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冠上“拳王”的美譽之前,這個雙手又白又小的小子只是個墊底的富家子弟。那時候,我和一眾師兄弟經常聽到陳教練掏心的呐喊徘徊於散打場。

“誒!你怎會這麼怕拳?雙手舉高一點!別垂下!夾緊!護好你的頭!用前臂去卸對方的拳!”
 
陳教練吼得聲音發啞,活像生銹的齒輪在運轉。這時候,小子恍惚的眼睛早已沒力氣抵住他狂怒的目光,就像他發抖的雙手抵不住對方的拳頭。
 
如果你有看在南沙舉辦的亞運會散打比賽的話,相信會記得一場女子45公斤級別的比賽,是一個烏茲別克還是哪里的女孩對塔吉克斯坦的,你猜怎麼著?烏茲別克的女孩爬上場,一副鎮定自若的高手模樣,怎料銅鑼一敲響,她居然繞著場邊逃跑!對手迎上去,還來不及出兩個直拳,她已經轉過身兜圈子跑了兩個圈兒!當時全場譁然,轉而陣陣譏笑。那女孩也許在萬人空巷的賽場下壓力巨大,或只是個臨時找上來的替補,總之看得我們啼笑皆非,印象難忘。我還記得第一回合還沒熬完,她便因為消極逃跑被判輸掉比賽。

提這個事情,是因為小子當初來時也和那個女孩一樣。





他什麼都學過,但雜駁不純,沒有一門功夫能學足一個月的。他第一天來,便想方設法和人們混熟。我們沒太注意,照舊慢跑熱身,拉筋時打打嘴炮。這時後小子湊上來了,雙腿一跨坐到底,毫不費力的一個劈腿二字馬,腿松得很。而且一臉風度迷人,一口優雅談吐——他炫耀的動機打一開始就表露無遺,也沒打算隱瞞——他寒暄兩句後,便打開虛榮的匣子,開始說起他學過什麼武術——不下二十種:由南方的蔡李佛和洪拳,到北方的遊身八卦和戳腳番子;由東方的糸東流空手道和合氣道,到西方的巴西柔術和卡波耶拉,無論主流的還是冷門的,都略懂皮毛,還說最近因為葉問火所以也跟著風氣買了個木人樁在家練基本的八手。

因為下個月是選拔賽,屆時會有省級教練來作評選,也有其他區的隊伍參與選拔。被選中的人會到武漢受訓,加入體工隊,繼而有機會晉身國家隊。所以當時我們都聽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我知道,我們都在想同一個事情:這小子肯定能被選上。

這段時間,每個人都熱切準備,操得比往時任何時候都要勤。我們熱完身就上場,並自動自覺分兩批人,一批走去台下“埋沙包”,一批爬到臺上“打靶”。那小子是新來的,陳教練便教他基本功夫,擺架勢和步法。他學習得很快,是非一般的快,他打的拳具西洋拳的快和勁,踢得腿具跆拳的柔和剛,看得陳教練眼睛頻頻掠過笑意。

但是,當上臺作實戰練習的時候,他的空殼子一下子就散了,那高大上的印象也在我們和陳教練心中分崩離析——他比一個新手更外行,那些漂亮的技巧完全使不出來。

於是,在接下來的這個月,我們被逼陪他一起聽陳教練吼。陳教練的氣足得很,說話不顧情面(當中我省略了若干的不雅用語):“別眨眼!拳來的時候你別眨眼!你閉上眼睛怎能看見別人的拳頭?這問題我都說過幾千次了!難怪你老是吃拳!別怕!能擋下!”
 




說是簡單,可當拳頭迎面呼嘯而來時,小子總是下意識閉上眼睛,看著的人都替他煩心。我明白那種感覺:短短半秒的漆黑,能換來瞬間逃避的安全感,也足夠換來對手的兩個直拳——“One ! Two ! ”這是出拳的基本節奏,配合扭腰和噴氣,頭儘量縮在胳膊裏(“永遠別忘記護臉!出拳收拳也是!忘了護陰也別忘了護臉!”——這是陳教練教導我們的第一條規則),必要時彈步上前,給拳頭多增加一個長度;但上身決不能傾前;出完一拳馬上收回護臉(每一個動作必須如行雲流水一般順暢,如呼吸一般自然)否則——隨之而來的是一排針在腦袋裏猛砸一下的感覺,似乎對方的每一拳都為自己的腦袋和意識注入了電流,一陣極短促的暈眩和刺疼——這得看力度和打擊面:聰明的懂得用額頭去頂拳頭,好減少暈眩感;反應不夠快的,被打中下顎的話多數要坐下歇歇的了;嚴重一點,當下次睜開眼時,你會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裏。
 
由於小子老是來不及夾手,就算來得及護住,擋住對方的拳,也會被自己的拳套碰壓上鼻子,他最怕鼻子被打了,他說這是他的童年陰影。
 
“算了!算了!休息十分鐘!”
 
小子的臉早被打得漲紅,對手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當然,這傢伙學過兩年泰拳,贏過兩場公開賽,實力不容置疑,上半身受過拳館的強化訓練,加上手腳瘦長如猴子,優勢不說自明。

拳套接觸皮膚殘留的黏貼感隨著充斥整個室內場的汗臭味,混合各種護脛和靶子等器具的塑膠氣味逐漸變得凝滯。小子一邊走下臺一邊調整頭套,這個頭套於他而言是大了點。經過陳教練身邊時,陳教練瞪著他吼道:“你要我把你的手和頭綁在一起,好讓你習慣?還是說你的雙手只是裝飾?要是不想被打到臉就要擋!擋不住也別怯!你越怯越容易吃拳!拳王!”





師兄弟早已聽膩了這番訓話,為小子而設的訓話。久而久之,我們也戲謔他為拳王——拳王的冠冕終於戴穩了。

陳教練是個用心的好教練,可脾氣不好是業內知名的——他不在乎學員的自尊心,他老是強調學員的心裏質素應該跟他們的拳頭一般硬,“沒人會給你們信心,你們要自己尋找、爭取,而不是等別人施捨你!”

如今回想起來真是件怪事情,我們都認為,以拳王這種三分鐘熱度的性子來說,按理早就知難而退,去學更輕鬆的武術了。也許他性子裏某個深處藏有一種從未被啟動的遇強愈強的偏執,又或許他敬重陳教練,想獲得他的認同,總之不管何種原因,他熬過了第一個星期。
 
他打的空拳:直拳、刺拳、拋拳、下勾,千變萬化,型也好看,是打套路的好功架,他的雙腿也是靈活如手,運用起來如有神助,踢擊時似乎沒有阻力,自若如走路。鞭腿、擺腿、前蹬,側踹,劈掛,落點准,收得快,可謂悄無聲息,一氣呵成,脈絡清晰,百發百中。連陳教練也為之眉飛色舞。可還是那個問題:光能看,不能使。再者,散打不同跆拳,陳教練常說:“腿重不如拳重,腿快不如摔快”。但是,拳王憑著這一點也能在師兄們面前把頭抬高一點。
 
又一個星期過去,選拔的大日舉目可望,當知道這次選拔形式是以抽籤形式,與其他隊伍打一個回合——兩分鐘——的時候,又得知拳王的對手是一個西洋拳好手的時候,他更是整天都垂著頭了,陳教練對他更殘酷了,訓練也淪為了受難日。
 
我知道自己不是在說一個勵志故事,也很希望能告訴你這套地獄式訓練對拳王起了驚人的作用——事實是我們從沒見過一個資質如此愚鈍的人。我們都覺得陳教練是在教一條魚在陸地走路,非但不可能,也是浪費時間和精力。所以,在選拔前的最後兩個星期,陳教練幾乎是放任他上臺挨打了,對他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們每個人都被他這份執著抹上一些感動,於是除了陳教練,每個人都想幫助他,瞭解他為何克服不了站在臺上的恐懼。和他對練的師兄出手也沒那麼激動了,鬧著玩似的跟他練,給他信心,可情況依然沒有改變。我跟他說,和人對打時,要直直鎖住對手的眼睛,不要只看拳頭或腳,儘管對方的眼神很淩厲,恨不得把你撕碎似的,也不能移開,只有盯著眼睛,才能看到對手的全身,看到他的動作。他說不是這個問題,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心理因素造成的。

終於,第二天就是選拔的日子了。





我們一夥人走進更衣室淋浴和換衣服,和平常一樣打打嘴炮,當然聊的都是明天選拔的事。拳王沒有作聲——說起來,這陣子他那種自我專注的菱角也被削平了很多——平常也會搭兩句話,可今晚是完全的沉默,以致他悄悄離開也沒人察覺。

接下來,是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情況了。

選拔當天,場面比想像的冷清,我們都以為選拔這等大事應該也像社區賽那般有些觀眾,可當時除了選手和教練和評選,沒有一個外人。選手也比想像的多,共有三十多場選拔賽,要磨上一整天。

選拔賽不是分磅數來打的,因為不是贏了一定能入選,反之輸了也未必沒機會。我是打第十一場,對一個比我重15磅以上的肥壯難分的哥們,當時我還沒上臺就已經被威懾壓住了肩膀——走上臺,才發現他簡直是坐小山,我咽了下口水,裁判的手掌在我們中間抬起,以示開始,我便覺得腳下的藍色墊好像融化了,腳都要陷進去了。由幾十趟“車輪摔”練回來的摔技也是使不上了——我真沒信心能用抱腿摔搬動一根石柱般的腿,然後用肩膀頂他肚子把他摔下——於是只能打速度了。

他的優勢也是最大的劣勢,因為身軀高壯,自然靈活性不足,就此我打起了“遊擊”戰術,一邊繞著他,然後虧准上前打兩個直拳——落拳點剛及他的胸膛,可見他是有多高多壯——像打在一堵牆——沉悶的聲音也像打在一堵牆——然後馬上後退,繞兩步又來一個下鞭腿,啪的一聲清脆俐落——最重要的是擊中時發出的聲音,比打擊的力度更重要,因為評判不在乎你打得對手疼不疼,只在乎你的攻勢和命中明不明顯,聲音是最好的證明,聲音越響證明擊中越明顯——然後腳尖一落地,馬上補上一腳踢腰,腳背撞上護甲也是啪的一聲清脆俐落動聽滿足。

哥們也不留情面的出拳,可我太會閃和躲了,太會繞他兩邊走和退了,只逼得他起了一個高踢,我雙臂一夾,向踢的方向一擺,哥們的脛骨狠狠嵌在我的前臂,硬吃了這驚天撼地的一腳。我兩個手臂馬上就麻了,整個人微微一震,能感受到那前所未試過的力量是如何像電流一般竄遍、穿透我全身。我雙手發軟,覺得使不出力氣,可還是故作不疼不癢,繼續像只猴子那般上演一場不甚光彩和精彩的較技。

中途我們拳來拳往的搏拳不到十次,他的拳太重了——要知道對手只消比你重五磅,力度已經有很明顯的優劣——重得光迎他的拳已經耗掉不少力氣,每一拳都把我凝起來的氣打散,打得心都慌了。兩分鐘,臺上台下兩個世界,我覺得這兩分鐘確實是另一個世界,覺得很長,也很短——當敲響銅鑼時,我覺得自己沒怎麼發揮過。





下臺後的五分鐘裏,我的雙臂當堂腫起了一大塊,馬上拿來一袋冰敷上。

同時第十二場開打,是拳王對那個西洋拳手。說起來這事依然讓我詫異不已。

我看到臺上的拳王一臉鐵青蒼白,很容易會誤以為他虛脫,可臉上那比過往要深邃的眼神卻出奇地凸出,似乎在發光,完全不像病了或不適。他的眼睛是過於有神了,以致在場的所有人都把注意放在他身上,因為眼神透出更多的資訊是胸有成熟的穩重,仿佛勝券在握。連陳教練也皺緊了眉頭,眼裏重新燃出希望的火花。

果然,這場比賽是異常的出彩,也跌破我們一眾師兄弟的眼鏡,仿佛擲地有聲。

拳王判若兩人,他不再怕拳,不,倒不如說他天不怕地不怕,對手的刺拳迅猛、出其不意,拳王隨隨便便的舉手去擋——好像並不想去擋——於是吃了好多拳,可挨了拳竟然非但頭沒有縮沒有動,甚至連眼也不眨,和對手不要命地拼拳,西洋拳手吃的拳也許不比拳王少,頭和肚子更被他踢了蹬了好幾下——當天最精彩的一場比賽無疑就是這一場——此時鐘聲響起,我們這才第一次意識到兩分鐘是多麼的倉促短暫,欲罷不能。

最後,我們隊裏當中只有拳王被選上,我們都不感意外,然後拳王就動身去了武漢,我們也再沒見過他,當再看見他的時候,是透過電視和報紙的——在往後的十年裏,他的名字如雷貫耳——300場比賽中,210場勝,90場KO的破紀錄的成績。他的身體越來越白,可眼神越來越淩厲堅定,不少人懷疑過他使用禁藥,可賽前的公開體檢數據往往正常得過於保守。

直到最近,拳王的大頭像又出現在各份報紙上,可這次不再是在哪里摘下金腰帶,KO哪個好手,而是一個極度詭異且可怕的新聞,還有他百戰百勝的秘密——這個秘密把他的父業也公佈出來,他父親是研究真菌的權威,靠真菌研發出的保健產品蜚聲國際——就是父親偷偷為他培育出一種刺激性的寄生真菌,他十年來每天都服用這種真菌,直到被發現暴斃在家裏的健身房中,解剖發現他的腦袋結滿厚實的活生生的真菌——那些萬頭攢動的真菌足以讓密集恐懼症的人做一個月的噩夢——的時候,才讓人聯想起被真菌寄生的僵屍螞蟻,還有被寄生蟲操控,兩根觸角像髮廊門前的旋燈一般旋著豔麗顏色的蛞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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