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苦茶》

你相信嗎？這世上蘊藏某種不可思議的稀世之珍，它能瞬息使我們忘掉悲愁哀痛，兼之讓腦海忘卻世間上一切惱人的煩瑣事，儼如壓下“重新設定”這個按鍵般，將記憶還原至較早前我們所選取的時間點，讓我們忘記前事、忘記所有不快的事，繼而以簇新的笑臉迎接每一天嶄新的人生。
此稀世之珍的名字為“忘苦茶”，顧名思義，正是足以讓人忘記苦痛的茶。

起初我也對此等傳說嗤之以鼻，但後來這份稀世之珍倒成為我的護身符咒。它每每保護我，令我安然度過每個危難時刻，乃至讓我得以佇立於此等倚強凌弱的殘酷社會中。任我遇人不淑，或任我上司如何無理取鬧地指著我臭罵一頓，我亦能不屑一顧，轉身將那些無謂人及無謂事統統碾碎為微乎其微的塵埃，再隨手一撥，乾乾淨淨，讓腦袋纖塵不染。

忘苦茶的最大功效，是能夠徹底刪除內心煩懣及哀傷的情緒與記憶。

我忘了當初是如何接觸這般神奇的寶物，也忘了嗣後自己是如何獲取這份珍品。究竟我是透過網上訂購的，抑或親臨某間店舖購買的？我對入手途徑可謂茫無所知，但每當我需要它的時候，它總會自覺出現在我家的廚櫃裡，傲然屹立，且早早被妥善地以一個透明的食物保鮮袋包裝，滿滿登登的，窩心得恰似一位真實存在的愛人般，既與我心領神會，又對我體貼入微，實在奇妙得令人大惑不解。

然而當中最使人百思莫解的，是其烏黑的茶葉，以及其嫩綠的茶湯往往宛如街外銷售的綠茶般別無二致。茶葉當中亦沒有任何多餘的添加物，可茶湯入口卻異常甘甜，味道有點像喝蜂蜜水的感覺，清甜滋潤，登時令咽喉好生舒暢，甚而讓雙目睏倦得一直打盹兒，使人不知不覺逐漸步入黑甜鄉。




我的忘苦茶既是忘卻憂愁的良方，亦是讓我酣然入夢的最佳安眠藥。久之，每逢我遭遇某些不快的經歷時，也不由得尋求這位小情人的慰藉。我喝一口忘苦茶，隨後依偎在它溫暖的懷抱裡，繼而踏進那個白雪皚皚的幻境中，瞧見眼前的記憶片段如同走馬燈般瞬間飛逝，再把心中的鬱結悲慟統統置之度外。爾後，那段教人悲慟的記憶將變為虛無縹緲的雪花。縱使眼簾紛紛揚揚，但我已無法記起相關的人和事。被腦海遺忘了的他們終究是人生的過客，或曾愛得轟轟烈烈，或曾親暱得如影隨形，或根本何足道哉。

沒有苦痛，自然不愁沒有安適的日子。

儘管如此，這份珍寶偶然亦會為我帶來些少困擾。譬如說，伴隨那些悲慟記憶前後的一點一滴也連帶被忘苦茶洗滌得一乾二淨，以至我年紀輕輕卻予人印象好不健忘。可此等滯礙始終無阻我仰賴忘苦茶的決心。為了保留記憶中某些重要的資訊，以及應對各種突如其來的狀況，我特地製作數十本隨身筆記簿，且頁面按各式各樣的場所與人物分類排序，當中蘊涵無數次聊天記錄，還有無數個值得攥緊於手中的職場是非。這統統皆是我每次刪除記憶前，均先將僅存的片段默寫於筆記簿上，慎防日後無故被他人翻舊帳，或當我陷入兩難局勢時，亦能迅即作出適宜的決擇。

縱使間或少不免感到疲憊，但眼前這種只有歡欣愉悅、而沒有心痛的日子，或許才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人生。

這秘密連我身旁幾位好朋友亦茫然無知。她們大抵是認為我有意對過往的戀愛歷史避而不談，故她們也沒有因此對我的記憶生疑。事實上，我並非刻意隱瞞，只是實在感到難以啟齒。試想一天某人乍然跟你說：“我身上有一種能夠使人忘卻記憶的茶。”相信大家聽後的反應必定如出一轍，往往認為那個人滿肚子壞水，抑或暗地裡嗤笑一番，卻始終沒有選擇相信那人誠摯的言語。





沒錯，誰又會相信此等荒誕無稽的妄說？若非親身經歷，恐怕連我自己亦滿腹狐疑。既然如此，我唯有把秘密深深埋藏於心坎裡。關於記憶遺忘一事，寧被人譏刺，莫被人知曉。

忘苦茶的美妙之處，只有我全然了解便行。

我喝了一口洋甘菊綠茶，再吃了一口抹茶乳酪蛋糕，整理思緒，接著專心致志地傾聽好友們之間的對話。這裡是近期網上極為流行的咖啡館。我們嘰嘰嘎嘎地說笑，豈料言談間，我猝然聽見某個熟悉的詞彙，教我驚詫得連忙翹首張望！然而任我如何巡脧一遍，眼簾眾多的伴侶卻似乎顯得從容自若，且表情毫無異樣。

煞是奇怪。方才我明明聽見有人提及“忘苦茶”這三字，莫不是我聽錯了？

我扭頭繼續參與好友之間的對話，偏偏此時，距離我不遠的隔壁女子忽地怒吼一聲，隨後一手把杯中的熱咖啡潑灑在她對面的瘦削男子身上，破口大罵：“你這混蛋竟敢耍我？騙我上床後就裝作不認識我，還說甚麼喝了忘苦茶之後，對我的記憶就統統消失不見了？嘩，這真是我聽過以來最滑稽的笑話！我以後也不想再看見你！”





說罷，女子氣得拂袖而去，至於那個依舊待在席位的瘦削男子則泰然處之。他先是從口袋裡掏出紙手帕，不慌不忙地抹去身上的咖啡漬，再若無其事地喝一口茶，宛如事情全然沒有發生似的，態度冷淡得實在令人為之驚駭。可我的目光明顯不在於別人的隱私上，而是有關忘苦茶的內幕。究竟此男子果真發掘忘苦茶的秘密，抑或只是信口胡言？

好奇心驅使我逐漸遠離閨蜜間的繁囂。為了紓解心中的納悶，兼探問對方的虛實，我遂決定親自走一趟，甚而連對方的意願都無暇顧及，便毅然坐在他對面的席位上，以恭敬有禮的淺笑嘗試緩和僵局。

“別擔心，就算你沒有失憶，我也不認識你。”我斬釘截鐵地開展話題。“不過我對那個忘苦茶相當感興趣。要是世間上蘊含如此奇妙的寶物，相信人生亦自然免卻許多不必要的痛苦吧。”

“只是隨便想出來的分手藉口罷了。小姐，不用太認真。”他倒是對我的感慨漠然置之，可我還是有點耿耿於懷。

“是嗎？但有時候我覺得挺神奇的。”我孤注一擲，乾脆把忘苦茶的口感如實披露。“明明杯中僅有綠茶葉，入口卻居然沒有一絲苦澀味，反而清甜無比，猶如喝蜂蜜水一樣，真不知道箇中原因。”

他聽後不禁鉗口撟舌，終於對我的言語萌生種種疑團，更試圖以同一方式向我套問：“嗯，儘管是茶，但始終無法提神。”

我緊接回應他的見解。“而且每次睡醒之後，那些無謂的人和事都徹底消失。”

言談至此，我倆竟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時光宛若停息了，霎時一切皆變得好生羅曼蒂克。茫茫人海中，我倆偶然的相遇恍如隔世。他儼然是我曾經深愛過的前世戀人般，上一世完結後，儘管記憶盡失，但我倆依然一見傾心，冀望日後再度比翼雙飛，同偕白首。





今後忘苦茶不再是讓人忘卻苦痛的茶，而是牽引我倆成為愛侶的紅線。

或許我倆自感分手時大可咕嘟咕嘟地徹底忘記前事，故我倆談起戀愛時可謂變得極為恣肆。素來保守的我生平頭一遭應允陌生男子在我寢室留宿，且斗膽穿上透紗睡衣撩撥對方，兼放任自己在這慾火焚身之夜與他鸞顛鳳倒。這是我倆自接觸忘苦茶以來第一次對戀愛如斯不遺餘力。反正我倆離別時自然失去憶記，因而我倆每每將心事和盤托出，既不必擔心激怒對方，又能夠盡情地吃喝玩樂，日子過得煞是痛快。

若此等悠哉悠哉的生活得以地久天長，那該多好。

可惜人生本是百折千回。我很快察覺到各種不對勁的事兒，譬如說，我明明未曾親臨祐漢街市熟食中心與俊賢他共享小吃，但我偏偏對裡頭各式各樣的店舖萌生某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乃至對餃子的味道感到非常熟悉。在我的記憶裡，我從未品嘗這間店舖的香脆餃子，然而那怦怦躍動的心跳聲老是提醒我：沒錯，縱使地方現已遷移，環境亦較往年涼快，可我曾經與某個人放學後一道攜手來到祐漢街市裡頭排隊購買餃子。彼時剛熟透的餃子香氣撲鼻，我們互相餵食，那個人一口，我又一口，吃起來總是笑瞇瞇的，感覺好不甜蜜。

恐怕這段或曾刻骨銘心的記憶早已被我流放至無垠的大海吧。我實在無法想起那個人的身影，但自從離開熟食中心後，某種怪異的不安感覺竟陸續直湧心頭，教人如坐針氈，徹夜輾轉反側。這是我倚靠忘苦茶以來，頭一遭對失去記憶一事感到如斯忐忑難安。模糊的走馬燈片段使我更感難過，連胸坎裡怦然跳動的心臟都一直啜泣。我甚而焦灼得驟然渴望恢復一切向時的記憶，好讓我得以記起那個人的相貌，以及昔日的種種韶光。

那側臉明明近在咫尺，卻恰如遠在天際的雲霞般，即使有多絢麗，亦終究稍縱即逝。

為了追尋那個人的背影，我遂決定開啟衣櫃裡的抽屜，並嘗試從古舊的物品中探求些少蛛絲馬跡。後來幾經尋尋覓覓，我終在一個細小的木盒內找到一幀陳年大頭貼。合照中，我們親暱得互相依偎，且幸福得眉開眼笑。彼時思想純真的我們更為照片署名，乃至天真得以為只要寫上“願我們永不分開”的語句，我們就果真永不分離。可當日的山盟海誓，早已被洶洶海浪侵蝕得體無完膚，如今只僅存一口微弱的氣息，待這段封存已久的記憶重新被掀開後，才甘心瞑目。





那個我曾深愛過的人，竟然是我眼下的戀人俊賢。

沒料到儘管事隔多年，兼之縱然記憶盡失，但我迄今仍然朝思暮想的那個身影，居然歷來皆源自同一個人。也許當初正是忘苦茶把我們曾經相戀的經歷抹去，然而機緣巧合下，偏偏又是忘苦茶撮合我們，讓兩顆本應冷卻的心再度燃燒起來。我屏息凝視我們往昔的合照，頃刻間，只覺得一切變得神妙莫測，教我耿耿於心，遲遲亦未能令人釋懷。

我們當年究竟因何事而分別，最後又因何事而服用忘苦茶？面對此等震撼人心的事實，我登時手足無措，更對我倆相遇及相戀的過程大感惶惑。後來幾經遷思回慮，我決定將往年的合照遞給俊賢，並試探他對此事的反應。

果不其然，俊賢先是一臉錯愕，而後保持鎮靜地回答：“我對此事沒有印象。”

但我的用意其實在於探問他首次接觸忘苦茶的時間點。“我可以問你一句嗎？你從何時開始記憶陸續出現斷層？”

“高三畢業後。”俊賢不假思索地答覆，並對我的提問存疑。“妳懷疑我們因此事而開始喝上忘苦茶？”

我略微點頭，兼憂心忡忡地道出自己的看法：“我也是從高三那年開始失去記憶的。我想，大概是因為當年曾經發生某些不愉快的事情，才導致我們不得已只好忘記對方吧。”

他聽後倒是輕裘緩帶。“既然是不愉快的經歷，妳何必太執著於過往的事情？只要現在我們感到高興便行。”





“但是……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們因何事而分開嗎？要是能夠預先知曉，或許我們能夠避免相同的事情再次發生。”我窮追不捨，他卻一語破的，使我頓時啞口無言。

他云：“我們選擇忘苦茶的理由，正是因為能夠選擇忘記悲傷。我們又何必舊事重提？”

俊賢淡漠的話語聽起來雖然頗為殘忍，可他的觀點亦確實不無道理。當日我們作出此等抉擇時，恐怕或曾心如刀絞，或曾尋死覓活，翻來覆去，最終無可奈何下，唯有依仗忘苦茶的力量才得以苟延殘喘。然而如今我卻試圖揭開瘡疤，讓那本應痊癒的傷口復又袒露無遺，按理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但我始終很想弄個明白，乃至很想挖掘當年被我們親手湮沒的秘密，以及有關忘苦茶的種種。

該是時候拿定主意。這一次，我堅決奮勇向前，為自己填補記憶中的缺失。

我遂把以往的短訊逐一翻閱，希望能找尋昔日的歷史殘骸。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徹夜未眠，終於透過其中一部摺疊式手機找到當年我與俊賢互相傳遞的訊息，然而夾雜其中的，竟是大量源自一位名叫“阿風”的文字。

儘管我對阿風這名男子毫無印象，但從他發送過來的訊息可見，他似乎是喜歡我的，乃至分外積極地對我展開追求。阿風閒時對我噓寒問暖，閒時又邀約我共享晚膳，而且縱使我與俊賢早已互生情愫，我依然時時回覆阿風，且每每應約與阿風會面。內情猛然變得牽絲扳藤。莫不是我最後腳踏兩條船，導致事情演變至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我不禁對自己的言行感到疑懼，甚而深怕自己壞事做絕。老實說，自服用忘苦茶後，我從未為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感到如斯焦慮不安，可如今我卻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自己果真成為了十惡不赦的千古罪人。此刻我豁然曉悟。或許忘苦茶確實足以讓人忘卻不快的記憶，但就算記憶被抹去了，往日曾行走的殘餘痕跡也終究存活於世上。任時光荏苒，我與各人的經歷從未泯滅。

忘苦茶大概只是一場自欺欺人的玩意。





我冥思苦索。為了進一步了解昔年的實情，我遂嘗試登入社交網站平台以阿風的洋名字搜尋相關人物。阿風的洋名字算不上通俗。悠悠搜尋結果中，唯一合符年齡條件的，且疑似阿風的個人帳戶頁面裡，清楚地顯示我們皆有一位共同的女性朋友：阿詩。

我知道阿詩是誰。她是我高中期間任職補習社導師時的其中一位同事，為人親切敦厚，兼總是循循善誘地教導學生，在補習社裡頭均是大家值得信賴的好伙伴。相信要是阿詩願意解答我心中的疑問，一切謎團自當真相大白。

我於是鼓起勇氣約請阿詩到舊時補習社左近的咖啡館相聚。由於往事距今已相隔約十年，阿詩對我驀地提及阿風一事明顯驚詫得有點傻眼，可當她得悉我曾經失去記憶後，她還是禮貌地抱持一貫和藹可親的態度，且不厭其煩地勉力回答我的問題。

“說實話，我真的被嚇倒了。原以為你們任何一個都不想再談及這件事，沒想到竟然是妳率先向我問起來。”阿詩開誠布公地說道，而後試圖向我解釋當年曾發生的事情。

她說：“該如何說起呢？以前我們幾個皆是同一間補習社的導師，同時是關係很親密的好朋友。記得當時無論誰去哪裡遊玩，剩餘的人亦必定結伴同行。那時日子過得非常快樂，所以任誰都沒料到於往後的日子裡，竟然會發生如此令人震驚的事。”

言猶在耳，阿詩不禁喟然而嘆。“我想，大概從妳和俊賢陷入曖昧關係開始，一切已逐漸變得不再一樣吧。當時我們愛開玩笑，常常嘲弄你倆是一對感情如膠似漆的小情侶，可你倆總是矢口否認，弄得我們滿以為你倆真是好兄弟，而沒有暗自互生情愫。”

“後來阿風公然向妳展開追求。因妳對阿風的態度溫柔體貼，你們又總是出雙入對，於是我們認為妳和阿風兩情相悅，妳和俊賢之間的緋聞亦陸續被人淡忘。誰不知道，一天晚上，我們竟親眼瞧見妳和俊賢手牽著手於南灣湖散步。此時我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至始至終，妳和阿風只是好朋友，而且從來沒有正式交往過。”

“我們恍然大悟後，當然興奮得立刻為妳和俊賢慶祝，但阿風顯然對實情難以接受。從那天起，阿風很少與我們結伴嬉戲，連補習社的工作亦總是急急巴巴地及早完成，一副厭惡與我們呼吸同一份空氣的模樣，使你和俊賢尤其難堪。這種尷尬的局面約莫維持了兩、三個月。直至妳生日那天，我們一道為妳慶祝生日時，妳突然收到來自阿風母親的電話後，我們才終於覺察到事態究竟有多嚴重。”

說罷，阿詩復又搖頭嘆息。至於我則一面傾耳細聽，一面屏息以待，且急躁不安地等候緊接而來的事態發展。我暗自巴望阿風別作出任何令人惋惜乃至心疼的自殘行為，然而不出所料，阿風彼時的抉擇果然成為我和俊賢人生中的一大憾事。

阿詩難掩悲傷之情，云：“最後阿風為了迫使妳和俊賢分手，不惜在妳生日當晚利用玻璃碎片割脈自殺。”

我聽後迫不及待地追問：“難道他過身了嗎？”

“那倒沒有。不過恐怕對阿風以及他的家人而言，他當時已將近半死不活的狀態。”阿詩繼續解說。“他因為喝得醉醺醺的，所以割脈時可謂毫無痛覺，以至玻璃碎片深深傷及血管，而且割斷了好幾條神經和肌腱。雖然他後來成功被救活，但左手大部分的活動功能幾乎喪失。當時醫生建議阿風暫緩學業，要他專心接受治療復健，還判斷他至少得花上一年甚至兩、三年以上的時間才可稍稍恢復以前的狀態。就算日後康復了，亦不能完全排除後遺症所帶來的嚴重影響。總而言之，就是難保阿風能夠像正常人般生活下去。”

我聽後心坎難過得噙滿淚水，實在無法想像世間上竟然有人因為我而落得終身殘缺的下場。然而尤有甚者，是我居然妄想借助忘苦茶的力量忘卻一切關於阿風的事跡，希圖藉此掩沒我的罪愆，甚或將他與我曾經歷過的種種歲月深深湮沒於茫茫記憶之外。此等行徑令我更鄙視自己，亦對阿風更感歉疚。事已至此，我該怎樣做才足以彌補阿風身心的創傷？

“妳也別太責怪自己。”阿詩彷彿看穿我心裡的念頭，於是出言撫慰。“我們都知道妳比任何一個更痛心難受。而且由始至終，妳都沒有答應與阿風交往。當日是阿風他自己鑽牛角尖，實在與人無尤。何況事發之後，妳已經立刻跟俊賢分手，還天天到醫院探望阿風，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以往的事情就由它過去吧，別放在心上。”

我得悉自己當時並沒有因此落荒而逃後，總算略為釋懷，遂拭乾眼淚，嘗試保持鎮定地問道：“那麼，請問妳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嗎？”

阿詩坦然回答道：“我也不太清楚。自那件事發生後，我們就很少聯絡，只聽說他後來遠赴美國接受治療。啊，對了，前幾天我看到他的一張海報，好像擔任了某間大學所舉辦的講座嘉賓。”

說罷，她隨即掏出行動電話，並打開阿風於社交網站的個人頁面，把相關海報遞給我瞧。“妳看，這個人就是阿風。”

我仔細閱讀海報上的文字，發現講座正是澳門大學於翌日所舉辦的公開活動。由於講座接受公眾人士報名參加，我決定戴上墨鏡偽裝成為學生前往，希望親自了解阿風的近況。講座主題圍繞阿風的復健生涯與其身為職業治療師的專業領域發展。我一面凝神諦聽，眼淚一面不覺悄然落下。試想這十年間，阿風是如何度過各種痛苦與煎熬？當我和俊賢每每喝上忘苦茶，大大咧咧地咕嘟咕嘟忘掉一切苦楚的同時，阿風卻一直孑然一身孤單地竭力奮鬥。他堅持不懈的信念，簡直令我更為羞愧，亦令我不得不重新檢視忘苦茶的優缺點。

或許忘苦茶並非神奇的稀世之珍，而是間接鼓動我們逃避現實的可怕毒藥。因為忘苦茶的出現，我和俊賢才不停的原地踏步，以至終日只懂忘記前事，卻不像阿風一般懂得如何勇敢地面對困境。一如他所言，倘某些事情不幸發生了，我們受傷過後，哭過、痛過後，始終仍需要鼓起勇氣接受現實。與其終日怨天尤人，倒不如積極迎接各項挑戰，才不至於白白糟蹋剩餘下來的日子。

阿風勵志萬分的演講贏得在場人士絡繹不絕的掌聲。我本打算悄悄離去，可我的蹤影還是被目光敏銳的他察覺得到。他毅然把我截住，兼之看似一臉高興的，為我們舊雨重逢一事感到異常興奮。

他說：“很久沒見了，沒想到妳竟然會出席我的講座，真是令人大感意外。”

阿風格外親切的態度反令我更覺不自在。我先是恭敬地與他點頭問候，並向他撒謊，希望能夠盡快終止我們之間的對話：“我手上有個項目是關於職業治療師的，碰巧日前留意到大學的海報，便前來打聽一下。”

他聽後卻露出失望的表情。“真掃興，我還以為妳是故意來看我的。”

阿風的言語倒讓我顯得更為尷尬。我有點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可他卻驟然噗哧一笑，接著，以戲弄別人的語調迅即打圓場：“別緊張，只想跟妳開個玩笑而已。”

“是這樣嗎？哈哈。”我唯有嬉皮笑臉地附和他。其實就算阿風肆意調侃，我又有何等資格對他發怒？我已有心理準備被他奚落一番，沒料到他對我倆之間的嫌隙果真如斯淡然，更試圖安慰我此刻極為慌亂的情緒。

“一切都已成過去了。”阿風坦然道出這番說話的時候，予人的感覺竟然溫柔得宛如被微風輕輕吹拂的蒲公英般，皎潔而輕盈。“謝謝妳仍然留意我，但我對妳已沒任何留戀，也沒有所謂的仇怨，所以妳現在可以放心吧。”

他淡然的微笑讓我確實相信對方已經把這段沉重的前事放下，然而我並沒有因此而寬心，反倒更感愧疚。“你為何要原諒我？歸根究底，我也是害你落得這般田地的罪人。若非我拖泥帶水，遲遲未肯跟你說個明白，恐怕你早已實現兒時的夢想，成為一個優秀的小提琴演奏家。”

“妳錯了，發生這種事情並不能只怪罪於妳，我亦需要負上全責。”阿風的思維簡直成熟得令人欽佩。“當時是我太執著於眼前曇花一現的幻影。坦白說，當初我真的自覺很愛妳，但百死一生後，我反而覺得自己很愚蠢。其實執念只是一場夢，人甦醒後，那些執念終究亦會變成可有可無的閒事。時間久了，待你我日後驀然回首時，自然發現當初的執著根本微不足道。現在唯一剩餘的，大概只有警惕自己以免重蹈覆轍的想法吧。”

阿風的演講與言辭儼如當頭棒喝，使我回家後不由得翻開筆記本，為此反覆思量。倘我從未接觸忘苦茶，或未曾依賴忘苦茶，我的日子又會變成怎樣？我是否仍為了些許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大費周章，每每默寫我是日的對話與行程，待喝上忘苦茶後，依然日日夜夜翻查記錄企圖記住自己連日來的旅程？抑或我能夠過上悠閒自在的生活，只待時間悄悄流逝後，腦海自當忘卻一切悲憤憂愁，乃至看破昔日的執著？我心雖沒有明確的答案，但唯獨可以肯定的是，若我從沒借助忘苦茶的力量來逃避現實，實情自當一如阿風所言，我必定能夠從過往的失誤中汲取各種教訓，或避免覆車繼軌，或從中學習如何長大成為一個更老成持重的成年人，然後透過往昔的經歷鞏固自己脆弱的心靈，通過各式各樣的人生歷練蛻變成為一個更堅強的人。我或許能夠自行撫平傷痛，兼為自己留下最燦爛的回憶，以珍惜以及珍重曾經與所愛之人一道共處的美好時光。

這大概是忘苦茶永遠無法為我們添補的瑕玷。

我將我們三人之間的恩怨情仇鉅細靡遺地告知俊賢。俊賢起初淡然置之，甚而對我的嘮叨顯得有點嫌惡，可當他得悉我根本無意再度依仗忘苦茶的能力來忘卻這件陳年往事後，其原本強硬的姿態明顯有所軟化。他直楞楞地瞪著我，彷彿被我的決擇嚇唬了，又猶如神思恍惚似的。我遂決定打破沉默，特地以輕快的語調嘗試緩和氣氛。

“真是的。我又並非打家劫舍，用不著如此驚訝吧。”我含笑說道，及後向他坦白自己想要分手的念頭。“放心，若你想忘記一切，我也不會苦苦糾纏，但倘你喝上忘苦茶後，恐怕我亦無法懷著這種心情與你繼續相戀。所以我想，我們還是分開一下比較好。”

俊賢聽後雙眉緊蹙。“既然當初我們都一致選擇逃避承擔過錯，妳又憑甚麼認為自己足以克服昔日的負累？”

我不禁苦笑。“說真的，我亦無法擔保自己能否完全戒掉忘苦茶，但自從與阿風重遇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果真錯過了太多實際上值得保留的珍貴回憶。譬如說，我和你互相邂逅的瞬間，或例如，我和你漸生情愫的歲月。”

俊賢卻冷笑一聲。“這些事情重要嗎？”

我猛烈點頭。“因為每逢當我碰上任何不如意的阻礙時，至少我的腦海裡仍然存有某些愉悅的情感，而非只有記錄於筆記本上的幾個詞彙。”

沒錯，因我渴望牢記我與俊賢以及阿風之間的種種，所以這一次，我立志戒除忘苦茶這般令人紙醉金迷的誘惑。雖然迄今我仍然摸不清忘苦茶的底蘊，但或許忘苦茶出現的契機，正是因為我老是小看自己，兼認為自己脆弱的心靈永遠無法承受哀傷徹骨的苦痛，結果才屢次三番逃之夭夭，將遺留下來的爛攤子棄之不顧。然而刻下我已不想再為此而東藏西躲。我要時刻記住當日的教訓；我要親手收拾自己的爛攤子。爾後我決定以阿風為榜樣，以我自身的力量打敗世間上一切的苦楚。

忘苦茶？不了。現在我期望於今後的人生裡，腦海除了保存有關忘苦茶的記憶外，還增添每每教人痛定思痛的“憶苦茶”。此茶顧名思義志在讓人回憶舊時，並謹記昔年的痛苦與失誤，從而引導人們從中汲取經驗與教訓，以避免日後復蹈前轍。

我的世界裡已容不下忘苦茶，因我只喝這杯嘗起來總是先苦後甜的憶苦茶。

“老闆，我想要一杯憶苦茶。”今天我又特地親臨咖啡館光顧。這咖啡館的老闆是我的閨蜜，恰巧此時，她正埋首調配一杯又一杯色彩斑斕的憶苦茶予她在座的每一位客人。

閨蜜她瞅了我一眼後說：“妳來了嗎？快坐下，等會兒再來嘗試我的新作品。”

縱使咖啡館內繁多的訂單已讓她應接不暇，但她仍然體貼地為我端上冰涼的憶苦茶。其實除我之外，相信館內不少年輕人也是為了憶苦茶慕名而來，當中不乏形單影隻的單身貴族，亦吸引眾多成雙作對的情侶前來約會。

“最近生意似乎好多了。”我為此而感高興。

“自從妳這個憶苦茶的概念出爐後，我這間咖啡館幾乎天天座無虛席。妳看，那幅留言板早已貼滿了客人的苦水，我還煩惱該往哪兒擴展呢。”

言猶在耳，閨蜜她一手指向我身後的留言板。這是一幅牆掛式的大型軟木板。當初確實是我向她提議調配憶苦茶此等仿雞尾酒的飲料以打響其咖啡館的知名度，以及訂造留言板讓顧客們將自己難以釋然的苦痛記錄於此。彼時我有感而發，渴望顧客們每每喝上憶苦茶時，嘗到先苦後甜的滋味後能夠豁然開朗，明白世事並非只有遺忘才得以邁步向前。間或讓腦袋牢記那些哀痛的前事，從而讓自己引以為鑑，於某程度上亦算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我用心閱讀留言板上的每一個文字，偏偏此刻，竟然讓我察覺到某個熟悉的名字，直教人驚詫萬分！我毅然拈取那張便利貼，果然發現便利貼上的署名正是那個人的姓名。對方許下的心願是“願我們能夠相戀第三次”……等等，這根本不像話。為何他仍然記得我？莫非連他亦最終放棄忘卻我們之間的事跡，而甘願選擇這杯入口苦澀萬分的冰茶？

“麻煩妳，我想要一杯憶苦茶。”

驟然間，這把熟悉的聲音乍然從耳邊廂傳來。

我知道聲線的主人屬誰。我知道，皆因我記得。我迄今仍然記得他獨一無二的嗓音，以及他臉頰上總是呈現的迷人笑靨。無論是他的相貌、他的氣味，抑或他沉睡時猶如孩童般可愛的模樣，我統統都記得一清二楚。因為他既是我的初戀，更是我一輩子難以忘懷的人。

我揚起手中的便利貼，朝向他回眸一笑。“這算是我們第三次邂逅吧。”

俊賢他先是被我嚇一跳，再莞爾而笑。“難道不是我們第三次交往嗎？”

我聽後刻意裝傻充愣。“說甚麼？剛才有人在表白嗎？”

說罷，我倆不禁相視而笑，且為我倆重遇一事感到無比欣慰。雖然我倆兜兜轉轉還是返回原點，但今後忘苦茶已不再是讓我們忘卻苦痛的茶，而是鼓勵我們攜手同心一起度過順境和逆境的寶物。儘管我倆自此失去稀世之珍的神秘力量，然而我們相信只要堅毅不撓，兼努力學習如何以微笑面對挫折與困難，安適的日子終究來臨。

最後，至於忘苦茶的秘密，就讓它成為不可思議的傳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