的樣子太認真了,這個我也會注意的。」

雪兒心想這小子倒學得真快。「對了,你怎樣認識隼呢?」

「這個…我們初次見面是在一個墓地裡。」積克解釋那是個集合靈魂的地方,所有死去的人都寄儲那裡,他們可以與那些死去的人談話。





「真的嗎?你們能抽取靈魂,儲存在電腦中?然後透過機器與父母對話?太神奇了吧。」

「我不知道…但那機器跟我對話時就很像我的父母,給我很真實的感覺,感覺像是一直在身邊,只是不能觸摸而已。不過在地下城不是有太多人眷戀著逝去的家人,或者這樣說,因為我們的家庭其實就是經安排共同生活的一些人而已,來培養、增進一些倫理中的感情,但其實我們在地下城全都是一家人,在一個大家庭中,我們對其他年長的人都有著如長輩般的感覺…也許是這原因,其他人在失去家庭裡的父母時沒特別難過…隼是個例外,所以在那裡我經常遇到他。」

「你也不是一樣嗎?懷念父母。這是好事啊,畢竟我們會疼惜跟自己最親密的人,怎會沒有分別呢?巴比倫剝奪你們自愛的能力,再奪去你們愛惜親人的感覺,巴比倫根本就是想顛覆這一切,搗亂你們的人生嘛。」

「管理人想我們的愛變得無私,他培養我們能為大愛犧牲小愛,就像宗教裡所說的捨己為人…這個對人來說總算好的…雖然我心有不甘,因為我也有自私的一面。隼應該與我一樣,在墓園裡跟父母談話吧。我們在那裡碰過幾次面。我們對著樹洞向父母說出內心不能跟其他人說出的話,說完後像放下什麼舒懷過來。我對父母說我想離開地下城,到外界看一看。隼可能偷聽到我嘴邊的話,說可以幫助我逃出來。於是我便聽他的計劃。不過我記得,在此之前他曾認真問我,為了這個,我可以付出什麼代價?」

「那你怎樣回答?」

「我說就算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辭,說時還模仿著一部電影對白的語氣呢。他可能聽不出我想幽他一默吧,不過他就這樣答應帶我出來。整件事都是他計劃的,我沒付出過什麼便出來了。」

「躲在運輸車上時我聽到外邊傳來爆炸聲,心想可能有危險,於是我便溜出,來到停車坪上。隼與我一同走出來,突然那地方翻側,隼及時抓著我的手,然後你便來了。」





說到這裡積克面露遲疑的神情,雪兒捕捉到他眼中閃爍的瞬間。「嗯,還有什麼?」

積克想了一想。「隼抓著我的那一刻,眼中透著複雜的訊息,他好像想救我…又似想放手似的。」

「喂,隼不會這樣做的﹗」

「對不起,我想我誤會了,我只是說出心裡的疑惑…」

「隼是有點難以親近,但總體來說我覺得他是個好人,他不會傷害你。至少在與我相處的時候他無時無刻在保護我。」

不知為何談到隼時,他們好像不知如何繼續說下去。於是雪兒說想看一看外邊,舒緩尷尬的氣氛。在詢問之前她也喊道「芝麻開門」、「abracadabra」,只是機械人依舊沒有反應。

「機械人,可以讓我們看看外邊的風景嗎?」積克重複雪兒的話,此時眼前像戲院螢幕一樣鋪展開來。雪兒知道隼說得沒錯,機械人只會接受巴比倫人的指令。若果這樣的話…她對求助巴比倫這件事增強了一點信心。

「我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積克問。





沒有回應。

「大概你只能用腦電波與機械人溝通,隼坐在這裡時一直與它通話。」

積克試了一會放棄。「可惜我做不到。」

雪兒看著外邊,他們此刻正向東面前去,維持在馬路上方十米,飛過一片綠油油、森林似的地方,似乎脫離了彼得的勢力範圍。

「積克,你知道嗎?許久沒有人與我這般說話了。」

「我的對答相當奇怪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因為身邊都是一些比我大得多的叔伯,不然就是年紀比我小得多的小孩…」

「啊,瑪姬太太也這麼說過。」

「你見過瑪姬太太?」

積克點頭,告訴她在新耶路撒冷城遇到瑪姬太太時的情況。「所以…就是跟我可以暢快說話?」

「唔,大概是這樣子吧。」

「噢。」

「你猜我多大?」

「從皮膚的色澤、皺紋來看妳應該超過二十五歲…」雪兒立即贈他一拳。「這是教訓你說話不經思考﹗」「我們都說真話…」雪兒又敲一下他的頭殼。

「對了,妳這麼一說,我才想起因為地下城所有人的基因都經過㨂選結合,每個人都漂亮健美,沒有高低之別,所以便無讚美無貶抑對方了啊。」

「是嗎?你們統統都是俊男美女?太厲害了。」

「因為花時間在外表上根本毫無意義。我們這樣子除了少了互相比較外,最大能功是省去我們對個人美態的執著,時間於是可以用於對人類文明有益的發展上。」

「什麼是有用的事?我覺得懂得打扮、懂得欣賞美不錯呀,又快樂…你好像告訴我地下城反對你們做快樂的事…缺少快樂,那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我們都渴求快樂,但明白快樂是次要的,何況我們的快樂能轉化在大愛上,為了人類的長遠利益…我們看到別人快樂自己也會快樂啊。」

「不可能吧?你說得好像一點私心、對自己好一點的慾望都沒有,」雪兒不能想像如何能這樣子生活。「總覺得你們根本不像過著人類的生活…」

「所以地下城需要與外界的人區分開來,自成一套生活模式。」

「即是你們沒打算與外邊的人共同生活?試試這個可能?」

「呃…」

「完全沒有考慮的餘地?」

「沒辦法呀。之前已說過,若果我們一同生活,最終只會是我們受傷害。因為我們不會露出梭角,不會防禦他人的惡念,亦無法改變他人跟我們一樣。」

「於是你不理會我們的死活、任由我們自生自滅?」雪兒感到受傷,有點動怒。「你這次出來就是看我們還可以活得多久?」

積克想說什麼,但好像錯過了適合的時機,於是閉上嘴。

雪兒激動過後轉而難過,因她找不到合適的字句反駁積克的話。如他所說,外界的人充滿腐敗的因子,大部分人都已道德倫亡,為一己私慾、甚至為一口飯任何邪惡的事也幹得出來,她親眼目睹過不少慘絕人寰的事…所有人就這樣生活了整整三十年,再也不能改變過來。

「但這次我出來後,」積克說。「我發覺管理人錯了…外界總是有一些值得留下的東西,有值得留戀的事…妳是我幸運遇上的好人。別哭了,妳一哭我也會難過。」

「謝謝,」雪兒用手抹去滲出的眼淚。「希望這是你的真心話。」

「喂,隼告訴我他有妻子,那你呢?」

「有一個女孩將會成為我的妻子,但現在我仍不知會是誰。應該是認識的六十四個女孩當中之一吧。」積克告訴她每年有128個孩子出生,長大後他們便分配成雙成對,彼此相愛。雪兒告訴他隼跟她說過這回事了。

「但你好像不怎麼喜歡這安排?因為…你有另外喜歡的人?」

「你的觀察力真強。」積克告訴她那個女孩叫葛麗塔,與她一樣比較文靜、隨意,喜歡音樂與小說,他們見過幾次面,很談得來。「可惜的是我沒有機會與她一起了,因為她比我年小,所以我們不可能配對在一起。話雖如此,大概是我喜歡她而已,我感受不到她對我同樣有著這種渴求,她亦沒有想改變今後人生的想法…就是想拋開身邊的一切、這些枷鎖過活。」

「你想在外界生活?但剛才你不是說你們不能適應,會死去嗎?」

「你讓我看到希望喔…外界仍然有一些好人,如果多一點像妳一樣的人那就好了。」

「不好意思,像我這樣的人不多。不,我是獨一無二的。」雪兒說。

「噢。」

「你呀,比我還早談戀愛。」

雪兒小時候大概十一二歲時暗戀著加比哥哥,這個待她如親妹妹一樣的男孩。但加比已有女朋友,所以她一直沒向任何人透露,將這秘密藏在心裡。然後新耶路撒冷城來了一名小子,年紀比加比還小,名字叫阿里。他是爆發不孕症最後一年出生的孩子,剛好比雪兒大十歲。阿里一身棕色皮膚,與加比一樣,但樣子更有種中東人的味道。因為駕駛電單車技術了得,他經常負責執行危險任務,接載偵察人員潛入敵方心臟陣地。雪兒對他滿有好感,他也對雪兒一見傾心。在雪兒十五歲時,阿里向她表白,父親雖然待她很嚴,但沒反對這件事。他們二人經常窩在一起,那段是她人生最快樂的日子。只是一年後,阿里在一次執行偵查任務時與偵察員一同死去,連屍體也找不到,只剩下一塊狗牌遺留在爆炸現場。

雪兒掏出頸鍊給積克看,上面的狗牌刻著一個男人名字。積克還注意到頸錬上有個圓型開合飾物。雪兒打開它,裡面藏著一張女性頭像的照片。「這是我媽媽。」她與雪兒都有著相同的鵝蛋臉形與琥珀色的眼珠。雪兒的媽媽在她懂事之前便死去,她只對母親留有一點模糊的印象。

「自那之後,我沒有再愛過其他人。」雪兒將頸鍊收回黑衣內。「大概不想再承受多一次痛苦吧,沒愛過便沒有失去的悲痛。我不知道…」

聽到這裡,積克想起老師臨終前那番話。


「喂,積克。」機艙內突然傳來森美的聲音。

「咦,森美?」

「對啊,我對機械人說要跟你們通話,於是它便幫忙,將機械人的通訊系統連上一起。雖然不能用腦電波控制A型機械人,我們也能發出簡單指令。」積克看到左前方的機械人,右側身驅突然腿去色彩,變得接近透明的模樣,森美與蘇菲亞在裡面與他揮手。接著機械人又回復原狀。

「積克,我們現在回去地下城,大概會受到處罰吧,那不如現在先在這裡懺悔,管理人應該在聽著。」森美說。「嗨,管理人你有在聽嗎?」

沒有回應。

「積克,老實跟大家說,為什麼你要走出來?就只是看看外邊的世界?」
「嗯,就只是看看外邊的世界。」

「那找到你想找的東西了吧?」

「找到了,就在我身邊。」積克對雪兒眨眼。「外界也有能與我們共存的人類。他們都是善良的人。我們可以在外界過活呀,世界這麼大,不再需要困在地下城了。」積克簡單說著一些在新耶路撒冷城裡的所見所聞。「我們可以一起生活?對吧雪兒?」積克笑著說。雪兒用力點頭,只是她沒有將心底話說出。此刻她要爭取積克的信任與幫忙。

「森美、蘇菲亞,你們覺得如何…這樣可行嗎?」

「積克,我不知道…不,我大概不認同吧,外界的人不如你想像般簡單…經過這次,我明白到管理人是對的,我們只能在地下城裡生活。」

「但你沒有到過那個城市,若果你見到那裡的人,或者會有不同想法啊。」

森美瞧瞧蘇菲亞。「我們…遇到外界的人,結果發生了不好的事,現在回想都覺痛苦。」接著他握著她的手。「原本我還考慮等一會埋葬老師後才跟你說…那麼就讓我現在告訴你吧。」

於是森美說著他們在匈牙利遇到的事與老師如何死去的情況。說得輕描淡寫,像事不關己般以平靜的口吻說出。

「積克,外界有超越我們所能夠想像到的壞人,若果我們出來生活的話那必將有心理準備面對他們,我們要學習保護自己,收藏情感,再不能夠坦承、做回自己了,我不喜歡過這種生活…管理人是對的。我們沒聽進耳裡,結果害了歡喜老師…」森美說罷哭了起來。

積克聽著也滲出眼淚。雪兒難過得說不出話。她感到痛心,也為自己心底無論如何仍想守護外界的人感到羞愧。

森美繼續道。「但我明白你為何想怎樣做。若果管理人讓我們出來生活的話,那年過二十五歲的人便不用死去了…現在你想回去告訴那些人,給他們自行決擇吧?但別忘了,地下城有墓園啊,那就是我們人類最終想追尋的世界,不分你我、彼此融合在一起,與爸爸媽媽,與妻子,與朋友,與所有人在一起…若果離開地下城,他們便沒有機會了…積克,我們要等待,等待到外界人類死去…再等上一會…」

積克忽然想到,隼為何要走出來,以及他出來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