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嫁衣的那一刻,她收到了他的喜帖,那時她坐在新娘休息室,弟弟走進來看她時,順便將一封燙金的紅帖交付到她手上。
「姐,竟然有人挑在妳結婚時送喜帖給妳耶。」弟弟哈哈的大笑說著,而她只是抿唇一笑,然後將喜帖給攤開。
看到喜帖中的那個熟悉的名字時,她腦袋裡有片刻的空白。
她沒想到,在她即將踏上人生另一條旅途時,他也準備展開另一段新人生。
她不應該覺得訝異,因為她早與他無關,可她的腦海還是不禁浮現起那段很遙遠的回憶。
認識他的那一年,她正就讀大二,還屬於青春年華的19歲,而他卻早已過了活力旺盛的少年時期,步入30歲的關卡,是她工讀影印店的維修人員。
記憶中的他有一雙很璀璨的眼睛,若笑起來就會像星星那樣耀眼奪目,可他卻從來不笑,總是沉默且專注的維修著機器,以冰冷的嗓音請她在維修單上簽名。
「妳好,我來修影印機。」
「麻煩幫我在這邊簽字,謝謝。」
「再見。」
他們的對話從來沒超過十句以上,他唯一對她多說一句話的那天,是她在客人面前出了包,被客人痛罵一頓,還強顏歡笑的將送走客人之後,他那天照樣的拿了維修單給她簽名。
「麻煩幫我在這邊簽字,謝謝。」
「好。」她忍住想哭的衝動,硬擠起笑容應著,但在她簽名的時候,她卻聽到他說了一句......
「妳是個笨蛋嗎?」
「……嗯?」她抬起頭不解的看他,心裡其實有點不大確定方才那句話是否出自他嘴裡,因為他從未跟她多說過一句話。
只見他皺了皺眉,語氣淡淡的說。「既然想哭又何必忍著。」
聽到他說的這句話,她有些愣了,而說也奇怪,她原本泛濕的眼眶突然間沒了那股流淚的衝動。至於他,在說完那句話後,就逕自收了東西了轉身離開,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樣。
望著他離開的身影,她忍不住的覺得有些好笑,嘟嚷著。「哪裡是想哭就能哭的這麼簡單啊……」
也許人與人之間就是需要那麼一個契機來敲碎彼此之間的藩籬,自從那句話之後,她慢慢的對他感到好奇,於是她開始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進而也有了那麼一點點的了解他。
最開始,她發現他好像是個很不太愛改變的人,舉例來說,她發現當他那陣子喜歡喝某款飲料時,他那個月來維修影印機時就都是帶著那款飲料來,然後等到下一次他又換了一款飲料時,那麼那款飲料又會陪他來維修影印機好長一段時間。
這麼持久不變的忠誠度,讓她有幾次都跟著好奇的跑去買跟他一樣的飲料來喝,只可惜她始終喝不出什麼特別的感受,甚至有一些她還覺得味道特別的甜,很難想像他可以喝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而不會感到膩。
『真那麼好喝嗎?』
像這樣的疑惑時常在她的腦海裡浮現。
19歲的年紀,對任何事情都充滿著活力和好奇心,更何況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可以藏住心事的女孩子,她的任何情緒總是很坦承的寫在她臉上,所以在某回他遞單給她簽名時,她忍不住就發問了……
「麻煩幫我在這邊簽字,謝謝。」依照往例,維修完畢後,他將維修單遞到她面前示意她簽收。
「沒問題。」她按下自動原子筆的開關,飛快的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在將單還給他時,忍不住湧到嘴邊的好奇,開口問他。「欸,那些飲料真的很好喝嗎?」
「嗯?」本來收回單準備走人的他,停下動作、回視她,目光裡滿是不解。
「就……」她指了指他放在一旁的那款飲料。「你帶來的飲料啊!我瞧你好像每次都喝一樣的飲料,真那麼好喝嗎?你都不會喝膩嗎?」
就見他聽完她的問話後,反應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竟朝她露出了一抹笑,說著。「妳可以喝看看啊!」話畢,他也不待她反應,轉身就背上工具離開。
「就是喝過了覺得奇怪才問你的嘛……」目送他離開的背影,她蹙著秀眉,不滿的嘟嚷著。
興許是影印店的工作有些枯燥乏味,也可能是她心裡對他充滿了太多的疑惑,總之從次簡短的妳問我答之後,她與他之間在往後的維修日子裡,開始有了一些交談,雖然大部分的時候,還是維持著妳問我答的模式。
「欸,你叫什麼名字啊?」她問著。
「妳好奇這個幹麼?」正維修機器的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轉回頭去邊修機器邊應著。
她聳了聳肩,答道。「就想知道嘛!」
「維修單上不是有我的姓氏了嗎?」
「是啊!」
「妳不是也聽過你們老闆怎麼叫我的嗎?」
「對啊!」她點點頭,又蹙眉道。「可他都叫你阿仁啊!」
「既然都有姓有名了,妳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嗎?」
「不知道。」她很誠實的點頭,又繼續追問他。「哎呀!你別扯那麼遠,快點告訴我嘛!」
「IQ都沒有,我懶得跟妳講話。」他再次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拿了另一柄工具後,繼續手下的維修動作,完全不理會她期盼的目光。
「你太過份了。」她不滿的抗議著。
「謝謝。」他毫不客氣的接受她的抗議。
最後,她還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只是當時的她並不知道,那個名字會那樣刻在她的心上刻了四年。
四年,她從19歲的大學生到念上研究所的碩士生,到她踏出社會成為新鮮人,不再見到他,將他的身影從她世界中完全捨棄後,遇到了另一個真心待她的他,他的名字才從她生命裡慢慢的褪去……
「姐,那喜帖到底是誰寄的啊?」
弟弟的聲音將她由回憶裡拉了回來,她對上弟弟困惑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就是一個朋友罷了。」
「朋友?」弟弟納悶的重複了次,語調裡似乎還是不解,倘若只是個朋友,為何她會陷入回憶裡那麼久?
「是啊!」她笑了笑,應道。「朋友。」
除了朋友之外,她已不知道該將他定位在什麼位置了。
但其實或許打從一開始他們就連朋友都不是,因為那四年來,總是她單方面的去了解他、與他交談,每一回他的到來,她總是絞盡腦汁才能想出一個話題與他對談。
說不上為什麼,但那時的她卻像是著了迷一樣,很喜歡和他說話,甚至喜歡他噹她時的神情,也喜歡他身上總是淡淡傳來的香味。
「你為什麼不常笑?你笑起來時很好看耶!」
「神經。」
「欸!你幹麼罵我神經,我只是實話實說啊!你應該常常笑,你笑起來時很好看。」
「我又不是白痴,我幹麼天天笑。」
帶刺的他對上帶角的她,最後的下場總是她被他的刺扎得痛到不行,但她卻總無法用自己的角去撞擊他的脆弱,縱使她知道那是他的弱點,她也無法去傷害他。
「完蛋囉!妳戀愛了。」
知曉從頭到尾一切的好友,總是這樣取笑著她,可她卻是不以為然,因為她從不覺得自己會喜歡他。
她才19歲,怎麼可能喜歡上已經要步入中年的他呢?
30歲的男人,雖然成熟穩重如醇酒,但她還是覺得自己不可能對他有興趣,因為她喜歡的不是他這種類型,而是另外一種溫柔、體貼的男孩子。
但,老天總是喜歡顛覆鐵齒人的命運,莫非定律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最後,她確實愛上了他,愛得很深、很深、很無悔,也很無法結束。
「姐,我出去幫妳看看客人都來了差不多了沒喔!」
再次瞧見她陷入思緒,弟弟這回沒有多說什麼,僅是對她留下這麼一句,便離開休息室去幫她處理婚宴的事宜。
出了這扇門後,她就要成為他人的妻,就讓她此刻,好好的、好好的哀悼她年輕歲月時的那段過去。「欸,你喜歡怎樣的女生啊?」
「你問這幹麼?」
「就好奇啊!你都30幾了,卻還沒有喜歡的對象,我當然想知道你的眼光到底有多高、多挑剔囉!」
「呵呵……是喔!」他笑著,然後看著她說道。「妳放心,無論我是喜歡哪種女生都好,絕對都不會喜歡上妳這種女生。」
「……真是謝謝你喔!」她一愣,覺得心裡似乎有什麼狠狠一揪,但還來不及多想,臉上就先防衛擠出一笑,嘴硬的反噹了回去。
好幾年後的現在,握著喜帖的她想到那一幕,心中還是覺得泛著疼。
其實當年的她是想問他,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我呢?我哪裡不好呢?是個性不好、脾氣不好、身材不好,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呢?
是啊!她想問的不過就是這麼一句──『為什麼你不喜歡我這種女生呢?』
愛情來得莫名其妙,但卻總是走得讓人傷心。
她還記得,那晚的她狠狠哭了一整夜,她邊哭邊笑、邊想著過去和他種種的一切,想著她覺得、她以為、她感覺他應該是喜歡她的。
他和她曾經靠的那樣近。還記得在她考試失利的那天,她沮喪到連話都不願多講,他對她遞來一瓶飲料要她這個笨蛋打起精神來,不然客人都要被她嚇跑了。
她也記得,在她告訴他自己喜歡的學長有女朋友了的時候,他拍拍自己的肩,示意他可以暫時借她靠一下好好的哭一場。
他曾握著她的手,替她小心的處理被紙張割到的傷口;他也曾在她下班望著門口的大雨手足無措時,開口說要順路送她回家。
明明那些畫面都還清晰在目,她的手機裡甚至還有他們一來一回的簡訊。
他提醒她天氣會變冷要多穿點、她告訴他今天店門口施工要他換條路走、他取笑她這次剪的頭髮有點像呆瓜、她警告他下次再忘了帶甜點過來當下午茶就要痛揍他……
她真的好想問,難道那些都是她的自作多情嗎?
原來,愛不過是她的幻覺,動心也是一場錯覺,他們之間擁有的,她以為那是些什麼,可那卻不過是她自己編織的一場夢境。
我愛你,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但我卻是曾經如此深深愛著你。「姐,客人都到了,妳該準備出來囉!妳都弄好了嗎?」
門口敲門的聲音將她從記憶裡帶回來,她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中掉下眼淚,臉上的新娘妝險些就被她給毀了。
取起衛生紙小心的抹去淚,她向門外應著。「好了,我可以出去了。」
「姐姐好了,媽妳在這邊先等一下,我去找姐夫來接姐姐。」
「好。」
「對了,還有那個……」
門外的聲音此起彼落的響著,但身為新嫁娘的她卻沒心仔細去聽他們在講些什麼,她的目光鎖在手上燙金的紅帖,關於那些年的一幕幕畫面也飛快的在她腦海閃過。最後,她嘆了一口氣,然後將喜帖闔上丟進了一旁滿是雜物的垃圾桶裡。
過去心不可得,過去已經過去,再多的回憶、念想都不過是一場虛空,既然當年決定了彼此就此陌路,如今又何必掛念不放。
不再多看那張喜帖一眼,她拿起化妝棉補了補妝,接著起身理了理身上的新娘服,然後在聽見身後的門被人打開,傳來那熟悉低沉嗓音的呼喚時,她瞧見鏡子裡身穿白紗的自己綻開了一抹燦爛的笑意。
她回過身去,望著被眾人簇擁站在自己面前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眼裡盡是男人臉上那靦腆的笑意,和目光裡對她滿載的寵溺,於是她的笑意更盛、更嬌柔,然後她開口輕聲的喊出一句……
「老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